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镜受不了这种氛围,已经跑到其他地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宋关行靠在墓碑旁的树上,直到闹铃响了一分钟,他才身心俱疲地按掉,打开了通讯。
他的光脑设置了程序,除了闹铃和玫瑰美人的通讯号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接收不到。
很快,对面接通了。
宋关行轻声说:“妈。”
“怎么晚了一分钟呀?”玫瑰美人笑着说,“你和小止在一起呢?”
宋关行呼吸一顿,盯着墓碑上孩子的照片,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深深吸气,半天才笑着说:“是啊。”
“小止长大了吗?”
宋关行看着那带着生涩又稚嫩的笑容的照片,喃喃地说:“长大了。”
“真好啊。”她看起来有些神智不清晰,说着漏洞百出的话自己却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妈妈也想见小止,他什么时候回南淮啊?”
宋关行心想,他永远都回不去了。
她说完话之后,小声嘀咕了几句:“小止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怎么不记得了?”
宋关行微微仰头,用手背挡住双眼,从指缝间看着头顶上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聊完,宋关行将光脑通讯挂掉后,整个人像是抽去了所有力气,精疲力尽地靠在树上,仿佛要支撑不住身体了。
宋流止来伏恩里找过他好几回,每回都要哥哥带着他植物园里看花。
因为只有这里的玫瑰开得最好,最艳。
宋关行时至今日都还像是在做梦一样。
当年,他明明只是在参加机械大赛,刚从体检处拿了DNA编号ID出来,宋家的通讯就打了过来。
说你弟弟出事了。
宋关行只记得自己当时懵了好半天,才飞快挂断通讯。
他以为是诈骗。
直到后来,他父亲宋晏打来通讯,满脸的疲惫和绝望。
“小止没了。”
小止没了。
这四个字他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就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小止怎么能没了,上午他还高兴地用妈妈的光脑打通讯给他,说晚上就能到伏恩里。
怎么才不到半天的功夫,就……
没了?
然后,NF65484A事件传遍整个星际。
即使这样,宋关行依然不愿接受,他甚至连小止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留给他的只是一张舱从飞行艇上掉落太空的图片。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告诉他,宋流止没了。
过了大概三个月的功夫,宋关行放假回家,带了植物园里最红最好看的一捧玫瑰回家,开开心心地去找弟弟。
但是在空荡荡的儿童房里,他上次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已经枯萎成了干枝。
再也没有人高兴地跑过来扑到他怀里叫他哥哥。
在那个时候,宋关行才猛地意识到。
就算他找遍三个星系,他弟弟也不会回来了。
哪怕在知晓消息的时候,宋关行也没多少真实感,但是后来亲密的人从生活中彻底消失,带来的那种落差和孤独感,终于让他不得不崩溃地承认。
他的小止的确没了。
那一天,宋关行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哭到精疲力尽,玫瑰花被撕碎成一片又一片。
第二年机械大赛,宋关行魔怔似的再次参加,做了一个和宋流止一模一样的仿生人。
他想要让自己的弟弟活着,一直活着。
但是在那个仿生人做出来的一瞬间,看到那张脸因为程序乖巧地叫他哥哥,强撑了一年的宋关行彻底崩溃了。
他无法接受一个冰冷的仿生人来取代宋流止,让一个机器来占据他弟弟在自己心中的记忆和爱。
就算这个仿生人再像,也不过是个赝品。
他将仿生人关闭程序,废掉流银,拆掉所有零件。
那一刻,宋关行终于彻底接受宋流止离开他的事实。
宋关行靠在树上,给自己点上烟,沉默地吞云吐雾。
小止并不会看到他抽烟的样子,毕竟……
宋关行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毕竟这墓碑里只是一件衣服,并不是宋流止。
宋关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甚至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会因此染上肺癌,一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宋关行没有丝毫精力去管来人是谁,继续面无表情抽着烟,眉眼笼罩着一层好像始终都散不去的雾霾。
植物园的墓碑太多,薄峤找了大半天,在路边见到了泪流满面的陆镜,经由他指路才终于找到了宋关行。
他一身黑色西装,神色颓然地在一片烟雾中,是薄峤从未见过的消沉和绝望。
薄峤冷冷地走过去:“怎么不开光脑?”
宋关行盯着阴沉的天空,心不在焉地想:好像要下雨了。
当年也是一个下雨天来着。
薄峤见他不说话,沉着脸上前:“宋关行!”
宋关行将没抽完的烟扔到地上,赖叽叽地看着他,懒懒笑着:“薄总,今天我没心情陪你玩,改天吧。”
薄峤见他消沉的怂样子,完全没和他废话,直接打开光脑,将一堆资料屈指一弹,整齐划一地在宋关行面前排开。
“怎么了这是?”宋关行根本没精力看,他现在虽然笑着,但眼底一片虚无的漆黑,看着好像是毫无灵魂的仿生人一样,“听说你要收购宋氏旗下的公司,这么想要我送给你就是了,就今天,你让我安静待一会。”
薄峤简直要忍不住揍他了,直接冲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冷冷地说:“你能不能好好看看?”
宋关行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一把甩开薄峤:“我看什么?收购航空公司的合同吗?!我都让人和你说过了,就算你出一百倍……”
话还没说完,宋关行就瞥到了漂浮在空中的资料,当即一呆。
见宋关行肯看资料,薄峤才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就刚刚宋关行那个鬼样子,要是薄峤什么都不说,上来就一句“你弟弟还活着”,他敢打赌宋关行肯定暴怒而起,把他按在他“弟弟”墓前揍。
宋关行怔然看着薄峤那一堆堆的资料,呆愣了好半天,才迷茫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现在脑子很乱,完全无法消化这些资料。
当年薄峤和宋流止是乘坐同一航班?
薄峤的仿生人在宋羽河手里?
宋羽河梦到妈妈、玫瑰、哥哥?
那又怎么样?
这些信息到底要怎么联系到一起去?
到底说明了什么?
为什么他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理智上却什么都不知道?
宋关行有些头疼地靠在树上,脸上的神情茫然至极。
这些东西太过惊人,以至于宋关行本能地逃避自己推算出的最终结论。
他花了一年时间彻底接受小止的离开,怎么可能要在短短一分钟又接受他可能还没死的事实?
宋关行本能将目光看向薄峤,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点能让自己信服的线索。
薄峤沉着脸问:“你就没发现,你对宋羽河一直很特殊?”
宋关行呆了呆。
他的确对宋羽河的感觉不一样,但是……
这说明不了什么?
他需要更确切的、能让他不要扒开自己的伤疤的证据。
宋关行疼得太狠了,就算是一丝希望他也不敢抓,唯恐摔得更狠。
见宋关行还是一副呆相,薄峤恨不得抓着他脑袋往树上撞。
“宋关行你……”
就在这时,陆镜从远处跑过来,还没跑到跟前就扯着嗓子喊:“哥!你的助理说,机械大赛的DNA编号ID有异常!让你快去处理!”
他说话的时候嗓音都在颤抖。
DNA不会无缘无故异常,除非是有相同的DNA编号。
宋关行愣了半天,神使鬼差地将光脑的程序打开。
一时间,两天未接的消息和通讯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他最高配置的光脑也卡了一下。
宋关行机械地点开了助理的对话框。
【助理:机械大赛有人的DNA编号异常。「图片」】
宋关行掌心冰凉,僵硬地点开那张图片。
DNA异常报告直接弹了出来,漂浮在半空。
鲜红的警告词浮现在最中间。
「DNA异常!
宋羽河DNA编号和注册ID相同!
请重新核实。
DNA已注册ID身份编号为……」
宋关行看到最后三个字,眼前一黑,耳畔骤然响起剧烈的嗡鸣。
「ID152365:宋流止。」
第32章 自爆程序
宋流止。
对宋关行来说,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痛得他鲜血流了十年都愈合不了。
这三个字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是间接害死亲弟弟的罪魁祸首。
宋关行身边所有知晓真相的人都不在他面前提“宋流止”,就连陆镜也不敢,但是因为他妈妈,宋关行必须强迫自己每天要打四通通讯,撒着谎来骗玫瑰美人宋流止还活着。
越是这样,宋关行越是崩溃。
长此以往下去,宋关行甚至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那每天四通通讯给彻底逼疯。
而现在看到那好像有些陌生的“宋流止”三个字,宋关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是终于疯了吗?”
他的小止……
还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关行才轻轻抬头,视线从那几乎不是字的“宋流止”上移开,眼圈发红地看着薄峤。
他嘴唇微抖,似乎想要说话,但一开口突然被呛了一下,捂着喉咙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嗓子的疼痛终于让宋关行有了些真实感。
他一边咳一边艰难地发出声音:“太、空……”
“我不确定。”薄峤知道他想问什么,没有半句废话,“那掉落下去的艇舱里全是各式各样的仿生人,不保证有仿生人身上带了逃生舱程序,护着他穿过虫洞,落到莫芬芬。”
宋关行失魂地点点头,强行将咳嗽压下去,缓缓扶着树站直了身体。
呼吸依然在颤抖,但他逼迫着自己顺好了气。
他一身笔挺的西装,如果不是那微红的眼眶和被逼出点血丝的眼睛,和平时没什么分别。
“我先……”宋关行说完这两个字,又呆愣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地说,“我先去、去找……他。”
他喉咙发涩,“小止”这两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用含糊的“他”。
这么会功夫,陆镜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眼眶也有些发红,喃喃地道:“哥……”
宋关行没说话,缓慢往墓地外走。
他起先双腿沉重,步子很慢,但走了几步后,突然加快步伐,几乎是跑着离开那座空荡荡的坟墓。
陆镜看到他这个反应,仿佛确定了什么,眼泪差点被逼下来。
薄峤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视线又停留在墓碑上。
七八岁的孩子笑得稚嫩又可爱,仔细看的确有宋羽河的影子。
也的确是当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
薄峤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一会,才抬步离开墓地。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山上开始弥漫着白色雾气,好像一条丝带缓缓漂浮在翠绿的山水间。
薄峤走出墓地,头发和肩上都落了一层毛毛水珠,衬得他冰冷的眉眼越发冷峻。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路上,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突然懵圈了。
车呢?
宋关行把他扔在这里,直接就走了?!
薄峤:“……”
他就不该多管宋关行的破事!
早知道就该让他继续得罪宋羽河,等之后自己发现身世后鬼哭狼嚎去。
扬长而去的宋关行枯坐在车上,视线呆滞地盯着落在车上的一朵玫瑰,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镜现在才看到宋羽河的消息,他飞快回了个:【我马上就回去!】
发完消息后,他紧紧捏着光脑,擦干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问:“哥。”
宋关行双眸无神,被这声“哥”喊得猛地一个激灵,好一会才木然地问:“你之前问我小止脚踝有没有痣,是因为这个吗?”
陆镜讷讷道:“是,但当时只是猜想,我也觉得自己疯了。”
毕竟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和已死之人联系在一起,要是他当时直接说出来,宋关行八成会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宋关行将那支玫瑰握在掌心,尖锐的刺几乎扎进他的掌心也没让他有丝毫分神,他看着外面急速后退的风景,回想起自己和宋羽河短短的几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他知道宋羽河急需仿生人,却因为和薄峤置气完全没有通融,甚至还得意洋洋地让那孩子自己参加机械大赛去赢奖品。
想到这里,宋关行才猛地发现,自己在见到宋羽河第一眼时的感觉就很奇怪,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他身上落。
他早该想到的。
他一向刻薄无情,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这么特殊?
再次见面,遇到薄峤和陆镜对峙,宋羽河乖巧地坐在床上,眼巴巴看着薄峤,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好感和依赖,看得宋关行心里直发堵。
接着之后就是他一系列的故意为难和孩子似的置气算计。
机械大赛不是谁都能参加的,他明明知道宋羽河是个无依无靠的穷学生,却还是像是看好戏一样幸灾乐祸看着他忙来忙去,甚至还让他过来给自己修仿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