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分,西康的烟园进入丰收季。
孟连生在离开之前,跟着桑吉顿珠父子,最后一次参观罂粟园。
热火朝天的收获场景,让所有人都喜不自胜,即使是不吃鸦片的顿珠,脸上也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因为知道这些白色的植物乳汁,很快就会变成银元和黄金。
顿珠不爱鸦片,但爱钱财,有钱才能守卫领地。
唯有孟连生望着烟园的忙碌,一脸的波澜不惊。
他对鸦片向来不以为然,对金钱也无甚渴望。他的欲望从来出自本能,比如饿了就想吃,困了就要睡。
直到去了上海,见到沈玉桐,才有了一种更高级的欲望。他很清楚这就人与人之间会产生的情爱,虽然不明白自己这份情爱为何会发生在一个男人身上,但似乎也并非什么稀奇事,毕竟他读过不少书,知道自古以来就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一说。去了上海滩,也见识过不少公子哥捧男戏子。
当然,沈玉桐不是戏子,他是高贵的公子哥,是星辰一样的人物。孟连生自认对他也绝无半点狎昵之心,而是一种认真坚定的爱慕,比起任何话本中才子佳人坚贞不渝的爱情,也丝毫不会逊色。
他手放进口袋里,摸了摸那根冰凉的小黄鱼,又忍不住想起那晚。
他以前只道鸦片是让人上瘾的玩意,吃上几次就会离不得,所以他从来不碰。不想,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鸦片更厉害的玩意,尝一回就上瘾。光是想一想,便心痒难耐,恨不得马上再尝一尝那滋味。
他其实早就懂得这事,幼时在乡下,他见过山上的公猴骑母猴,路上的公狗骑母狗,到了春天,院墙上的母猫一天更是会被公猫骑上三回。
再长大一点,兄长带他去看戏,乡间草台班子的小曲儿野得很,唱得都是“我没婆娘你没汉,快来让我干一干”,男人们哄堂大笑,小媳妇儿们则个个红了脸。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作为男子汉,长大了也是要干人的,只是没去想是男人还是女人。
后来漫长的饥荒年,他这种欲望姗姗来迟,直到进了柏公馆,身体才渐渐觉醒。开始是早上单纯地竖帐篷,后来慢慢地在梦中将这件事与沈玉桐联在一起。
而如今,他做过的梦变成了现实。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在怀念那晚蚀骨滋味的同时,又不免想起沈玉桐的反应。
他确定那晚的沈玉桐是开心的,可为何隔日一早就像是恨不得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孟连生非常聪明,凡事一学即会,一点就通,但在情爱上确实还是新手,读过的书看过的报,也并不能给他指点迷津,一切全凭本能。他猜不透沈玉桐的想法,只知道对方看起来似乎是在抗拒这件事。
明明对方愿意和自己做朋友,也疼爱自己,为什么却抗拒和自己有这种关系?
莫非是因为自己与他同是男人?
但小报上说沈二公子捧戏子,他从不解释,也从不愤怒。佟如澜被公子哥们追捧,只要不是像李思危那样胁迫威逼,只是单纯的男子倾慕男子,他似乎也觉得理所当然。
可见,他并不排斥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爱。
所以只是单纯的不爱自己?
不,孟连生在心中否定这个答案。他认定沈玉桐是爱自己的,不然也不会对自己这样好,更不会主动亲吻自己——即使是酒意作祟。
虽然想不通到底是为何,但有了个沈玉桐爱自己这个认知,他就十分的愉悦。
他想,或许二公子只是不能接受两个人太快有这种关系,是单纯地害羞而已。
也确实怪他太心急,因为舍不得分开,就迫不及待想与对方有更亲密的关系。
其实都已经等了那么久,何必急于一时。他要的可不是二公子一晚,而是长长久久。
没关系,不管二公子怎么想,慢慢来就好。
他不急。
这样一想,孟连生对沈玉桐那日早上的反应也就释怀,甚至还愉悦地弯起嘴角。
*
孟连生是释怀了,但这厢的沈玉桐还依旧在跟自己过不去。
他始终担心自己的轻浮,将孟连生带上歪路。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幸而接下他至少要在自流井待上大半年,有了时间做隔阂,那晚的事应该会在孟连生心中慢慢淡去。
想是这样想,但心中又不免怅然。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一回自流井,便一头扎进先前被打断的精盐厂建设中,每日天刚亮就出门,在盐场待到天黑才回到沈宅。
这日,他照旧是过了戌时才回家。
刚走进大门,老管家就赶紧迎上来道:“二公子,你回来了,小孟公子在客厅等你呢。”
“小孟?”沈玉桐微微一愣,又蓦地反应过来,拔足疾步往里走,走到大厅,果然见孟连生正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个青花茶杯,与对面的沈天赐谈笑风生。
也不知沈天赐说了什么,叫他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小孟!”沈玉桐开口。
孟连生应声回头,放下杯子,站起来,客客气气道:“二公子,你回来了!”
沈天赐也站起来笑呵呵道:“梧之,你可算是回来了,都不知道小孟等你多久了。”
其实也才分开一个礼拜,但沈玉桐却觉得分开了得有半辈子那样长。在盐场忙时没工夫瞎想,倒是不觉得如何,现下见到人,只觉得心绪一阵翻涌,恨不得上前好好抱一下对方。
不过他理智尚存,知道自己已经做错一桩事,不能一错再错。
于是暗暗深呼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问:“小孟,你什么时候到的?”
孟连生道:“也没到多久。”
沈天赐朗声笑道:“什么没到多久?小孟傍晚就到了,我本来是要让人把你从盐场叫回来,他说不想打扰你做事,非不让。”
沈玉桐望着孟连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又问:“你是要回上海了吧?什么时候走?”
孟连生点头:“嗯,我们本来没从自流井走,但我想着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二公子,就绕路过来这边,让杜赞大哥先去重庆,我们是后天晚上的船,我明早就得走。”
沈玉桐想了想,道:“后天晚上的船,不用这么急着走,我让家里的汽车送你,半天就能到重庆,后天走也不迟。”
沈天赐忙不迭附和:“对对对,家里有汽车呢,后天早上我让汽车夫送你去码头,明天在我们自流井好好玩一天。”
孟连生:“那就麻烦二公子和天赐哥了。”
他脸上已不见那日早上渴望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的表情,看着他的目光是一派干净与坦然,与从前别无二致,就像是那晚的事从未发生。
倒是让沈玉桐之前对他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
因为时日已晚,沈天赐见一个舟车劳顿,一个在盐场劳累一天,便像个善解人意的老大哥一样,催促两人早早去休息。
两人都是从善如流。
翌日,沈玉桐起了个大早,出门往天井一看,孟连生已经在木槿花下伸展胳膊。
“二公子,早!”他听到动静,转过头展颜一笑,先打了招呼。
“早!”沈玉桐朝他走过来,问道,“今天想去哪里玩?”
孟连生说:“我对自流井不熟,二公子安排就好。”
沈玉桐点点头:“行。”
自流井虽然富庶,但常年的采盐,近处并无多少风光,而孟连生明早就要启程,他也不好带他去远郊劳累,最终还是跟上回一样,去盐场看看盐工采盐烧卤,参观他们做精盐的新机器。
到了中午时分,又回长街带他去酒楼吃盐帮菜,最后在茶楼听听小曲,再看一场地方戏,坐船在釜溪河游了两圈,便已是暮色四合。
沈玉桐第一次觉得原来一天是这样短。
这一日下来,两人聊美食聊风景,又说川戏与京戏昆腔的区别,聊了自流井的盐,也说到西康的鸦片,但仿佛是心照不宣一般,谁也没主动提起那一晚,
此时已是仲秋,今晚恰逢晴朗天,秋风习习,圆月当空,是个月下对饮的好气氛。
洗漱过后,时日尚早,沈玉桐与孟连生不约而同走到了天井里的石桌。
“睡不着?”沈玉桐笑问。
孟连生点头:“太早了点。。”
“是还早。”沈玉桐在他对面坐,叫来丫鬟送来一壶花茶,又亲自斟了一杯递到他跟前,“这是自己家里晒的菊花茶,晚上喝点这个能助眠。”
孟连生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因为还有些烫口,便又放回石桌,垂下眸子小声开口:“二公子,那晚——”
沈玉桐心头微微一怔,抬头看向他。此刻的天井中,只得他们两人,安静得能听到风拂过树木的声音。
孟连生抬起手,蹭了蹭鼻子,道:“那晚是我冒犯了二公子,我要同二公子道歉。”
沈玉桐不料他会这样讲,回过神来,不免更加自责,忙不迭摆手道:“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喝醉酒误事。”
孟连生说:“那天早上我见你不理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沈玉桐哭笑不得:“我怎么会生你气?我只是一时不知该跟你说些什么,毕竟那就是个错误。”
孟连生抬头看他,仿佛是不解道:“我们那样是错误的吗?”
沈玉桐喝了口清心明目的菊花茶,又暗暗深呼吸了口气,好整以暇道:“小孟,你既然觉得男人去堂子睡女人都不是正派人所为,那就应该明白,我们是朋友,做这样的事也是错误的,这事只能发生在爱人之间。”
他望着孟连生纯良懵懂的模样,只觉自己十分道貌岸然。但为了对方好,也只能将这份道貌岸然继续扮演下去。
见他似乎懂了自己的意思,又乘胜追击道:“你还年轻,应该多认识女孩子,现在是民国,倡导自由恋爱,你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到一个喜欢的姑娘。”说着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轻笑了下,“石头记里贾宝玉不是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若是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就会懂得宝玉的这番话。”
孟连生说:“二公子一点也不浊臭。”不等沈玉桐回应,他又冷不丁问,“那二公子呢?”
沈玉桐不明所以。
孟连生:“二公子也会认识喜欢的姑娘,然后娶她吗?”
沈玉桐微微一怔,他确实见过不少姑娘,在年少懵懂时,他也曾与美丽的女子约会,用时髦的说法,叫做谈恋爱。就像贾宝玉一样,他觉得女儿是水做的,是世间美好的存在,但他对她们的喜欢,也如水一样单纯,从来没有任何欲念。
直到去了英吉利,年岁渐长,他才渐渐明白自己对女子单纯如水的喜欢,源于何故。
自此之后,他就再没有接受过女子的示好。
他不是上海滩那些有龙阳之好,旱路水路都能走的公子哥,一面与小倌戏子纠缠不清,一面三妻四妾儿女成群。
这世道中的女子,本就身不由己,他不想去害人。
幸而他一早就知道,父亲在幼时给他算过命,说他命里会遇一桃花劫,于是对他到了成亲年龄无心娶妻生子反倒不在意,叫他这个光棍儿打得理所当然。
对于七十岁的老父亲来说,打光棍儿总比带个男人回家要正常得多。
他想了想,语焉不详地回道:“这个得看缘分。”
孟连生倒是不以为意,又转而问:“那二公子说的自由恋爱是怎样的?”
沈玉桐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在上海滩的话,就是送送小礼物,约约会,去西餐厅吃饭,看看戏和电影,再去游游河逛逛街。”
他不说倒好,说完才惊觉,这些事他与孟连生竟然都干过,以至于说着说着,就有些心虚起来。
好在孟连生似乎没胡思乱想,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如果两个人隔了距离,不能常常见面呢?”
沈玉桐笑说:“那当然是互相写信,你没见文人墨客谈情说爱,最离不得书信。”
孟连生弯唇一笑,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孟连生确实是明白了,原来二公子竟是担心自己还没碰过女人,就被他带上歪路。
别说人的七情六欲复杂得很,就是山里的猴子,他也见过有公猴放着一堆母后不骑,专骑公猴的。
他碰没碰过女人并不重要,因为他就想跟这个人在一起,自打他开始想着那事,唯一想碰的人也只有沈玉桐,跟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说这些,沈玉桐不仅不会相信,还会认为是他引诱了自己,是他把自己带坏,走上了歪路。
要论起好坏,二公子确实是个冰清玉洁的君子,襟怀坦白的好人,所以才希望自己能走上一条他所认为的正路。
可男欢女爱娶妻生子就是正道么?
男人娶女人,为得是有人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伺候爹娘。因为要传宗接代,生了闺女还不行,非得生儿子,生不出就是七出之罪,生了儿子也不见得好过,最后熬成黄脸婆糟糠妻,新人换旧人。
古往今来,多少女人在男人的这条正道里,倒了大霉?
依他所见,走这条正路的男人,其实坏得很。
他自认自己不算是个坏人,做过的那些事,比起男人走正路害过那么多女人,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恶事。
他没打算走沈玉桐口中的正路,不过总算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并决定按着对方想要的方式慢慢来。
他心情豁然开朗,临别这一晚,心满意足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清晨,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沈玉桐送孟连生出门上车。他一早吩咐厨房给他准备了便于存放的食物,又挑了几本书让他在路上打发时间。
鼓囊囊的一个包袱,是他亲自装点打包。
孟连生抱着这个包袱,脸上一直带笑,是惯有的纯良笑容。
“二公子,那我走了,我们上海见。”
沈玉桐点点头:“出门在外要当心,路上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