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位大少爷发起酒疯来,有如脱缰野狗,逮谁咬谁,他们也是怕得厉害。
也不知是龙嘉林酒疯已经发过,还是因为沈玉桐来了的缘故。这回两个马弁碰到他时,他竟然没有半点反抗。
两人心头一松,赶紧将人扶起来,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沈玉桐掏出一张银元票,递给那犹蜷坐在地上抽泣的倌人,柔声道:“姑娘,我这兄弟做了混账事,实在是对不住,你赶紧找个大夫来瞧瞧身上的伤。”
这女子被龙嘉林抽了半个钟头,浑身没一处好的,疼得直抽冷气,自觉是已经掉了半条命。但此刻接过沈玉桐递来的银元票,看到那上面动人的数额,只觉得那半条命就捡了回来,连连止了哭泣鞠躬道谢。
沈玉桐低低叹息一声,转头跟上被扶出去的龙嘉林。
他望着龙嘉林东倒西歪的背影,想到他刚刚的举止,忧心忡忡蹙起眉头。
人总会长大,小龙自然早不是从前的小龙,但他不明白小时候杀鸡都怕的小龙,现在为何只是喝了两杯猫尿,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风尘女子也要欺负。
龙嘉林是个魁梧的大个子,这会儿醉成烂泥,身子一直往下坠,两个可怜的马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将他扶得住。
眼见到了楼梯口,沈玉桐怕两人镇不住这孽畜,到时三人一块滚下去摔出个好歹,忙上前帮忙一起扶着。
“你们少爷经常这样吗?”他问。
“二公子是说少爷喝酒的事吗?”
“我是问喝酒后随便打人?”
“少爷……是有这么点毛病。”马弁低声回答,但又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赶紧补充一句,“但也不是总是,就是偶尔发酒疯会这样。”
沈玉桐没说话,只偏头看了眼双颊酡红的男人,摇头幽幽叹息一声。
龙嘉林虽然眼睛未睁开,但仿佛能感觉到他似的,口里含混不清地唤了两声“小凤”,身体配合了许多。
三个大男人,终于将个醉鬼安然无恙地扶到一楼,不仅是两个出力最多的马弁,就是做辅助工作的沈玉桐都出了一头汗。
孟连生还站在远处等着,见几人下来,走上前打招呼:“二公子。”
沈玉桐点点头,瞧了眼嘴里呓语着他名字的龙嘉林,对他这副醉鬼模样,实在是有些心烦,没好气在他脸上拍了两巴掌。
因为这两巴掌很用了点力,啪啪的声音简直像是在扇耳光,吓得两个马弁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二……二公子。”
龙嘉林被这一扇,终于是稍稍清醒了一点,睁开眼睛,口齿不清道:“谁……谁打我?”
沈玉桐沉声道:“小龙,你赶紧给我醒醒!”
龙嘉林双目迷离地看着他,咧嘴露出一个大笑:“原来是小凤啊,你打我不要紧,我让你打。”说着,还死皮赖脸一般将自己的脑袋往前凑了凑。
沈玉桐见他这模样,估计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也不再勉强,让马弁继续将他扶出去。
孟连生低声问:“二公子,需要我帮忙吗?”
沈玉桐摇头:“不用了,车子就停在外头。”
孟连生嗯了一声,默默跟上他。
两个马弁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龙嘉林塞进了沈家小汽车后座,沈玉桐跟着坐进去,又让孟连生进来。
后座坐着三个大男人,着实是拥挤了点,孟连生自觉地默默贴在门边,将空间给旁边两人让出来。
沈玉桐见状,好笑地摇摇头,自己往身旁醉鬼靠了靠。
龙嘉林满身酒味,车厢内那点空气,很快被他污染,实在不大好闻。沈玉桐想自己邀请孟连生坐车,却又让他闻酒臭味,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道:“小孟,车里味儿有点重,你稍稍忍忍,这边离柏公馆不远,很快就到。”
孟连生曾在码头工棚里,被汗味酒味脚臭味熏陶了四个月,现下车内这点味道,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摇摇头道:“开着窗没事的,二公子要不要坐窗边?”
沈玉桐心领他的好意,笑道:“我不打紧,还得看着这醉鬼。”
汽车夫见后排人坐好,点火发动车子。
哪知车身刚颤了颤,原本醉得一塌糊涂的龙嘉林,忽然坐直身体,瓮声瓮气嘟囔道:“小凤,我难受——”
沈玉桐一见他这模样便知不好,许是要吐,赶紧推开他那边的车门,连踹带拽将人弄下车,刚把人拖到路边枫树旁,龙嘉林便气吞山河般哇的一声,吐了个热火朝天。
沈玉桐眼泪都差点被熏出来,捏着鼻子从车内取了水过来递给他。
龙嘉林吐了这一顿,终于是清醒了六七分,及至几口清水下肚,又醒了两分,除了身体发虚之外,脑袋已经差不多清明,自然也想起今晚自己恃酒行凶干过何事。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恶事,酒后暴力的发泄,让他充满快感。只是被沈玉桐瞧了去,便不是好事。
他一时心虚忐忑,干脆耍赖一般继续装醉,靠在对方肩膀随他回到车上,又哼哼唧唧说难受,让汽车夫不要马上开车。
沈玉桐怕他再吐出来,只能陪他在车内坐着,又将车门打开吹着夜风让他醒酒。
因为一时半刻走不了,只得对犹坐在车内的孟连生倍感歉意道:“小孟,不好意思,我没料到小龙醉成这样,我让汽车夫帮你叫个黄包车。”
孟连生道:“不打紧,我也不急着回去。”
沈玉桐还要说点什么,龙嘉林忽然用力抱住他,在他肩膀蹭了蹭,撒娇一般道:“小凤,我好难受。”
沈玉桐忙拍他的背:“谁让你喝这么多的?”
龙嘉林哼哼唧唧道:“我错了小凤,我就是想着明早又要同你分开去军营,心中难受,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何?”
“我不听话,该打。”
孟连生默默看着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人,放在车窗边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向前方路边。
那里暗灯之下,站着一个女人,许是身体不大好,脊背微微有些佝偻,身上的褂子也旧得很,简直要与那暗影融为一团。
两个贩夫走卒模样的男人,走上前与她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价钱没谈拢,男人狠狠将她推了一把,将人推倒在地后,还不罢休,又踹了几脚,然后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女人没说什么,缓缓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整了下微乱的发髻,继续立在路边等候客人。
此时夜已渐深,大概是很难再等到了。
孟连生默默打开车门,下车径自走过去,走到那女人跟前,从怀中里掏出一枚银元递给她。
锃亮的大洋,在暗灯闪闪发光,女人双眼一亮,接过钱,正要拉住孟连生的手,往身后的黑巷里带,然而那递钱的手,已经迅速收回,让她拉了个空。
女人抬头一看,晦暗的眼神蓦地一怔,因为眼前的男人实在是太年轻,也生得太周正,穿得也干净体面,绝不是会在路边找暗娼的那类。
孟连生平静道:“天太晚了,你回家休息吧。”
女人怔怔然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眶一湿,用力鞠了个躬,跌跌撞撞走了。
孟连生回到车内,原本抱在一团的两个男人已经分开。
全程看着他动作的沈玉桐,蹙眉低声问:“你认识她?”
孟连生摇摇头,淡声说:“我看她好可怜,也许等一晚上都等不来生意,就给她一块钱让她早点回家。”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而真诚。
在花花世界里,这样的真诚实属难觅,沈玉桐不由得有些被触动。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靠在车窗吹风的龙嘉林轻笑一声打断:“戏子无义□□无情,一个暗娼有什么可怜的?”
孟连生道:“也许是家人生了重病,也许是有孩子等着她养活。要不是生活过不下去,谁也不愿意做这种事。”
龙嘉林隔着沈玉桐,歪头看向他,嗤嗤地笑:“那个……你是上回柏清河那个手下吧?柏清河还有你这样傻的手下?”
沈玉桐蹙了蹙眉,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冷声道:“小龙,你没事了吧?没事了就让张叔开车。”又转头对孟连生说,“小孟,我们先送你回去。”
“谢谢二公子。”孟连生点头,他说这话时目光好奇落在沈玉桐手中那块怀表上,一直到对方将表收入怀中,才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说出来可能不信,小龙是直男
第19章、第十九章 番菜馆
将人送到柏公馆,沈玉桐没忘记隔天吃饭的事,问孟连生想吃什么,对方思忖片刻,说想吃番菜。
沈玉桐笑着点点头:“行,明天下午五点,我来接你。”
虽然约定的时间是五点,但到了翌日,孟连生跟着孙志东吃过午饭,便告了假。
他先是坐上电车去了一趟百货商场,为自己选了一身棕色西服套装,衣裳价值五个大洋,他在柏公馆的月钱是十元,因为吃住不用花钱,几个月下来,他已经攒了一笔不小的存款。
时值夏日,虽然并未干什么重活,半日下来,也出了不少汗。
回到柏公馆,他去水房洗了一个耗时漫长的凉水澡,拿香胰子在身体上打了足足两遍,头发也用钟叔给他的进口香波搓出两回泡沫,仔细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彻底焕然一新,才顶着一身水汽回到自己房间。
等到头发被窗口的风,吹得半干后,他不紧不慢将新买的衣服拿出来,先是西裤,接着是白衬衣、马甲、一根条纹领带,最后是西服外套。
这是他第一次穿西装,但穿得很顺利,包括胸前那根领带,也打得十分标准。他有个好记性,在店里试穿时,店员帮他打领带,他将动作默记在心。
穿好衣服,他又拿来梳子和头油,将前几日才理过的头发,梳成一个整齐的小分头。
漫长的饥饿和孤独期,让孟连生从未在意过自己这张皮囊。进入柏公馆后,有了丰盛的食物,短短半年,他身子窜高了一大截,肩膀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薄。
他彻底长成了一个大人。
钟叔和王妈总夸他生得俊,公馆里好几个小女佣,见着他也开始脸红,他才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也是好看的。
此时,望着镜子里那个浓眉黑眸英俊挺拔的青年。孟连生弯了弯唇,镜中的俊朗男子便也对他轻轻一笑。
他试探着抬手摸了摸头发,镜子里的人也与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孟连生弯唇笑开,对着镜子里的人点点头,在心中道:嗯,这是自己。
四点三刻,他从配楼二层下来,穿过花园时,遇到两个小女佣,小姑娘见他穿着西装,俊得仿若画报里走出来的摩登青年,红着脸道:“小孟,穿这么漂亮,是去约会呢?”
孟连生摇头,一本正经道:“是和朋友约了吃饭。”
小女佣不依不挠地打趣:“女朋友吗?”
孟连生仍旧摇头:“不是呢。”
他个高腿长,说话间已经走过花园,绕过主楼,来到了柏公馆的大门口。
“小孟,要出门?”孟连生在柏公馆人缘极好,门房林伯热情地替他开门。
“嗯。”孟连生点头,客客气气道,“谢谢林伯。”
不怪他人缘好,实在是他这样模样周正,本分又礼貌的孩子,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今日是个艳阳天,但这会儿的日头已经变得温和,红彤彤的一轮,正往西边挪去,身后远远跟着几朵雪白的云。
西装革履的孟连生,挺直身板站在路边,沐浴在夏日夕阳之下。
或许是有风拂过,他并不觉得热,反倒是有种神清气爽的欢喜,以至于嘴角不由自主弯起一个弧度——当然,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其实看着有点傻。
坐在小汽车内的沈玉桐,隔着老远,就看到了柏公馆门口这傻愣愣的青年。
这种恰到好处的傻,让他看起来如岩上青松,仿佛任何世间的恶和腐朽,都不会跟这个纯良的年轻人有任何关系。
沈玉桐挑起眉头自顾地轻笑了声。
汽车在大门口停稳,他刚刚下车,孟连生便走上来打招呼:“二公子!”
他声音有点高,藏着孩子般的兴奋。
沈玉桐上下打量他一番,笑说:“你怎么站在外面等着?我还说到了让门房叫你呢。”
这是他第一次见孟连生穿西装——实际上,他之前也才见过他五回,头两回是穿粗布短袄,元宵那次是灰扑扑的长袍马褂,父亲寿宴上和兰香馆则是清雅的竹布衫。但好像无论是什么样的装扮,穿在他身上,都十分得理所当然。包括此时一身笔挺西装,仿佛他天生就是该穿西装的,毕竟他实在是一个生得很不错的青年。
孟连生道:“我怕让二公子久等。”
沈玉桐笑:“我请你吃饭,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孟连生想了想,又说:“反正我也没事做。”
沈玉桐笑着地耸耸肩,拉开车门:“行,上车吧。”
沈玉桐并没有像孟连生一样,为这顿饭特意捯饬一番。他是漂亮矜贵的豪门公子,向来体面优雅,穿着最寻常的衣裳,也能光彩照人。
他并没问孟连生为什么想吃番菜,开埠几十年,上海滩的年轻男女,热衷追求洋玩意儿,孟连生也是年轻人。
沈玉桐对夷场的番菜馆熟悉得很,即是要请客,自然要选最好的餐厅。餐厅就在法租界霞飞路,距离柏公馆并不远,半个多钟头的距离。
待汽车夫停好车,沈玉桐领着孟连生走进路边洋房的餐厅。门里们口站着高鼻深目的门童,穿白马甲系黑领结,恭恭敬敬替两人开门。
沈玉桐客气点头,用英文道谢。
孟连生也对人微微颔首。
餐厅装潢典雅,灯光流泻,唱片机里放着舒缓的西洋音乐,卡座里的客人,低低说着话 ,气氛清静怡人
位置是一早预定好的,二楼临窗的雅座。
侍应生领着两人入座,沈玉桐脱下的西装外套交给对方,孟连生亦是将衣服脱下来,还绅士地用英文道了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