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品牌部,贺见真只留下陈希和办公室主任韦宁私谈——
“消息是从公司内部传出去的,我要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好事。”
陈希立刻表态:“我来查吧。”他分析:“主要是透露了董事长的一些私人信息和您上任的消息。因为内部邮件每个员工都能收到,所以上任的消息任何人都可能透露出去。但董事长的私人信息就不一定,必然是和领导关系非常亲近的人才能知道。”
韦宁看向贺见真:“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证,消息绝对不是从我这里漏出去的。”
总经理办公室是直接服务总经理和董事长的,日常工作就是处理两位大领导的行程、文件、来访接待……所以出事了办公室很难摆脱嫌疑。韦宁说得坦荡有力,是以十几年办公室主任的尊严在说话。
贺见真相信她:“宁姐,咱们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我是想让你来帮忙,没有别的意思。”
韦宁拨了拨头发,两鬓能见到几根白丝。再过两年她就是能退休的年纪,服务过两任最高领导,经历无数次高层变动,但她这个办公室主任铁打不动,屹立不倒。人前,董事长梁崇正对这位主任都是很尊敬的,从来都说只有韦主任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个人认为,这是公司高层漏出去的消息。”她一针见血:“这个新闻里所谓的‘知情者’开口就说飞机是董事长的私人飞机,说明他认识这架飞机。他见过,说不定还坐过。这就很重要,知道董事长行程的人很多,但认识这架私人飞机的只有贴身秘书、接待员、公司高层或者董事长的家属。
秘书和接待员都在飞机上,那肯定不是这些人。董事长的家里人是今天早上我亲自打电话过去沟通的,我跟林大姐(董事长夫人)说过不要接受媒体的任何采访。她很理解,而且泄密对梁家没有好处。所以,我推测是公司高层走漏了消息。”
贺见真思忖:“有没有可能是吴太太?”
他想起了昨晚把他刮伤的情绪激动的女人,她去过水库现场,对公司的处理又很不满意。如果为了逼迫公司给她一个满意的处理,很有可能去向媒体诉苦。
韦宁长期服务领导,也熟悉领导的家人:“素文姐虽然比较容易激动,但她是对公司的处理方式有意见,不是对贺总您个人有意见。我看这个‘知情者’对您个人比较有意见。”
报道最后一直在说贺见真上任的事情,明显对聘任是持质疑态度的。
“说真的,对方这一招挺聪明的,既把矛盾引到您的头上来,但说出来的又全是关于董事长的私人信息,没有您太多信息。即使要告他侵犯隐私,也要董事长告他才行。现在董事长肯定是没办法告他了。贺总您上任已经是公司人人都已经知道的,又不是商业机密,又不算个人隐私,说出去没人能拿他怎么办。”韦宁脸色也有点沉重。
贺见真问:“宁姐,你心里有没有个人选?”
韦宁谨慎地看他,又看看陈希。气氛显得有点紧张。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三个名字——
“七位副总加一位首席科学家宋博士,这八个人就是公司的全部高管。其中只有这三位是坐过董事长的私人飞机的。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其他的我真的很难说。”
那三个名字,打头第一个就是唐礼涛。
贺见真胸腔一紧。果然就听陈希说:“唐礼涛是不是和董事长走得最近?”
“他不可能。”贺见真厉声阻止,突然拔高音调吓了韦宁和陈希一跳。
“为什么不可能?”陈希还问。
贺见真像看傻子一样看陈希,他算是明白了,这位董秘嘴巴比脑子快已经是顽疾。
“他昨晚一直跟我在一起,今早又跟我们去了水库,我们俩亲眼看着他到开标现场的。标室要收手机,不能对外联系,他哪里来的时间向媒体爆料?”贺见真解释。
陈希一拍脑袋:“也对。”但他反应过来:“您昨晚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贺见真脸上微热,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吴总刚出事,我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休息,太不尊重了,唐总又刚好在,就借了他休息室睡了一会儿。”
这个理由没有破绽,两个人都能接受。贺见真赶紧把注意力引向另外两个名字:“陈希,你查查另外这两位吧。发布会在晚上,不要到时候再出什么纰漏。”
品牌部最终决定把发布会放在当晚的一场投资者交流会上,只邀请了三家专业媒体,其余都是投资机构和个体投资者。会议现场简单严肃,流程一共二十五分钟,贺见真只做十分钟发言,加上十五分钟问答,半个小时内就能结束。
贺见真提前一个小时就到现场了。韦宁给他脸上打了点粉,遮掉了额头上的伤口,又抹上润唇膏。西装是纯黑三件式,足够庄重。他们甚至提前对好机位,摄像头的镜片上有一个反着虹光的仿佛向内无限延伸的世界,贺见真站在世界的入口,只是往深处看一眼,世界就向着他轰隆地奔驰过来。
这是第一次,他走到台前来。
以前他都是做幕后。行政工作就是典型的幕后,被公司里的人戏称是总管大太监的活儿。杂七杂八零零碎碎,都是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就要挨打的小事儿。他也习惯了躲在后面,日复一日当好一只黄牛慢慢犁他那一亩三分地。
一个眼睛里只有脚下这几步的人,突然叫他抬起头来,让他面对更广的天地,他发怵。
上台前十分钟陈希终于赶到,附到他耳边报名字:“是徐新昌。”
贺见真露出一个冷冷的表情。他差点都忘了这位徐总。
掌管研发体系的掌权人,天青研究院院长。就是这位神仙在新任总经理上任的第一天就敢不打报告放鸽子,以临时出差为由摆脸色给贺见真看。也是一位够横的角色。
但他横得有底气。天青是高科技集团,生产飞机部件的,造飞机不是煮鸡蛋汤,要技术走在前列,就要依靠研发。除了每年超过百分之六十的盈利往里投入,最重要的是研发人才。研发体系两大顶梁柱,一位是公司监事会主席、首席科学家宋博士,另外一位就是公司高管、副总经理徐新昌。
徐新昌不像唐礼涛毕业就进天青,论资历,甚至还不如贺见真。但他是国防科大博士出身,在空军呆过多年,不仅接触的是国家最前沿的东西,技术过硬,而且在空军还颇有人脉。他这样从部队下到企业里来的领导,一进来就是副总,整个研发体系立刻就是他说了算。他一手带起了天青研究院,作风和脾气都是典型的军人调性,重等级、重权威、重服从,谁也拿他没办法。
陈希也怕这位神仙,很担忧:“我骗了骗那个小记者,人家说是电话采访到了研究院的人,才掌握到消息的。他也滑头得很,不是他本人接受的采访,下头的人代替他说的话。但既然是研究院的人,他又是院长,说他不知道怎么可能?而且他提供的东西远不止新闻上的那些,还是人家记者觉得全爆出来会不会风险过大,帮着掐掉了不少东西。材料我也拿到了。”
陈希把手里一包牛皮文件袋递过去,厚厚一沓,很有重量。
贺见真直接给徐新昌打电话,对方不接,换陈希也没用。最后是用韦宁的账号给他发视频请求才接通,贺见真直接开了公放和他说——
“徐总,你真是比国家总理还忙呐,到处找你找不到。”
那一头徐新昌懒洋洋地笑:“见真啊,有什么事吗?”
“看来你还没看到新闻。外头闹得这么大了,徐总还有心情笑。”
“你什么意思?”
贺见真懒得和他周旋,话说得不客气:“我就是想提醒一句。徐新昌,这是关乎公司名誉的事情。你要是对我个人有意见,欢迎直接来找我谈,我在总经理办公室等着你。但是不要再拿公司开玩笑,任何人损害公司名誉形象,在我这里是绝对不允许的。”
被昔日的下级这样放话,徐新昌的面子维持不住,立刻僵了,声音也高了一个八度:“我损害公司什么名誉了?怎么损害了?啊?老子他妈的为公司做了多大贡献,你懂个屁!老子凭什么跟你谈?你懂技术还是懂客户?你他妈一个端茶送水的丫头,老子给你脸了才……”
“徐总!”陈希愤愤不平地插进来:“贺总现在是总经理,请你放尊重点。”
徐新昌根本没把贺见真放在眼里:“狗屁的总经理!老子不认谁也没办法逼我!”
说罢,啪一下就切断了通话,留下一块黑屏映出贺见真气得瞠大的双眼。
连一向脾气最好、最懂得体贴领导的韦宁也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贺见真听她骂出来,反而心里好受些:“算了。”
徐新昌其实说的也没错,他既没有技术,又不懂核心业务,做的都是无法产生实际效应和盈利的工作。居高位却没有过硬的本事,怪不得别人不服气。就连他自己都没有自信能胜任这个总经理,怎么服人?
他心里发酸,三件式的西装太紧实了,气都喘不过来,走到窗户边去透气。
韦宁端着茶水上来安慰他:“您别多想,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贺见真低着头,茶水的热气氲得双眼有点涩。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外头的人来催他上台:“贺总,该您了!”
贺见真惊得肩膀一缩,就要往后退。韦宁和陈希都用同情的目光看他。
他咬一咬牙往前还是跟了过去。台上那十分钟的发言倒还好,品牌部的稿子写得真诚而实际,既不回避坠机和临时聘任的事实,也不刻意渲染悲伤情绪。提词器就放在贺见真的正前方,字号特大清晰,贺见真不带脑子跟着念都行。
问答环节先由专业媒体提问,提纲是品牌部事先审过的,保证没有出格的、不该问的东西。品牌部有意将提问方向放在了天青的未来发展战略上,没有去提坠机。一来这是投资者交流会,投资者最关心的还是公司的发展,二来也能向投资者保证公司的运作仍然在正轨上。
但到了最后五分钟的投资机构自由问答就出了问题。
头一个分析师上来的话就往贺见真的心窝子上戳——
“贺总,我们能看到您公开的履历并不突出。本科学历,毕业后进了公司一直担任的是行政方面的工作,业务能力和管理经验都是比较单一的。请问您对董事会决定聘任您作为总经理有什么想法?”
这基本上就是把刚刚徐新昌骂人的话用文雅的方式重复了一遍。
品牌部经理大感不妙,先一步打断:“这个问题我们不方便回答,请下一位。”
发布会是直播的,镜头里的贺见真显得有点狼狈。他一抬头正对上分析师傲慢的目光,顿时火从心头起,从被放鸽子就开始憋着的不甘的怒气一下子爆发。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在品牌部经理瞠目结舌的表情里,他干脆地开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董事会选择聘任我。这就是实话。我也没必要绕弯子。我是昨天晚上临时被通知做这个总经理的,没人告诉我这个决定事先通过了董事会。”
那个分析师紧接着:“那您的意思是您不愿意做吗?为什么您没有拒绝呢?”
再说下去场面会失控。贺见真还要开口,品牌部经理已经一手按掉了麦克风的开关,起身去拉贺见真:“各位,不好意思,今天的发布会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不会再回答其他问题。”
贺见真很愤怒,他挣扎着拳打脚踢:“让我说!凭什么不给我说!”
镜头把他的样子全录进去了他完全不在乎。品牌部经理根本拖不住他。陈希上来帮着强行把他架下去。
到了后台贺见真仍然在发泄:“都他妈觉得老子干不了,老子也不想干!个破总经理谁爱当谁当!”他扫了桌子上的茶杯,连同整个小茶几都推翻在地上:“陈希!明天就开临时董事会!选个新的来,老子不干了!他徐新昌想当让他上!”
第7章 您愿意疼我吗?
陈希劝不住,最后是韦宁做主先把贺见真送回家休息。一天一夜没好好睡觉,铁人也受不了。
不用两人劝贺见真也不想回公司了。他答应女儿今晚必须回家,这次绝不能再食言。
他没让陈希送,自己打了个车回去。
开门就听到贺彤穿着拖鞋哒哒哒跑过来,女孩温暖的身体往他怀里一扑:“爸爸!”
贺见真差点当场哭出来。他跪在地上抱着女儿,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贺彤敏感地察觉到他不对劲:“你怎么啦?”
贺见真抚摸她柔软的头发,极力控制声音里的颤抖:“对不起彤彤,是爸爸不好。爸爸以后再也不加班了,好不好?爸爸以后每天都陪着你,哪里也不去了,好不好?”
他痛恨自己无能,下定决心要放弃。这个总经理不当了,真的不当了,他只求安稳过日子,享受亲子之乐,其他的他要不起,也无力去追求。
贺彤感受得出父亲的悲伤,她以为是自己中午发脾气过分了:“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工作重要,我也没有真的生气,不是一定要你去的……”
这时候女儿的体贴懂事只让贺见真更加心酸。
“你怎么了呀?”贺彤把他的脸捧在手掌心里,她惊讶地发现父亲眼角微红。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这个一直为她遮风挡雨、顶天立地的男人,竟然这样痛苦。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却大概能明白父亲工作不容易:“是不是上班太累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