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良久的静默后,凌琅突然沙哑开口:“你只知道凌瑾是空难走的,却不知道她是因为我才顺利上的飞机。”
那声音压抑至极,但更可怖的,是凌琅抬眼时,眼中遍布的阴翳。
还有提到“我”时浓浓的恨意,让迟炀心惊了一下。
“准确地说,是因为我和凌荣江。”
第58章
在迟炀震惊的目光中,凌琅讲了凌荣江是如何为公司利益对未成年的凌瑾逼婚,又是如何扼杀凌瑾的梦想,把她关在家里,试图让她妥协。
讲了三年前的今天,江市降下的那场罕见地雷暴雨。
讲了凌瑾的出逃计划,以及她有多么寄希望于他这个弟弟,希望他帮帮自己。
还讲了自己是怎样热血上头,帮助凌瑾逃走。而关于这一部分,他进行了尤为重点地描述,清晰到和保镖搏斗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寸疼痛。
还有他胸口的那道伤疤,也是在那个雨夜留下的。
凌琅慢慢垂下腿,双手撑在床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
整个讲述的过程,声音都冷得像冰,仿佛是一个无情的法官,在对故事里的罪魁祸首进行着某种漫长的审判。
迟炀怔怔地站在那里,有点难以置信。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困住凌琅让他不断撕咬,直到把自己变成困兽的牢笼究竟是什么。
凌琅说完,依旧低着头,没去看迟炀的反应,仿佛只是自顾自地、异常冷静地说。
可他用力到泛白的指关节却出卖了他。
良久,迟炀突然半蹲下来,强势将自己的腰挤进凌琅的双腿间,然后用双臂环住他的腰,仰头道:“所以你开始害怕被人期待,害怕给别人带来困扰,所以你将自己无限地放入尘埃,让所有人都对你失去最基本的希望。你觉得只有当他们全都远离你的时候,才能真正避免悲剧重演。”
迟炀很少这样毫不留情地说话,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他明明只告诉了迟炀一点信息,迟炀却三两下就把他整个人都剖开了。那些阴暗的想法就这样暴露在光下,被生生炙烤。
伪装出来的冷静终于崩塌,他再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想要逃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被迟炀牢牢锁住。
然后,他耳边再度响起迟炀的声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你觉得自己错了的,其实都不是你的错?”
他浑身一震。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在凌瑾的事情上,他没有错。
他实在有些难以消化,低头看了迟炀许久,才哑声道:“你是在替她原谅我吗?”
“我不是在替她原谅你。”迟炀斩钉截铁,“而是她本就不会怪你。”
凌琅眼中突然倒映出窗外一点路灯的光,但很快又在睫毛垂落的瞬间熄灭了,他面无表情道:“怎么可能……”
迟炀:“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凌瑾,她一直都是将自由放在首位的人,不然你也不会答应帮她出逃,不是吗?”
自从凌瑾去世之后,凌琅每次想起她,都会伴随着那场永不停歇的雷雨。她如同一个符号,已经定格在了那个时刻。他好像真的有点忘了,曾经的凌瑾是什么样的。
可是,人要获得自由,本不需要付出生命这么沉重的代价。
他刚要说什么,就听见迟炀继续道:“你一定在想,并不是所有的自由都需要用生命交换。”
凌琅张了张嘴,突然哑口无言。
迟炀真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穿。
“但你这个想法的逻辑有问题,她并不是为了自由赴死,何来以生命交换自由?”
“其实,这整件事情和你相关的部分,早在她离开别墅的那一刻就终止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命运使然。”
凌琅闻言,喉结急促地动了动,表情似乎在茫然和确认中仓促徘徊。
“人一生当中的意外太多了,而空难的概率在所有意外中是最微乎其微的一类,除了那些和飞机失事原因直接相关的人,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该为这种小概率事件负责。倘若每一个遇难者身边的人,都强行将自己和事故间接地关联起来,那这世上该有多少痛苦的人?”
迟炀说得很缓慢,确保每一个字都是在凌琅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其实,他说的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就因为以前从未有人告诉过凌琅,凌琅才独自一人走进死胡同。
他问:“小琅,我可以看看你的胸口吗?”
迟炀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
凌琅仿佛被蛊惑般解开了睡衣扣子,第一次将那处象征着逆鳞的伤疤彻彻底底地袒露了出来。
迟炀先是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凑过去,在肌肤的颤栗中吻上了着那处暗红色的疤。和周围皮肤质感不同的软肉一下下碰着嘴唇,留下一阵又阵凹凸不平的触感,如同岁月的崎岖和坎坷。
他突然开始责怪当初优柔寡断的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做决定回国?为什么不在凌琅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出现在凌琅身边?甚至他就不应该留在A国,不应该主动切断和凌琅的一切联系,长达四年之久。
好在一切都为时未晚。
迟炀贴着伤疤道:“小琅,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这些。”
胸口的那一小块皮肤被蹭得火热。凌琅依旧没有说话。
因为迟炀永远都不会明白,他有多害怕他得知真相的时候,会像他一样恨自己。他有无数种设想,没有哪一种是他能够承受的,所以他没有胆量去赌。
其实今天,他依旧没什么像样的底气,他不过是多了一点迟炀喜欢他的筹码,整颗心就突然膨胀了,把什么都说了,连一点铺垫都没有。
然而,在这番冲动之后,他曾设想过的一切后果都没发生,迟炀依旧在这里。
不仅如此,还向他伸出了手,试图从令人窒息的深水中拉住他,让他不再下沉。
“你看,下雪了。”
耳边再度响起迟炀的声音,凌琅猛然抬头,浓黑的窗外,粉白色的雪如同柔软的花瓣,旋转着,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仿佛要为世界盖上一层最温柔的抚慰。
今天阴沉了整日的天空,原来是想下雪。
“不是每年的今天都会打雷下雨,你也该尝试着走出那场暴雨了。”
迟炀嗓音沙哑却迷人,让凌琅那颗不安残缺的心,不由自主地接受他的指引。
“如果害怕一个人向前走太孤独,别忘了还有我会永远陪你。”
永远……
这是一个凌琅从来不敢乱想的词。
这份承诺实在太重了,凌琅胸口突然涌起一阵止不住的悸动,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中开了口:“真的吗?不骗人?”
迟炀点头,将脸埋在凌琅腹部:“嗯,不骗你。”
凌琅黝黑的瞳仁映照出窗外跳动的雪花,蓦地有些闪烁。
迟炀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信耐的人,也是他最怕被疏远的人,连迟炀都说自己可以走出来了,那是否意味着,他真的可以一试?哪怕是为了迟炀的期待。
凌琅抱住迟炀埋在他身上的脑袋。
心中那片总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角落,终于在阳光无比耐心地试探下,一点一点,变成了温暖的彩色。
-
几天后,凌琅去参加了美术联考,考场离北高有点远,要住酒店。
迟炀本来想请假陪考的,被凌琅拒绝了,理由是“你去了有什么用?也没法给我加分”。
于是,迟炀受到了100点暴击。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凌琅准备和一个叫付杰的男生共开一间房,说是之前在集训画室里住一个宿舍的,挺熟。
迟炀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凌琅居然没有把新朋友介绍给他认识。
于是,迟炀又受到了10000点暴击。
凌琅社交才刚起步,没这方面的意识,勾了迟炀一整个晚自习的小拇指才把人哄好。
准备高三期末联考的过程中,凌琅美术的联考成绩出来了,省排名相当靠前。
徐图他们想挤出时间给老大办个庆祝仪式,凌琅坚决反对,要他们留到他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再说。
今年的最后一天,又下了场雪。
雪最大的时候,大家正好在教室里上晚自习。
由于高三不放元旦假,同学们就自娱自乐地往窗玻璃上贴了各种各样的新年图案,结果正好挡住了偷偷看雪的视线。
有个同学实在坐不住,站起来打了声报告:“老师,我想去上厕所。”
他出去之后,十分钟都没回来,这时,又有两个学生说要去厕所,然后掀起了一阵接二连三的“上厕所潮”。
讲台上执教了二十多年的老师,什么样的小鬼头没见过,早就看穿了他们心里那点小九九。
在教室空了四分之一后,她对剩下的四分之三摆摆手道:“你们想看就出去看吧,别一个两个的过来打报告,打扰我批作业。”
话音未落,一群人就欢呼着冲了出去。
老师连忙在他们身后提醒:“别太嚣张!别的班还在上课!”
回应她的是越跑越快的下楼声。
老师摇了摇头,小兔崽子们太兴奋了,也不知道听到她说话没有,但她并没有制止,也没有出去扫兴,而是坐在讲台上,继续批改作业。
这大概是这帮孩子最后一次一起在北高看雪了。
雪已经下了半个多小时,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月光宁静悠闲地覆在上面,却很快被一串串大脚印踩乱。
王每冲着最近的凌琅招呼:“琅哥,来堆雪人呀!”
于志锐表示无语:“这么点雪,怎么堆?”
凌琅弯腰抓了一捧雪,主动走到他俩旁边:“堆个小的够了。”
得到琅哥的肯定,王每一脸嘚瑟地看着于志锐,对他比了个倒赞。
也不知道是不是美术好的人天生就有艺术细胞,就连堆出来的雪人都比一般人堆的精致。
凌琅堆雪人的时候,好多同学在旁边围观,他缺什么东西直接伸手,马上就会有人送到他手上。
和校霸一起在年末的最后一天快乐堆雪人,要是放在一年前设想一下,绝对是个非常惊悚的场景。
但凌琅最近明显开朗了很多,整个人仿佛放晴了一样,有的时候唇边还会有一点点向上弯的弧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特别像在笑。班上的同学貌似还从没见琅哥笑过。
总之,这样的凌琅和堆雪人这种事非常搭调。
雪人大功告成后,大家纷纷给凌琅堆的可爱小雪人拍照。至于隔壁王每堆的那个,只能看得出雪,看不出人。
察觉到身边似乎少了个人,凌琅在人群当中回头去找,发现迟炀正懒洋洋地靠在不远处的角落望着他,灰绿色的眼睛里浮现着道不明的笑意,发现他看过来了,便冲他勾了勾手。
凌琅向他走过去。
地上两道修长的人影交叠着,一起匿进了教学楼背面的角落。
凌琅刚握过雪的手冰凉潮湿,指尖冻得通红,迟炀也不怕冷,直接握在手里暖着。然后趁凌琅不注意的时候,转身把凌琅推到了最里面,高大的身躯倾身堵了上去。
对于迟炀的偷袭,凌琅背抵在墙上,并没有生气,有时候让让迟炀也不是不行。
两人在角落讲了会儿有的没的悄悄话,有两片调皮的雪花晃晃悠悠落在了迟炀的眼睫毛上。
凌琅看到了,心有点痒。
但他两只手都被迟炀握着,没空。
于是,他凑过去,用高挺的鼻尖蹭掉了迟炀睫毛上的雪花。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呵斥突然传来。
凌琅整个人一惊,大冬天的冒了层冷汗。同样被吓到的还有迟炀。两个人迅速分开,往外看去,原来是年级主任马白武。
马白武正打着他的标志性小手电,背对着他们盘问雪地里撒欢儿的8班学生,估计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他们这个小小的角落。
迟炀回过头想要亲凌琅,被凌琅抬手挡住:“你真是越来越不守校纪校规了,说好的品学兼优好学生呢?”
迟炀讨价还价:“就碰一下,最后一个吻了。”
凌琅纳闷:“什么最后一个吻?”
迟炀:“今年的最后一个吻。”
凌琅:“……”
在马白武发现他们之前,两人在雪地上接了个吻,唇舌间,有雪花冰凉的味道。
亲完,迟炀看着凌琅红润的唇,脸上一抹餍足的笑。
别说,争分夺秒地早恋还挺刺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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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期末考结束,迟炀总分已经到了全班第十,和上一次的十二名相比,看着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如果和他高二下学期刚转来那会儿的倒数十几名相比,这进步的跨度简直就是强到离谱。
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是王每,于是,班上被温水煮青蛙的同学们纷纷回过味儿来,趁着迟炀擦黑板的时候,一窝蜂地涌上讲台,向迟炀讨教如何提升成绩。
迟炀:“很简单,也很难。”
王每:“校草你就别卖关子了。”
迟炀笑了笑,转身,视线投向某个角落:“只要你们能有一个像这样的同桌就行。”
大家纷纷跟着看过去。
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凌琅的侧脸被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照得分外柔和,虽然没笑,但浑身上下却散发着蓬松的暖意。
确认过眼神,是他们得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