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孟连生沿河往上,选了一处水流平缓地停下。
河水碧绿,见不到底,想来是有些深度。
沈玉桐今日穿着短袖衬衣和宽松马裤,他随手将衬衣退下,丢在地上,也没脱裤子,直接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在英吉利留洋时,他上过游泳课,不是乡野孩子的野路子,入水时动作轻盈优美,像一尾回到水中的鱼。
孟连生没有马上下水,只是站在岸边看着,仿佛是想欣赏沈玉桐的泳姿。
不想,那水平恢复平静许久,水中的人却没冒上来。
他心中一慌,从怔愣中反应过来,飞快将上身的短褂扒下,往水中扎进去。
潜入水中后,看到双眼紧闭的沈玉桐摊开双手漂在水下,想也没想,飞快游过去,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往上方浮去。
沈玉桐原本是在水下享受片刻安静清凉,哪晓得会忽然被人抱住,睁开眼睛一看,便见到孟连生在水中略显模糊的一张脸。
水流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也让一切都变得失真,肌肤在水中的触碰,有种奇妙的亲密感,让他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他本能地伸手回抱住身前的人。
两人以一个相拥的姿势,浮出水面。
孟连生重重舒了口气,水从湿漉漉的头上往下淌,他顾不得水流入眼中,只急切地问道:“二公子,你没事吧?”
沈玉桐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这会儿已经回神,看到他这模样,失笑出声:“你不会以为我溺水了吧?”
孟连生微微一愣,将抱着他的手松开,只是脸上还有些茫然。
釜溪河的水流从两人隔开的身躯中流过,刚刚那肌肤相亲的亲密触感消失殆尽。沈玉桐又重重深呼吸一口气,右手握住一把水,往傻愣愣的青年脸上泼去,大笑道:“傻小子!”
说罢,便抻开双臂,朝对面游过去。
停在原地的孟连生,转过头,看着那道在阳光下白皙放光的身躯,终于从怔愣中回过神。嘴角弯起一抹弧度,朝沈玉桐追过去,游到对方旁边,学着他刚刚动作,掬起一把水,朝他身上洒去。
沈玉桐自是礼尚往来。
两个大男人,如同不远处那群小崽子一样,忘乎所以地在水中追逐打闹起来。
沈玉桐有着很标准漂亮的泳姿,在平静舒缓的泳池里,能如鱼得水。但到了这流动的河中,便没那么随心所欲,至少是比不上野路子出身的孟连生。
他游了几个来回,便觉力不从心,只得停下来,靠在岸边的大石旁,边休息边欣孟连生在水中如鱼儿一样自由地游来游去。
他先前不觉,这会儿这才注意到,小孟有着一具漂亮的小麦色身体,肌肉线条流畅结实,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这让他想起在欧罗巴的艺术馆里,见过的人体雕塑。那是力与美的结合,从前只当是艺术,但此刻却由艺术变成了现实。
他的心忽然有点躁动。
当他意识到这奇怪的感觉,赶紧强迫自己打住。
孟连生又游了几个来回,划过来同他一样靠在石头旁,微微喘着气笑说:“好久没这么畅快地泅过水了!”
沈玉桐将目光从他湿漉漉的侧脸收回,欲盖弥彰般轻咳一声,问道:“还要游吗?”
孟连生摇头:“够了。”
“行,那我们上去把衣服晒干,再去吃饭。”
“好。”
两人从水中爬起来,就着湿漉漉的裤子,并排躺在大石板上。石板上有一棵大柳树,斑驳的阳光投下来,洒在身上,既能沐浴阳光,又不至于太觉炙热。
孟连生闭上眼睛享受了片刻,似乎是想到什么似的,歪头看着身旁的人,问道:“二公子,我们这是不是就是洋人喜欢的日光浴?”
沈玉桐轻笑了笑,点头道:“嗯,不过真正的日光浴还得在海滩上,等回了上海,我带你去去附近的海滩浴场玩。”
孟连生翻过身,单手撑着脸,笑盈盈看向他。
沈玉桐觉察他炙热的目光,懒洋洋睁开眼睛,对上近在咫尺的俊脸,笑问:“怎么了?”
孟连生像个在憧憬美梦的孩子一样,眉眼弯弯道:“我在想跟二公子去海滩晒阳光浴。”
沈玉桐失笑:“放心吧,二公子说话算话。”
孟连生点头,复又躺好。
他仍旧偏头看着已经阖上眼睛的沈玉桐。目光从上到下,先是白皙俊美的脸庞,接着是光洁修长的身体,然后又是一双长腿。
他觉得二公子哪里都生得完美。
最后,他将目光落在他放在身侧的手上。
片刻后,他转过头闭上眼睛,靠着沈玉桐的那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慢慢挪动,一点点划过去,轻轻握住对方的小指头。
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沈玉桐的羽睫微微跳动,但他只当是孟连生在对自己表达亲近,并没有在意,自然也没将手挪开。
谁都没再说话。
只有水流和清风的声音在耳畔拂过,以及不远处的盐船摇橹声和孩童的嬉闹。
沈玉桐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时间就在此时此刻停留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随口提一句,古代主要有川盐和淮盐两大盐区,有名的盐商也主要分为川盐和淮扬系。
四川同学应该都知道,川盐主要就在自流井,属于如今的自贡市。
现在自贡久大盐业的盐,市面上挺常见的,前身是民国的久大盐厂,是中国第一家现代化精盐厂,建立于天津,创立者是化工实业家范旭东,抗战爆发后,内迁到自流井。
PS你们猜二公子知不知道自己是弯的?
第32章、第三十二章 同眠
从河边回来,已过晌午,沈玉桐领着孟连生去自流井最好的酒楼吃过午饭,见下午日头炎热,也不好再去外头胡闹,便带他去茶楼听书。
盐都的节奏是缓慢的,但时间在这里的流逝,与上海滩也并无区别,不过转眼,天色便从白到了黑。
因为明早就要启程去西康,孙志东和杜赞也终于双腿打飘地从妓馆的温柔乡回到沈宅,吃过一顿丰盛晚餐,便各自早早回房养精蓄锐。
沈玉桐原本是想去和孟连生说说话,但又怕影响他休息,想了想便作罢,自己拿了份最新的报纸回房,看这最近外界发生了什么事。
正看到川滇局势,响起敲门声。
“谁啊?”
“是我。”孟连生的声音传来。
沈玉桐拿起床头的手表看了眼,已过十点,他折起报纸放在一旁,下床走到门口将槅扇门打开,见夜色下光着膀子的孟连生,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孟连生说:“有点睡不着,想和二公子说说话。”
沈玉桐笑着侧身让他进屋:“我还想着你明早要启程,让你早点休息养精神呢。”
孟连生道:“没事,反正在马车上也是休息。”
沈玉桐笑问:怎么就睡不着了?”
孟连生闷声道:“明天就走了,回程应该也不过自流井,下回再见到二公子,也不晓得是何时。”
沈玉桐戏谑道:“才跟我玩一天,就舍不得我了?”
孟连生道:“二公子对我很好,跟二公子在一起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沈玉桐笑道,“不过小孟你要求太低了,我不过是带你随便逛逛吃个饭喝点茶,就是对你很好了?”
孟连生道:“不只是今天,在船上二公子就一直对我照顾有加。”
“我将你当弟弟嘛!”沈玉桐其实并未想出来在船上那些天,自己对他有什么特别照顾,倒是他天天来自己舱房同自己一起看书,帮他驱散了旅途的漫长和无聊。
不过将人当弟弟这件事,确实不假,他也确实想更疼爱他一点。
见他光着个膀子,想着这么晚,待会儿聊困了,也没必要再穿过天井回房,便道:“我们去床上聊得了,床铺很宽敞,聊困了就在我这里睡下,不然等走回房,瞌睡估计又没了。”
孟连生犹疑着道:“会不会太打扰二公子?”
沈玉桐笑:“你都说我对你好了,这算什么打扰?”
孟连生抿抿唇,轻笑了笑。
自流井的沈宅是中式宅子,沈玉桐这床自然也是传统的雕花架子床,两个人躺下绰绰有余。
也不知是这宅院绿荫密布,还是屋子里放了什么,炎炎夏夜,两人挤着,不仅不觉得热,甚至还能感觉到丝丝凉爽。
加之薄被枕头都是蚕丝所制,更觉舒适。
沈玉桐见孟林生好像对自己的床颇为满意,弯唇笑了笑,随手灭了桌上的汽灯,也爬上床去。
暗下来的屋子里,呼吸仿佛都变得清晰。
孟连生是来找他说话的,但躺在床上后,倒是不开口了,沈玉桐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你跟孙老板去西康,是谈烟土生意吧?”
孟连生不甚在意地回道:“嗯,我也不懂这些,就是来打个下手。”
沈玉桐道:“前些年打仗川滇烟土开禁后,大片烟园冒出来,吃鸦片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上街,你也看到了,自流井里也到处可见大烟鬼。我听说西康那边,招待客人就是用鸦片。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鸦片不是好东西,孙志东和杜赞都是吃烟的,你跟他们一道,千万别染了这坏毛病。”
孟连生说:“嗯,二公子放心,我不会吃的。”
听到他的保证,沈玉桐欣慰地舒了口气:“我晓得你是好孩子。”
“二公子,我不小了。”
沈玉桐失笑:“你不才十九岁么?还不小?比我小了整整四岁呢。”
孟连生沉默了片刻,冷不丁话锋一转:“ 二公子,等你回上海,是不是就要成亲了?”
沈玉桐微微一愣,好笑道:“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孟连生道:“在我们老家,男人过了二十基本上都已经成亲,像二公子这个年纪的男子,好多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沈玉桐被他逗笑,不答反问:“是吗?小孟你不会是想成亲了吗?”
“没有,我还小。”孟连生忙不迭摇头,即使是在黑暗中,沈玉桐也能感觉到他的动作有多夸张。
沈玉桐故意打趣:“刚刚你不是说你不小了吗?”
孟连生一时噎住,过了片刻,又才瓮声瓮气问:“那二公子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沈玉桐不知今晚这小子为何忽然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原本想认真回答他这个问题,但一时竟然没想出个正确答案。
不仅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而是他压根没打算去做这件事。
斟酌半晌,觉得自己跟着孩子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便摇摇头玩笑般道:“我也还小,没想过这事呢。”
他原本只是逗他,不想孟连生听到这个答案,好像很开心,翻了个身,往他身旁靠了靠,低声唤道:“二公子。”
“怎么了?”
“没什么。”孟连生沉默片刻,又才含含糊糊道,“就是忽然想起我的哥哥。”
“哥哥?”
“嗯,我从前跟二公子说过的,我原本有个亲兄长,在我十二岁那年,跟我爹娘出门时,被土匪杀死了。”
沈玉桐微微一怔,想起这孩子可怜的身世,不由得有些动容。轻轻拍拍他的脊背,道:“我不也说过么?我就是你的哥哥。”
孟连生又道:“那二公子,你可以抱抱我吗?”
沈玉桐的心简直要软成一滩水。他毫不迟疑地伸手将他抱住。
他原本只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去安慰对方。
然而此时的孟连生,再如何脆弱,也并不是真的小孩子。
他光裸的身体坚硬结实,这是一个成年男子才有的身躯。
他没说错,他确实不小了。
因而无论沈玉桐如何抱着安抚孩子的心态,此刻抱着这么一具男子的身体,也实在是无法做到毫无波澜。
白天游泳时那短暂冒出过的微妙情绪,又蠢蠢欲动心猿意马。幸而他富有理智,无论是猿还是马,都很快被他赶得老远。
小孟是这样纯良的孩子,他也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兄长,单纯地去疼爱他。
*
翌日清晨,沈玉桐在鸟叫声中醒来。
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靠在自己脖颈处的孟连生,他整个身体紧紧贴着自己,自己则还保持着昨晚搂抱他的姿势。
也不知是因为刚醒来时的惺忪倦怠,还是手下温暖滑腻的触感,他竟然一时有点舍不得将人松开。
不过白天与夜晚到底不大一样,他再不能自欺欺人将孟连生当成需要自己安抚的孩子。犹疑了片刻,还是将手轻轻收回来。
只是这一动,孟连生原本阖着的眼皮便缓缓睁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对上沈玉桐的目光。
沈玉桐整整散乱的睡袍衣襟,淡声道:“你醒了?”
孟连生仿佛是没太清明一般,神色迷茫地揉揉头发,坐起身左右看了看,仿佛才六神归位,道:“二公子,昨晚有没有打扰你睡觉?”
“当然没有,你睡觉老实得很。”沈玉桐笑着随他坐起身,拿过手表看了眼,道:“六点多了,估计孙老板他们也差不多起来,你去漱洗换衣裳,我让管家安排早饭。”
孟连生点头,挪到床边,将一双脚钻进地上的布鞋中,又歪头看向慢吞吞下床的沈玉桐。
沈玉桐觉察他的目光,笑问:“怎么了?”
孟连生道:“二公子对我真好。”
沈玉桐故意打趣他:“你昨晚还叫我哥哥呢,怎么今天不叫了?”
孟连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却没给他一个答案。
沈玉桐起身,拍拍他光裸的肩头:“行了,快去漱洗换衣吧。”
孟连生用力点头,小跑着到房门前,打开门正要出去,哪晓得迎头撞上沈天赐。
沈天赐原本是来找沈玉桐问早饭的事,猝不及防看到光着膀子的孟连生,一大早从自家堂弟房内跑出来,大惊失色地连连后退两步,支支吾吾道:“你……你……”。
倒是孟连生一脸坦然,客客气气地跟他打了招呼:“天赐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