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你好,”陆野下意识接过朝晖手里的塑料袋,袋子太大了,感觉有这孩子半个身子那么大,“进来坐吧,外面太热了。”
但说完这句话,陆野就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他家里比外面也好不了多少。如果外面是热浪滚滚,那他家里就是一坨凝滞的岩浆。
朝晖任凭陆野把袋子抱走了,然后眨着眼睛,像背书一样说:“陆野哥哥,请问我可以到你家玩吗?”
陆野有点惊讶:“不是让你进来了吗,还问什么,快进来。”
“我妈妈说,我应该说这句话,”朝晖很认真,“袋子里面是我和妈妈给你带的礼物。”
“你几岁了,还这么不知变通……来,坐这里,别这么板着,随便来,随便玩。家里就我一个人,没那么多规矩。”陆野把小孩拽进来,摁在沙发上,然后打开那个印着超市logo的白色塑料袋,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全是些孩子爱吃的零食。有果冻、小饼干、雪糕……还有旺旺碎冰冰。
“这是苏老师把你的零食都打包拿来了吧。”陆野忍不住笑了出来。
朝晖“嗯”了一声,没有后文。
陆野:“你愿意把它们都给我?不馋?”
朝晖扭头,黑黑的眼珠悄悄往这边瞟,眼瞅着,明明就是心疼极了。陆野也猜到了,大概就是苏琴带着朝晖刚搬来不多久,想跟小区里的邻居们搞好关系……而且和陆野打好关系,也许能在课堂上轻松些。陆野在班里虽然不是班委,但一直挺有“威望”,看起来比别的学生都成熟不少,成绩也是一般偏上,拿他来支持课堂秩序是件看起来不错的事。
陆野觉得无所谓,也不想打趣一个小孩,就从袋子里摸了一根冻好的碎冰冰,当场一掰两半,塞了朝晖的手里:“小心凉肚子,慢点吃。”
捧着半根的零食的朝晖有点懵,半晌,才嗫嚅着说:“这是给你的。”
“我知道。谢谢你,谢谢你妈妈,然后我分享给你,没什么的,”陆野突然觉得这个孩子可爱极了,说不出来具体哪里可爱,明明很多地方都不像个六岁的孩子……但就是莫名讨他喜欢。“多玩一会吧,晚上留下吃饭也可以……前提是你妈同意。”陆野补充道。
“你会做饭吗?”朝晖眼睛里好像有小星星。
陆野笑:“当然了,我一个人过日子,不会做饭的话早就饿死了。”
朝晖点头:“好厉害。”
陆野摸摸朝晖的脑袋,没说啥。是挺厉害的,在别的同学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纪。不过他也不希望朝晖和自己一样,虽然朝晖家里好像是单亲,苏老师的性格也有点怪,但好歹是个亲人,比无亲无故的他好一百倍。
“哥哥,我妈妈说你要考试了,要学习,让我不许玩很久。”朝晖突然又说。
“对啊,很重要的考试,”陆野“吸溜吸溜”吃着零食,淡淡地回复,“不过你多玩一会也不会怎样,想学习的人自然会找很多时间去学。你耽误不了我。”
但没想到朝晖听了这话,竟然绷着小脸说:“那我监督你学习吧。”
“……噗嗤。”陆野被逗乐了:“你要怎么监督我?”
朝晖从沙发上滑下去,叼着碎冰冰,往陆野卧室里走:“你要背书吗?我上次去学校,看见你们都在背书,背得好大声。”
“不要,我不想背书。我背够了。”陆野突然起了点坏心眼,又开始捉弄孩子。看着他这幅小大人的模样就觉得有趣。
朝晖把一双典型的桃花眼都瞪成杏圆眼了:“不可以!你要好好学习!”说着,他就把陆野扔在床上的笔记拿了起来,硬要塞给跟到卧室门口的陆野:“你以后想当什么呢?我看看你这样学习能不能当成。”
陆野接过笔记,笑眯眯地说:“我想当……警察吧。”
“喔——”朝晖没掩饰住自己的崇拜,仿佛现在站在他眼前的大个子已经是个穿着警服的成熟大人了。
“你为什么要当警察?我们班里的都想当科学家,他们说警察会死掉。你不怕死吗?”朝晖惊讶。
陆野挠挠头,本来想说当警察可以由国家交学费,但又觉得打破一个幼儿园小孩的幻想不是什么好事情,便迟疑了一会,还是这样说:“我想当警察是因为……我勇敢,不怕死,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警察。”
又获得了朝晖的一句崇拜的感叹。
啊……小孩子真好骗啊……陆野擦擦额头的汗,如是想。
“那、那你学习吧!”朝晖突然觉得陆野无比崇高,是未来能拯救所有人的超级英雄,而打扰超级英雄学习就是罪大恶极。他恨不得让陆野立刻把这本笔记全部看完,然后去高考考场上“大杀四方”。
陆野笑着接过笔记,说了一连串的“好”,然后扫了一眼床头的小钟表,也确实到了学习的时间了。他把休息日也安排得明明白白,最多只能休息二十分钟。
“我习惯躺床上学,你想坐在哪里?你可以自己玩,或者看我背书。”陆野两步迈上床,踩在凉席上,转头问朝晖。
然后就看见朝晖也紧跟着爬了上来:“嘿咻。”
“你也上来啊?”
“对,我监督你,我是你的小老师。”朝晖一本正经。
说实在的,在说这句“小老师”的时候,陆野突然从朝晖脸上看到了苏老师的影子,那一瞬间真的特别像。
所以陆野也随口问了出来:“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也是老师吗,像你妈妈那样?”
但朝晖摇摇头:“不,我才不要当什么东西。”
“?”陆野没搞懂朝晖的意思。
“就是,就是——我就想当小孩,只想当小孩。最好永远在幼儿园。”朝晖说。
“为什么?”陆野诧异了。这年头,谁都有点梦想,怎么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一点都没有幻想。
朝晖的表情冷冷的:“不想当大人。大人要工作,还有很多事情烦你,一点也不好。”
陆野一愣,突然意识到朝晖之所以会这么说,可能是因为看到了苏老师的生活。他想了想苏老师那张谁都欠她八百万的脸,在心里叹气,又一次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决定不再问这些。
他躺了下来,把笔记高高举起,开始念诵那些现在的朝晖还听不懂的英文。
窗外一丝风也没有,热气化为扭曲的波浪,顺着玻璃窗涌进来。陆野盯着纸上的那些、他亲手记下的文字,无比认真地念着背着,把它们牢牢记在脑袋里。字母p开头的形似单词,adopt和adapt的区分,还有短语是加of还是for……在人生中最好的十七八岁,青年们正应该为这些努力。
再过不到半个月,他就会坐在一个有着悬挂风扇的考场里,在名为考场的战场上,再一次挥洒属于这个盛夏的汗水。
再然后,他就彻底告别这座小城,告别大爷大妈,告别……告别身边的这个口口声声要监督他学习的小大人。
笔记又翻过一页。陆野扭头一看,小大人已经歪倒在身边,枕着陆野念经一般的声音沉沉睡去了。
这孩子平时浑身上下都写着“防备”二字,没想到睡着之后意外的乖巧,唇红齿白,睫毛纤长,呼吸平稳,可能会让人萌生一些“生子当如朝小晖”的感慨。
陆野看着朝晖的睡脸,忽然发现这孩子可能是太热了,整张小脸都通红通红的,一身的汗,眉毛都有点皱起来。
他想下去解除风扇的封印,却意识到自家的床过于老旧,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下就恨不得要塌了,绝对会把这小孩吵醒。所以他默默从床头抓过来一只隔壁大爷送的大蒲扇,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风。
带着温度的风渐渐送出去,飘到朝晖的脸上,带走闷闷的汗水。朝晖的表情愈发松懈,感觉快要打起小呼噜了。
陆野就这么侧卧着,一边给朝晖扇着风,一边默背着笔记上的英文。
时间仿佛被加了速,陆野一行行,一页页地看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等夕阳都快要冒出来,他再次翻过一页,然后愣住。
——最后一页了。
笔记本的末页是一片不带框线的空白。
陆野沉默地看着这片空白,忽然意识到,高中就要结束了。
他随手拿来一支碳素笔,在尾页上龙飞凤舞。
“五月十八日,很热,我热得快要融化了。邻居家的小孩说要监督我学习,希望我好好考上警察学院,结果自己睡着了……但我喜欢这种日子。有人的呼吸在身边,我能给他扇着风。”
陆野又看了一眼朝晖。
“不知道这小子未来能长成个什么人物。我总觉得他不一般。”
……
阖上书页,陆野把笔记轻轻放在枕边,闭上双眼。他也有些疲惫了,需要睡一觉……也许再一睁眼,就是十多年后了呢。
第23章 梦醒
陆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在高三最忙碌的那段时光遇见了小小的朝晖,还有朝晖的母亲苏琴。但梦里的苏琴略微模糊,还死气沉沉的。
陆野捂着脑袋坐起来,他想,也许是因为梦里的苏琴纯属臆想吧。现实中他不曾住过什么小区,而是在一望无垠的乡下,是真正在野地里长大的孩子。而朝晖的母亲也早已过世,他对这个女人仅有的印象只来自于公安系统里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所以梦里的人也是黯淡无光的。
身边的床褥动了动,引得他立刻低头去看。朝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和梦里的小孩第一次遇见他那时一样。
昨天朝晖在地下停车场突然崩溃,让陆野无所适从的同时也恼火无比。他不是很能理解有些人为什么一定要自残,也不能接受朝晖对他的一次次欺瞒和放弃。他强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茫然和一束怒火,强行把朝晖塞进了车,然后把人送回了家,这个在江明市的新家。
他把人送下,想让这个姓朝的小子自己醒醒脑子,准备离开,却听见朝晖在身后小声说了一句:“你要不要留下”。
他承认那一瞬间他心软了,于是就这么又守了他一晚上。
现在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既无奈,又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心在疼。昨晚朝晖带着泪痕睡下了,他就坐在床边,看着朝晖露在空调被外面的手腕。
那上面有多少道伤疤啊,层层叠叠,都是这半年新割开、又慢慢愈合的。他看得出来,朝晖在这半年里的自杀行为绝对不止一次。
他觉得他也要被朝晖逼疯了。总觉得自己一闭眼,这小子就会从天上坠落下来,然后彻底找不到了……虽然他明白朝晖不可能每分每秒都琢磨着怎么自杀,但不得不说,他对朝晖的死亡呈恐惧心理,安全感为零。
盯着那只手腕,他想摸摸,却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选择了收手;看见朝晖的泪痕,他想拿根毛巾擦擦,最终也放弃了,怕把人吵醒。
于是,到凌晨好几点了,陆野还保持着这个坐姿,坐在床边,脑子里冒出四个大字:“彻底栽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说难听点简直就是“老树开花”,配上朝晖这个二十岁的小孩,就叫“老牛吃嫩草”。
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小孩呢……他不是一个会被美色吸引的人,却在那个污水横流的地方、被朝晖故意贴上来的时候屏住了呼吸。说来也怪,朝晖就像毒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戒不掉的灾难,但总有人要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身后。越是深入接触,越是难以脱身……
“呼……”陆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在思考了一整晚之后,陆野还是选择了他从小到大选了无数次的那条路——坚持着走下去。
这个男人相信所有的困难都敌不过坚持不懈。如果不是这个信念,也许他早在过往无数年的艰难打拼中死掉了。
不就是……精神有问题吗……恶果已经在朝晖身上结出来了,他无从改变,但他可以去找找那个因由。他在想,找到之后,不管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要给砍了。
抱着这个想法,陆野才沉沉睡去,才做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所幸小小的朝晖在梦里是那么健康、真诚、可爱……是他真诚希望的模样。
……
“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陆野在朝晖家的柜子里摸来摸去,想找水壶烧点水喝,“你家没烧水壶吗?”
“梦?说来听听,”朝晖懒散地趴在床尾,一副一天都不起来的架势,“饮水机在你右手边那个角落。”
陆野歪头看向右边,一座不小的饮水机悬挂在墙壁上,浮着优雅的金属色,上下都显露出“喝个水也要高级”的味道。
“……起来喝点水。”陆野没点评什么,他昨天才知道朝晖很有钱……超级超级有钱的那种,现在他无论在朝晖家里看到多少钱的东西都不奇怪了。
“温的。”朝晖轻飘飘送来两个字。
陆野就给朝晖接温水,边听着水流声边断断续续地回忆昨晚的梦境:“大概就是……我高三,你快要上小学,然后你成了我邻居,就在一个挺旧的小区里。”
水接好了。陆野端着玻璃水杯转身,看见朝晖有点错愕的表情。“怎么了?”陆野问。
朝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消散,而是继续错愕地问:“哪来的老旧小区?”
“就是那种……没有年轻人,都是一些当地的大爷大妈住的……”陆野慢慢回忆。
“五层的楼房,黄色的涂漆,公共绿化带全部被栽上私人花草,每户人家的窗户上还有白色的浮雕,结果经常掉下来砸到人所以被投诉到全部拆除了,建筑保温层出现问题还要向每户人索要一千块钱才能重新补的那种小区?”朝晖嘴巴一张,像机关枪一样扫出一连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