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坐定,点餐的侍应生过来交给二人各自一份菜单。
孟连生拿着菜单,这家番菜馆是法国人开办的,菜单一水的英文和法文,他认真地翻阅了会儿,又看向对面的男人。
沈玉桐瞧了他一眼,笑说:“你想吃什么自己点,不用客气的。”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随意翻了下手中菜单,很快阖上,抬头朝拿着笔和本子的侍应生,用英文点了一份七分熟的牛排与蘑菇浓汤,外加一份小点心。
待他点完,侍应生又面带微笑看向孟连生,孟连生抿抿唇,将菜单交给对方,用英文点了与沈玉桐一模一样的餐。
他英文意外得流利,沈玉桐不由得怔了下,不过旋即一想,他是柏公馆的人,会英文也不足为奇。
沈玉桐这样想着,伸手将身前白色餐巾打开,铺在膝盖。孟连生也慢条斯理地将白色餐巾铺在腿上。
“你要喝点葡萄酒吗?”沈玉桐问。
孟连生:“都可以。”
沈玉桐点头:“行,那我让侍应生开一瓶红葡萄酒。”
他打了个响指,叫过侍应生点了一瓶店中上好的红葡萄酒。
红色的酒落入晶莹的玻璃杯中,葡萄酒的香味飘散开来。沈玉桐举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醒酒,然后微微伸向孟连生:“小孟,我先敬你一杯,谢谢你在我父亲寿宴上的及时出手,帮我们沈家化解了一场危机。”
孟连生也跟他一样,轻轻晃了晃杯子,两只玻璃杯在桌子上方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低低的一声脆响。他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二公子不用客气。”
沈玉桐笑:“是小孟你太客气了,换做别人,只怕早就挟恩图报。”
孟连生羞涩地笑了笑,轻轻抿了口手中的红葡萄酒酒,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口中蔓延。
他只在柏公馆见柏清河晚上偶尔会坐在沙发独自喝一杯,原来是这种味道,倒是比表叔经常喝的白酒,要能入口许多。
两人的餐很快上来。
待沈玉桐切下一块牛排送入口中,孟连生才不紧不慢拿起刀叉。
“今天的牛排还不错吧?”沈玉桐随口问。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又笑说:“现在上海滩的年轻人,吃番菜已经成了时髦。不过我还是觉得咱们中餐最好吃,淮扬菜粤菜鲁菜川湘菜,日日换着花样吃,也能吃上一年半载。不像西洋菜吃来吃去就这几样。”
孟连生轻轻笑了笑,低声说:“我没来过番菜馆,想着二公子请客,就来看看是什么样的。”
沈玉桐微微一愣,抬头有些愕然地看向对面穿着马甲梳着分头的青年,怎么看怎么是上海滩的摩登青年,加之刚刚从进门到现在,他行为举止自然而言,该有的西餐礼仪一样不少,甚至还能用英文点菜,他都差点忘了,就在去岁冬日,他还是个穿着褴褛棉袄的穷酸小伙子。
他笑道:“我看你刚刚用英文点餐很熟练,以为你经常来。”
孟连生脸上浮上一丝赧色,小声道:“我怕自己出洋相给你丢脸,刚刚就跟着你点了,其实我就会几个英文单词。”
沈玉桐怔了下,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从进门开始,就在模仿自己。因为学得太自然,以至于完全看不出他是第一次来吃番菜。
他一面觉得孟连生的郑重其事很有几分可爱,一面又实在是点不可置信,笑问:“你当真只会几个英文单词?”
刚刚点餐虽然用得是很简单的词语,但加起来也算是长句,如果对方是鹦鹉学舌,却如此完整流利地复述出来,这学习能力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
孟连生点头:“柏家有请先生给小少爷教洋文,我在一旁听了几次。”
沈玉桐心中了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先前我在南郊遇到你时,你还没进柏公馆吧?”
孟连生点头:“那时我刚来上海没多久,还在码头做事,年底才去的柏公馆。”
果不其然,沈玉桐又随口问:“那你是怎么进柏公馆的?”
他不了解柏清河,但进他们沈家花园尚且不易,何况是柏清河那种刀尖舔血树敌无数的大亨,只怕对挑选下人更加严苛谨慎。据说柏家小少爷从前被人绑架过一回,想来不会随便往公馆放人。
孟连生去年才来上海滩,年底就进柏公馆,而且在父亲寿宴上,柏清河还带着他,让他与自己同坐,显然是对他很信任。
孟连生说:“我偶然帮了一回柏先生,他见我一个人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就让我去柏公馆做听差。”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柏先生人很好的,跟外面传的不一样。”
沈玉桐望着他那双纯净的黑眸,大概明白了他为何能短短时间得到柏清河信任——一个性子本分纯良的孩子,总是更容易让人放心。
自己只见过他几回,便已经认定他的可靠,更何况是天天见着他的柏清河。
他想了想,笑道:“那你觉得今天的番菜如何?”
“挺好的,我很喜欢。”孟连生点头,又默默看了眼四周,一双如墨的眼睛微微眨了下,因为眼睫浓长,更衬得眼神干净。
这让沈玉桐想起从前去爬山,无意间看到的林中小鹿。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孟连生选择来番菜馆吃这顿饭,并非只是因为想尝鲜,而是这些日子他跟着孙志东吃了不少中式酒楼,味道虽好,却过于喧嚣热闹。恰好一回路过一间番菜馆,他隔着玻璃窗好奇看进去,见里面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穿着体面光鲜,喝着酒吃着菜,低声细语,仿佛雅座里就是两个人的世界。
他那时就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和沈玉桐吃上这样一顿饭。
就他们两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一个天才,天才和魔鬼也就一线之隔。
这个文的写法,走的是一丢丢晦涩写实风,阅读体验肯定不那么爽快丝滑,但故事的完整性不用担心。
第20章、第二十章 怀表
沈玉桐过往结交的朋友,大都是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孟连生与那些人截然不同。他浑然天成的单纯朴实,对沈玉桐来说,实在是新奇得很。
见对方似乎很喜欢喝葡萄酒,高脚杯里的小半杯,一会儿就被喝光。他拿起酒瓶,微微倾身,又给那只空酒杯里倒了小半杯。
抬头间,见孟连生垂眸认真盯着酒杯,便忍不住逗他:“虽然这葡萄酒喝着不像酒,但后劲儿还是挺大的。你小心喝醉了,我把你卖掉。”
孟连生掀起眼帘,因为沈玉桐还倾着身,两人便只隔着半尺多的距离,对面那张那张脸微微含笑的脸,在灯光流泻中,直直撞入他的眸子。
俊美无俦的沈二公子生了一双桃花眼,看人时略带一点笑意,便如含情脉脉,勾人一般。少时他意气风华,不懂收敛,即使本性并不轻浮浪荡,也惹出了不少风流债,平白无故得了风流之名。出洋几年,人长大了性子也稳重许多,懂得了与人该保持怎样的距离。
然而孟连生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单纯的少年人,在他面前可以毫不设防地放松,自然不需在意细枝末节。
因而当对方脸颊微微泛红地接过酒杯时,他只道这孩子是被自己开玩笑的话,弄得害羞。
他勾唇笑了笑,坐正身子,又随口问道:“对了小孟,你多大了?”
孟连生回道:“十九。”
“周岁?”
孟连生:“虚岁,周岁马上十八。”
沈玉桐轻笑,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想了想,又问:“你说你一个人在上海讨生活?你家人都还在乡下?”
孟连生抿抿唇,垂下眼帘,低声回道:“我家里已经没亲人了,原本有个表叔,是与他一起来的上海,去年他染了风寒,也不在了。幸好遇到柏先生收留我。”
沈玉桐微微一怔,原本随口问的一句,没想到竟然是在揭人伤疤。
他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想到去年在荒郊遇到他那次,若是早知道他是这样的经历,当时让他进沈家也是不错的。
他想了想,柔声道:“你看我们也挺有缘分的,以后就是朋友了。小孟你有什么事,记得要来找二公子。”
孟连生抬头,用力点头。
沈玉桐见他神色似乎并未难过,稍稍安心,笑道:“上海滩好玩的地方多,你要是想去哪里玩,又不熟悉,二公子以后带你。”
“谢谢二公子。”
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聊着,一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
眼见外面天色暗下来,沈玉桐正要招来侍应生结账,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盒子,放在孟连生跟前。
孟连生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你帮了我这么多回,我父亲和兄长都说要酬谢你,我知道你不要钱,但无论如何,我也得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就挑了一份礼物,你看喜不喜欢?”
孟连生好奇地将盒子打开,看到里面一块崭新的铜怀表。他眸光微微一跳,又像是烫手一样,将表放回去,慌张般推到沈玉桐跟前;“二公子,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沈玉桐笑:“比起你帮我们的忙,一块怀表当真微不足道,你若是不收下,才叫我过意不去。当然,我也不是一码换一码,而是觉得与你有缘,交了你这个朋友很开心,算是朋友之间的一个小礼物。”
孟连生抿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盒子拿回去。
他低头捧着盒子,睁大一双黑眸,看着那块精美的怀表,像是小孩一样开心地弯起嘴角,显然是为收到这个礼物而欢喜。
“要不要戴上?”沈玉桐笑着开口问,送出去的礼物得到喜欢,他心中也觉愉快。
孟连生点头,将怀表从盒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往腰间的纽扣挂。
沈玉桐见他半天没弄好,干脆起身走到他跟前:“我帮你弄。”
孟连生红着脸抬头看他,将怀表放在他手中。
沈玉桐半蹲下身子,将怀表链一头扣在他马甲第三颗纽扣处,然后将怀表放入入马甲口袋。于是在马甲口袋和纽扣处,便多了一根金色的链条,让孟连生这身装扮更显得摩登贵气几分。
他的头就在孟连生胸口下方,两人只得半尺不到的距离。
孟连生又闻到了那回在码头闻到的那股香味,他如今已经知道这是古龙水的味道,孙志东就经常喷这西洋玩意儿。但相同的味道,从孙志东身上散发出来,便只觉得刺鼻难闻,而在沈玉桐身上,却清雅好闻得让人迷醉。
以至于他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玉桐将怀表给他戴好,退后一点距离,歪头欣赏了一下,颇为满意地点头:“不错。”
孟连生从迷醉中回神,低头摸着口袋里的怀表:“谢谢二公子。”
沈玉桐笑:“小孟,我们已经是朋友,你不用总这样跟我客气。”
于是孟连生抿抿嘴朝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从番菜馆出来,已是暮色四合,天空最后一点余晖也隐没。沈玉桐领着孟连生坐上车,先将人送回了柏公馆。
车子抵达目的地,沈玉桐随着孟连生一起下车,然后绕过车尾,对他伸出手:“小孟,下回再见。”
孟连生在乡下跟着私塾先生学了一套拱手作揖的老派礼节,此刻见对方的手,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赶紧伸出手回应。
他掌腹中的陈年老茧,即使在柏公馆养了半年多,也仍旧很明显,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粗糙。
沈玉桐心中不免又暗暗对这个少年多了几分怜惜。
而对孟连生来说,掌间那种肌肤相碰的感觉,让他心头忍不住微微发颤。被自己握着的这只手白皙光洁,也远比他的柔软,让他一握就几乎舍不得松开。
但他是有理智的人,无论心中如何起波澜,面上依旧温和恭谦,弯唇微微笑了笑,道:“二公子,再见。”
沈玉桐收回手,目送他走进柏公馆大门,才回到车上,吩咐司机开车。
“小孟哥哥!”
刚走进屋,柏子骏便冲过来一把抱住孟连生。最近他去了立新上班,每日早出晚归,小家伙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人。
孟连生摸摸小孩的脑袋道:“子骏。”又看向沙发上的柏清河,“柏先生。”
”
柏清河笑着随口问:“听说你跟二公子去吃饭了?”
“嗯。”孟连生点头应道。
柏清河放下手中报纸,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孩子确实是一表人才,只可怜出身不好,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打紧的事,自己不也是从一穷二白过来的,如今的上海滩,只有有本事,就不怕没机会出人头地。
他笑说:“年轻人是该多交点朋友,沈二公子风评不错,你与他交朋友对你肯定有好处。”
“嗯,我明白的。”孟连生点头,“先生要是没其他事,我就下去了。”
柏清河点点头,有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跟志东一起做事怎么样?”
孟连生道:“东哥很照顾我。”
柏清河看了他一眼,没再问什么:“行,那你休息去吧。”
“先生也早点休息。”孟连生恭恭敬敬道,又摸摸柏子骏的脑袋,“子骏也早点睡,明早小孟哥哥陪你打球。”
柏子骏用力点头:“好。”
孟连生离开了客厅,在回配楼的房间前,先去了一趟厨房,在里面找到两个馒头。
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块牛排哪能吃饱,两个大馒头下肚,才心满意足地回房。
回到自己这间小房间里,他先将西装脱下挂在衣架子上,又小心翼翼从马甲上把怀表解下来,放在枕头。然后穿着亵衣亵裤躺上床,将怀表拿在手中,举在上方翻来覆去地看,仿佛要将这怀表每一处细节都记在心里。
光是看还不够,又拿手指轻轻抚摸,一会儿贴在脸上,一会儿放在胸口。满脑子都是今晚的沈玉桐,想到他对自己笑,他替自己系好怀表,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欢喜和激动,这情绪太浓烈,浓烈到血液仿佛都要跟着沸腾起来,不宣泄出来简直要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