挂了这通电话,陈双又缓了一会儿。他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四水那天。当时自己在家踩着椅子照镜子,小小的自己还不懂事,但是已经从别人的眼光中读懂了什么,知道自己的脸肯定不对劲。
然后爸爸开了门,拉着一个小男孩儿进了屋。
“陈双,过来。”陈智明叫他过去,陈双怯怯地走过去,在父亲面前站得笔直。
“这是你弟弟,他有些毛病,以后你带着他吃饭睡觉,带他上幼儿园。”陈智明将手里的小孩儿推过来,推给了陈双。陈双顺势拉住了那只小手,这样一拉就是十几年。
回忆完毕,陈双将家里收拾干净,又把两个人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调好了烘干时间,这才放心地拿上钥匙,骑上心爱的小摩托去找弟弟。
次日,周一。
陈双送完弟弟再去上学,校门口多了安保,看样子这两天体院准备进入半封闭状态了。
参赛的运动员一概进入封闭式训练,但是训练强度减三分之二,早训时间由7点开始,睡眠时间较为充足。禁止离校,这是最重要的一条校规,一旦离校立刻取消参赛资格,都老老实实地留在校园内。
学校不成文的规定,却是为了尽最大限度地保护参赛者。万一出去吃了喝了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或者发生意外,都会造成本人和学校的损失。这些话军训的时候陈双听过,只是没想到真的会遇上。
如果自己要是参赛,隔离两周,四水就没人管了。陈双朝东校区的教学楼小跑,忽然,脚底下的速度开始减慢,再减慢,直到完全停下来。
经过昨天路过的小训练场,干燥的橡胶跑道另一端,有一块跳高用的区域。横杆已经架好,还有暴晒过的软垫。
垫子是军绿色的,和自己高中时候用的差不多,陈双像是被颜色给吸引了,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靠近一步,他都能想起飞跃过杆的感觉,翻身时候,肚皮像小鲤鱼一样朝着天,仿佛能跃龙门,能跃过一切障碍。
书包也放下了,苍白的脸有热意上涌,今天是个好天气,带有水汽的陈双暴露在阳光下,当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的时候,已经站到了一名跳高运动员的起跑位置。
跑跳综合类项目,对腰肌和背肌的腾空动作和控制能力要求到极致的竞技项目,背越式跳高。
原本已经失去了的感觉在复苏,被一再而再重提的运动员身份让陈双陷入迷幻,算不准退学复读这件事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光线刺眼,陈双眯起眼睛看杆子,也不知道高度多少,但是绝对不低。
屈南说,在首体大的体院里,成绩都是用来超越的。陶文昌说,这里是全市雄竞最激烈的地方。
风滑过耳朵,陈双从弧线助跑,风又钻进他的宽大T恤,全方位抚摸他的肌肉。单单是一个助跑动作就要分成两部分,直线和弧线的衔接需要上万次熟练,不断地培养肌肉感觉。
感觉,肌肉记忆,全部加起来,是一个与生俱来的运动员性格的人。
起跳前,脚跟先着地,鞋底压着橡胶跑道,力度快速过渡到前脚掌,陈双屏住呼吸,摆动腿向上带起,力量经过腹肌的核心区,蔓延到双臂。
双臂积极上摆,起跳了。一旦核心区域的肌肉强度不够,力量出现断层,人跳不高。跳高跳远的根本还是核心,不单单是腿。
两条跟腱极长的小腿腾空。陈双的身体以手臂、头、肩膀的正确顺序过了杆,仰头的时候,喉结明显凸起,收起的两条结实又窄紧的脚踝微微交叉,一个标准又漂亮的杆上背弓。
风嚣张地掀起他全部的刘海儿,露出他跳高时候桀骜不驯的脸,像一头不会控制力量的野兽,是一个没法灵活运用社交能力的边缘少年。在整个高三,他只有跳高,只有这个。
最后,软软的垫子接住了他,如同接住他全部的愤恨,暴躁,狂野,还有愤世嫉俗的不甘,接住了这个少年,将他暂时裹住,尽最大能力保护人类坚硬又脆弱的脊椎骨。
陈双陷了进去,背部落垫,暂时没有爬起来,反而张开双臂,大字型地躺在垫子上,轻轻地喘着气,用手抓着软垫的布料。
自己会是优秀的运动员吗?陈双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今天的蓝天很蓝,白云很白。
咔嚓,小训练场外的过道里,响起了一声快门声,将一个男生的完美过杆定格在底片上。
等从垫子上爬起来已经快上课了,陈双先往教室跑。仍旧是最后排的靠窗座,坐好之后,他的心脏跳得厉害,还在为刚才自己偷偷一跳兴奋不已。
1.99米,还行,自己的成绩上限。好久没训练了,陈双手脚发热,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成绩在这里算不上什么,陶文昌说了,能来这里上学的都是天赋逼,还认真刻苦。
在这种又兴奋又激动的情绪下,上午两节大课转瞬而过,陈双从没觉得大学的大课这么好混,第一次做了笔记。中午下课,他仍旧先给弟弟打电话,又给莫生和孙洋洋发微信,提醒他们周三下午去二十三中门口。
谁欺负四水,谁在陈双眼里就已经死了。
打完电话,陈双走进东食堂,这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包子窗口里还是那个阿姨,陈双和打饭阿姨说话的时候,眼神却总往最后面的窗口飘。
运动员窗口,备赛期的学生都在那里领饭。不知道那里的饭好不好吃,但是酸奶很好喝。
算了,自己还是不去了,最迟下个月也要把退学手续办好,陈双带着包子,没有回教室吃,趁着还有一小时上课,去了主教学楼的东侧。
顺着楼外的金属楼梯往上爬,爬到6层高,这里刚好能看见训练场。陈双吹吹楼梯上的灰尘,坐在他熟悉的位置上,顾文宁不回自己电话之后他偷偷来学校找过他,只是没敢去训练场叫人。
就灰溜溜地爬楼梯,在这里坐一会儿,累了就坐在台阶上睡一觉,流浪狗似的,没人要,没人发现。
不过今天的天气真好,陈双吃着包子,又开始回味早上用力地翻跃。
等到吃完这顿饭,陈双才慢悠悠地回东校区,下午又是大一、大二和大三的混合大课。只不过……学校的信息墙那里聚了很多人。
怎么了这是?有人打架?陈双本着看热闹的心态过去,还没看到打架的人呢,被陶文昌一把捞住。
“行啊你,臭徒弟,和昌哥说不跳不跳,结果自己偷摸训练,让学校摄影社的小姐姐拍着了吧?下午你别走了,今天我练你,不把你两条腿练废你别想溜!晚上就跟我一起睡吧!”陶文昌捏着陈双的肩膀,不停地晃他。
“啊?”陈双让他一抱,身体歪着倚在陶文昌怀里。
“啊什么啊?我跟你说,好好训练不仅能拿金牌,还有桃花运!”陶文昌指了指前面,“你丫照片上告白墙了,长这么帅还成天低头遮脸的,快让昌哥好好瞧瞧……”
告白墙?陈双猛地一哆嗦,从人群缝隙看过去,告示板的正中间果真有一张照片,就是自己越杆的那瞬间。
身体背向成弓,金色的头发甩开,下巴、喉结和胸口连成一条直线,刚好是收腹提腿的那一秒。
后仰的头和脚在杆高的平面之下,髋部在杆上。
脸完全露出来,刚好是右侧脸,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陶文昌还在晃自己,陈双呆立着,忽然从前面的人群里看到了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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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屈南:陶文昌你给我把手松开……
第20章 茶味浓度
屈南和自己隔着几层人,可是陈双却觉得他们很近,物理距离直线被急迫拉近,吓得陈双不自觉往后退。只是自己没退成,被陶文昌牢牢地抱住。
公告板的正中间,那是……是自己的照片?
陈双愣在陶文昌的怀里,任他怎么摇晃都反应不过来。自己就跳了那么一下,怎么会这么巧就被摄影社的人拍到了?
当时小训练场外面没有人啊,自己跳高之前明明检查过的。陈双的目光集中在那张照片上,既熟悉又陌生。他很少照镜子,熟悉是因为在自己的脸上能找到四水的影子,自己和弟弟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五分像,他脸上有自己,自己的脸上也有他。
陌生的是,他很少看到自己的脸这么清晰地出现在照片里。
“小子够帅的啊!”陶文昌搂着陈双摇晃,想不到这孤僻孩子也是个小校草呢,“来,昌哥看看脸,今晚你训练完别走了,反正宿舍你有床,咱们一起洗澡搓背!”
“谁要和你一起搓背?你别碰我……别碰我。”陈双一个激灵开始反抗,无奈领口被陶文昌揪在手里。
陶文昌却不撒手,手已经伸向陈双的头顶,誓要摸摸小金毛。“让师父看看嘛,将来我还要负责训练你呢。搓背可是重要的社交方式,在你昌哥这里,没有任何交情不是一顿搓澡搞不定的,如果真不行,就连搓两顿,这叫搓澡外交。”
“你离我远点儿。”陈双低着头,刘海儿扫着鼻梁骨,躲着别人的视线,生怕他们看穿自己,“我不搓,我不喜欢洗澡,你离我远点儿……”
“什么?不喜欢洗澡?你个小脏孩儿。”陶文昌才不信,能喷上香水的小基佬绝对喜欢搓澡,只是自己的后背为什么忽然冷飕飕的呢?他一回头,身后也没有人啊。
这时,周围的人全看过来,一下子认出了陶文昌怀里这个就是照片上那个,土黄色的衣服和金色头发,哪怕刘海儿长得遮住了眼睛也认不错,就是他。
“昌子,这谁啊?改天带来一起打球啊!”
“以前没见过,是这届的新生吧?”
“我认识,这不就是今年跳高队新来的小菜鸟嘛,黄俊亲手交给昌子的。怎么,介绍认识认识?”
“你们先别聊了,人家摄影社的姑娘找他呢!都他妈让让!”
话音一落,陈双原本紧张的肩膀更僵硬了,周围除了围着自己看的男生,还有一个拿着照相机的女生。
女生短头发,戴着一顶记者帽,穿格子衬衫,脖子上还挂着相机,很复古的打扮。“你好,很冒昧用这种方式找你。我是咱们大学摄影社的社长,今天偶然发现你在练习跳高,镜头感和画面感特别强烈,所以想找你拍一组运动写真,将来拿出去宣传也好,招生用也好,都是一个很好的纪念。我叫张妮,你呢?”
陈双偏着头听,给她右半脸。她只看到自己的右脸,根本不知道自己左脸上有什么。一旦她看清楚了,就该后悔给自己拍了照片,浪费了底片。
“我……”陈双微弱地回答,又没说完,当着这么多人,他不敢说自己的名字,更不敢说你别找我拍照片,我脸上有胎记。自己要是说了,所有人都会知道。
“你怎么了?”张妮看出他紧张,“你放心,这只是摄影社的活动,不涉及感情问题。”
“张社长,你看我行吗?我陶文昌,愿意给咱们摄影社做贡献,别脱太多就行。”陶文昌也觉出不对劲了,按理说出名是好事,可是陈双差不多都要打哆嗦了。
“那也要看我在你脸上能不能找到感觉啊。”张妮用镜头对了一下他,“帅绝对是帅,只是我想找未经雕琢的野孩子。”
陈双还是低着头,用眉骨对着别人,能不给眼神就不给。忽然,柠檬味从他身后过来,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还想回头去找,确定是不是那个人在靠近。气味就是信号,他过来了。
“昌子,我记得你去年期末做过摄影社的模特啊?”屈南走过来,眼睛盯着陶文昌搭在陈双肩膀上的手。
“再做一次不行啊?”陶文昌指指肚子,“腹肌8块,我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要不是学校规定不许赤膊上课,我连衣服都不想穿。”
“你小心俞雅揍你,有女朋友的人了,在外面检点些。”屈南的手伸过来,像是要拨开陶文昌的手,转眼间又改变方向,熟练地拿起陈双的书包,“你得守男德。”
陶文昌眯着眼看屈南,真想在他那个高鼻梁上暴揍一拳。
“不过……你和陈双关系真好,都可以商量一起搓澡一起睡了。”屈南这才看向陈双,笑着帮他掸掸肩,仿佛上面又落了小腻虫,“唉,我是没有别的朋友可以勾肩搭背,要是我像你一样,有俞雅那么好的女朋友,一定多抽出时间陪陪她。”
“你怎么知道我没陪她?”陶文昌眉头一皱,普通直男可能闻不出来,自己这饱经风霜的鼻子一嗅,艹,是绿茶的味道。
“没事,你不陪她我也不会告诉她的,有时候确实需要私人空间。”屈南笑着拍了一下陶文昌的手背,将陈双顺理成章地拽过来,“你这个人爱自由,不像我,一旦喜欢谁了,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
陈双像块木头,从陶文昌怀里到了屈南身边,这时稍稍抬眼看了屈南一眼。
陶文昌咬着牙根瞪面前,茶王,妥妥的茶王,自己就搂了一把陈双,你至于拿我泡茶吗?
“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张妮先用镜头捕捉了一下这几个人的姿势,“他是叫陈双吗?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陈双没说话,只是悄悄地后退一步。周围看着自己的人越多,将来笑话自己的人就越多。
“抱歉,他不太爱说话,只是和我在一起才话多,我替你问问他吧。”屈南顺手搂住了陈双的肩膀,偏过头的时候,鼻尖已经碰到了陈双的耳尖。
“她问你方便么?”屈南问,手指往陈双的衣服里压了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