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桐下意识转头循声看去,果然是自家堂兄沈天赐。
他激动地挥手回应:“天赐哥!”
沈天赐是沈家在自流井的大掌柜,既是姓沈,自是沈家自己人。
他是沈老爷子堂弟的儿子,沈玉桐隔了一辈的堂兄。十岁不到就没了爹娘,一直养在沈家,十四五岁便跟着沈行知做事,后来沈家举家搬迁至上海,他则留在自流井打理沈家盐务。
沈天赐比沈玉桉还年长两岁,如今已年近半百。
大约是蜀地养人,他看起来还是个龙精虎猛的壮年,虽然脸上有着风霜的痕迹,但头发乌黑茂盛,是沈玉桉见了会羡慕的水平。
沈天赐去年购置了一辆小汽车,为了迎接自己的小堂弟,昨日就让汽车夫开车来了重庆,今天更是早早开到码头等候。
他疾步走过来,一把握住小堂弟的双臂,朗声笑道:“一年不见,我们二公子好像长得更俊了,坐了几天船,累坏了吧?”
他几乎每年都会往返上海和自流井,一是探望沈老爷子,二是汇报工作,因而沈玉桐与他并不陌生,对他这样的热情,自然也不觉得不自在。
他笑道:“还行。”
“你父亲和你大哥大嫂他们可都还好?”
“都好着呢。”
“走走走上车,我先带你去吃点好吃的,缓过劲儿咱们再回自流井。”
“等等,”沈玉桐拉住他,“我有三个朋友要去西康,我让他们跟我一起去自流井歇两日再走。你能不能再安排一辆汽车?”
沈天赐知道沈玉桐这回来自流井,是带了两人,因而刚刚说话时,以为旁边三个只是路人,这会儿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是跟沈玉桐一起的。
汽车在内陆还是个稀罕物,但沈天赐在川地行走几十年,交游广阔,人脉通达,弄来一辆小汽车自然不是问题。
他拍拍胸口笑道:“没问题,那你们先坐黄包车去富顺酒楼,我去安排车。”
“那就麻烦天赐哥了。”
沈天赐笑:“玉桐你跟我客气什么,你的朋友,我还能怠慢?”
他办事确实麻利,沈玉桐一行人刚在富顺酒楼坐下,他就满面春风地赶到,说是车子已经安排好。于是一顿大餐吃完,稍作整顿,两辆车载着一行人朝自流井出发了。
自流井作为千年盐都,因盐发迹,小小一个城,富商林立。盐商有了钱,便要盖房子修路,因而从重庆去自流井的路况还不错,甚至有很长一段柏油路。驱车一路抵达自流井,不过五个钟头,正好赶上炊烟缭绕的傍晚。
坐在沈玉桐与孙志东中间的孟连生,好奇地看向窗外。
小城沿河而建,河道对面的矮山,是密密麻麻的宅子,冒着白烟,并不似住宅,一些大大小小的竹管交错空中,他好奇问:“那就是自流井盐场吗?”
沈玉桐点头笑着为他解答:“嗯,这条河是釜溪河,冒烟的是煎盐的灶房。”
孟连生了然地点头,仿若是长了大见识一般。
与此同时,睡了一路的孙志东也醒过来,擦了把嘴角的涎水,一副烟鬼的模样,含含糊糊道:“到了吗?”
前边的沈天赐转过头笑道:“孙老板,马上就到了。”
这个马上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前边就是城门。入了城门,一座繁华热闹的小城,便赫然入眼。自流井的盐商分两类,一是本地盐商,二是沈家这类外来的晋商陕商。本地盐商不愿离开故土,又要过得奢靡舒适,比赛一样地盖大宅,一路甚至还能看到几座西洋宅子。
除了建宅子,还得娱乐消遣,于是妓馆烟馆酒楼林立。
委顿一路的孙志东,一见这繁华,登时打起了力气。
汽车在一座大宅停下来,匾额上写着沈宅二字。
大约是听到动静,几个佣人热热闹闹涌出来。
沈天赐率先下车,豪爽地道:“二公子来了!准备开饭。”
沈玉桐上回来自流井,还是个十来岁的稚儿,别说是新来的小丫鬟,就是几个一直在的老妈子,也认不出他来。
但沈家二公子貌若潘安,是众所周知的事。
因而当车内几个陆续下车,佣人们几乎马上就猜出二公子是哪位。
唯一能混淆视线的大约也只有一个孟连生,但也只是稍稍,贵公子的气度风华,确实无人能及。
老管家带着佣人上前行礼,年轻的小丫鬟,看到和颜悦色的沈玉桐,当即含羞带怯不敢再多瞧。
小城的姑娘,比不得洋场摩登女郎开放。
沈玉桐的到来是件大事,杀鸡宰羊自是已经提前安排。盐商本就会吃,蜀地又物产丰富,便有了盐都特色的盐帮菜。
这一顿接风宴,实在是丰盛得很,一行人吃得满嘴流油。
蜀地多美人,孙志东早就计划好,好好享受两天。吃过饭后,沈天赐便让人带着他和杜赞去了妓馆潇洒快活。
沈玉桐和孟连生没这个爱好,洗了澡早早回了客房。
舟车劳顿八九日,沈玉桐终于彻彻底底睡了个好觉。
起床洗漱后,便去旁边小院里看望孟连生。
孟连生比他起得更早,正在天井里赏花,旁边站着两个小丫鬟,在同他讲话。也不知说到什么有趣处,小丫鬟捂着嘴笑得如银铃,反倒是孟连生一脸的赧色。
听到脚步声,两个丫鬟转头,见是自家神仙般的少爷,原本在孟连生跟前的热情爽朗,顿时变成了含羞带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羞答答地走开了。
其实这不怪两个小姑娘,一个是客一个是主,一个纯良本分,一个风流潇洒。换做谁都会是这反应。
风流潇洒的沈玉桐失笑摇头,朝孟连生走去。不等他开口,对方已经拱手,恭恭敬敬打招呼:“二公子早。”
沈玉桐已经习惯他这旧书生一般的恭谦礼让做派,笑着摆摆手:“起来多久了?”
孟连生说:“刚刚才起来,孙老板和杜赞大哥好像还没回来?”
沈玉桐道:“自流井消遣的地方不比上海滩少,听带他们去玩的小厮说,两人已经乐不思蜀了,估摸着今天一天都泡在外面。你不用管他们,今日跟着我就行,我带你好好逛逛我们这千年盐都。”
孟连生笑:“那就麻烦二公子了。”
沈玉桐无奈地扶了扶额,叹气一声道:“我说小孟,你何时才能不跟我这么客气?”
孟连生抿唇笑笑:“我……其实也没客气。”
沈玉桐让他感觉到亲近,干脆伸手搭在他肩膀:“行,走吧。”
两人穿过宅院往大门口走,正遇上沈天赐:“咦?玉桐,你们这就出去了?早饭马上就好了呢。”
沈玉桐摆摆手:“我带小孟去外头吃。”
沈天赐道:“我叫两个小伙跟着你们。”
沈玉桐又是摇手,笑说:“我又不是没来过这里,我看跟从前变化也不大,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
沈天赐还要说什么,沈玉桐已经拉着孟连生大步地走了。
夏日亮得早,又是大晴天,这会儿刚过八点钟,太阳已经明晃晃挂在天空,繁华富庶的小城,一夜安眠后,苏醒过来。
青石板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出来赶早市的百姓,牵着马匹的马帮和商客,当然,最多的还是身穿短褂或打着赤膊,准备去盐场干活的盐工们。
沈玉桐毕竟也十年没来过这里,虽然这些场景并不陌生,但仍旧忍不住有些兴奋。走马观花一段,他忽然拉着孟连生,往前一指:“咦?王嬢嬢早点铺还在,我们去吃早饭。”
他说的早点铺子,是家小店,因为太小,加上门口支着的几张小桌,总共也才不到十张桌,这会儿其实已经过了用餐高峰,但小小店铺依旧挤满了食客,是一片热闹喧杂的人间烟火味。
客人大都是盐区的百姓,都是狼吞虎咽的风格。两人刚刚走过来,正好有一桌人吃毕离开。沈玉桐拉着孟连生占了位子。
他是优雅矜贵的公子哥,气质与周遭截然不同,往这里一座,夹在一堆市井百姓中,堪称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幸而自流井因盐发迹已近千年,各大盐商家也不乏贵气的少爷小姐,因而周遭的人,除了因为他俊美的样貌多看两眼,也并未多新奇。
沈玉桐招手道:“老板,来两份抄手和豆花。”
“好嘞!”
沈玉桐见孟连生嘴角弯弯,仿佛是很开心的样子,心中也颇觉欢喜,道:“这家店子我小时候就有了,抄手和豆花做得是一绝,是上海滩没有的味道。”
孟连生用力点头。
沈玉桐见他满脸新奇,忍不住滔滔不绝:“川蜀之地物产丰富,这里的人会吃,最会吃的又当属盐商,所以自流井的美食 ,哪怕是在川蜀也绝对能排在前面。”
孟连生道:“昨天二公子家的晚饭就很好吃。”
沈玉桐笑:“那才几样菜?我跟你说,这么一个小小的自流井,好吃的东西,连吃一个月,都能不重样。可惜你明日就要去西康,不然我带你好好吃几天,把几大酒楼都吃个遍。”
孟连生道:“希望以后有机会。”
沈玉桐点头:“没错,来日方长。”
凉风热气腾腾的抄手和豆花端上桌。抄手个大饱满,里面包着足足的肉馅,高汤由猪油打底,上面浮一层色泽鲜艳的香辣红油,再点缀翠绿葱花,色香味都占足。豆花除了葱花辣油,还有虾米和泡菜。这泡菜是用的是自流井的粗盐泡制,十分的酸脆爽口。
孟连生素来只懂吃饱,不懂美食,听沈玉桐说这些,却觉十分有趣,送入口中的食物,仿佛也变得更加有滋有味。
见他吃得爽快,沈玉桐也十分有成就感。最后孟连生很给面子的吃了两分抄手和豆花,将个肚皮胀得鼓起来,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
吃过早饭,日头已高,沈玉桐又将人带去逛盐场。
一路上,见着地面和半空密密匝匝交错的竹管的,孟连生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左看右看,问道:“这些竹管是作何用的?”
沈玉桐道:“这叫笕管,楠竹所制。用来将盐井的卤水和地下的天然气输送到煎盐灶房。以前没这个东西时,全靠盐工一桶一桶将卤水背去灶房。所以说,时代在进步,每个行业都会进步。”
孟连生说:“就跟二公子做精盐一样?”
沈玉桐笑着往前一指:“走,带你去看看我们的灶房。”
灶房屋顶正咕咕冒着白烟,是里面的盐工在劳作。沈玉桐带着人走进灶房,闷热立马迎面而来。
盐灶里的火烧得很旺,打着赤膊的盐工汉子,围在灶火旁挥汗如雨。
盐场管事的认出是东家少爷,赶紧走过来道:“二公子,您来了!这里头热,您当心点,可千万别中暑了。”
沈玉桐道:“我就随便看看,你不用管我。”
灶房里不仅热,还散发着卤水刺鼻的味道。沈玉桐到底是来带孟连生游玩的,不好在里面停留多久,只带他转了一圈,便走出来,笑问:“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孟连生摇头:“很有意思,我从前只晓得盐商有钱,却不知道盐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沈玉桐说:“盐自古以来就跟白银一样,是硬通货。现在川蜀最值钱的就是自流井的盐和西康的烟,但比起西康的烟,自流井的盐已经近千年,包括我们沈家,直到现在,也是靠盐赚钱。都说盐商有钱,但盐商的钱,说到底除了自然的馈赠,就是盐工们的汗水。幸而我们的新机器就要到了,以后盐工,应该会轻松许多。”
孟连生转头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沈玉桐觉察他的目光,眨眨眼睛,好笑道:“怎么了小孟?”
孟连生摇摇头:“二公子跟我认识的公子哥都不一样。”
沈玉桐笑说:“你才认识多少公子哥?就这样说?”
孟连生好整以暇想了想:“虽然不多,不过在戏院的时候经常见到。”
沈玉桐挑起眉头,似笑非笑看着他:“那你说说,我跟你见到的公子哥怎么个不一样法?”
孟连生说:“他们不会说二公子这些话。”
沈玉桐失笑:“在戏院里当然不会说这些话,你若是多和他们接触,指不定就会发觉我跟他们没什么区别”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摆摆手道,“不过你还是不要跟上海滩那些公子哥接触太多。”
公子哥能有几个好东西?别带坏了他这好弟弟。
孟连生用力点头:“我只喜欢跟二公子在一起。”
这话说得沈玉桐眉开眼笑,他拍拍他的肩膀:“走,我带你去下面的釜溪河看看歪屁股船。”
“歪屁股船?”
沈玉桐:“就是昨晚你看到的河上那些盐船。”
釜溪河是自流井盐运的命脉,盐井里的卤水被烧制成盐后,装上盐船,从釜溪河到沱江再进入长江,再运往全国各地。
孟连生跟着沈玉桐到了河边,才晓得为何这些摇橹的盐船叫屁股船。
原来这船尾是左高右低,向右边歪斜,为得是遇到险滩礁石,能自由转弯,也不会往浪里扎进去。因为船看起来是歪的,当地人便叫歪屁股船或者歪脑壳船。是自流井盐运的主力军,也是釜溪河乃至沱江长江的一道特殊风景。
孟连生是在码头做事的,却没见过这样的船,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当然真正有趣的,还是这样与沈玉桐待在一起。
两人在河边一棵大柳树坐下,在蝉鸣声声中,看了会儿釜溪河上船来船往的风景,日头越发烈起来。
沈玉桐转头,目光落在孟连生额角滑落的汗滴,又歪头看了眼上游。一群赤条条的小崽子,正在河中泅水。
大江大河边的孩子,水性大都不错,这些孩子在碧波中起起伏伏,仿佛是浪里白条一般。
“小孟,你会泅水吗?”
孟连生点头:“会的,我老家也有一条河,小时候经常泡在河中。”
其实沈玉桐也就是随口一问,就算孟连生从前不会,在码头干了一两年,想必也是水中好手。
他站起身拍了拍对方肩膀,笑说:“走,我们去水里凉快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