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锦囊,又从锦囊里抽出一根红线,一块琥珀色的观音坠子从里面露出来。
“前几天我在盐井上发现一块很不错的盐晶,拿回来自己刻了一个观音像,让寺庙里的主持开了光。盐区信这个,戴上能保佑平安。”
他将盐晶递到孟连生跟前。
孟连生睁大眼睛:“这是给我的吗?”
沈玉桐笑:“希望这个能保佑你平安。”
孟连生接过盐晶雕刻的观音,晨光之下,这块琥珀色的盐晶,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实在是一块很别致的小玩意。
他小心翼翼抚摸了下,喜滋滋戴上脖颈,低头看了片刻,才又抬头,黑眸灼灼地看向对面的人:“二公子,我很喜欢。”
这可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家伙,沈玉桐心道,他好笑地摇摇头:“就是个小玩意儿,又不值钱。”
孟连生道:“二公子亲手雕刻的盐晶,比金银珠宝更值钱。”
沈玉桐见他这样欢喜,有点想揉揉他的头,但也只是想一想,手还未抬起来边作罢,他可不能再将他引上偏路。他笑了笑道:“行了,赶紧上车吧,路上指不定会耽搁,小心误了傍晚的船。”
孟连生用力点头,转身握住车门把,正要拉开,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道:“二公子,我回去后能给你写信吗?”
“可以啊。”
孟连生又问:“你会回吗?”
“当然。”
“那我每天给你写一封。”
沈玉桐失笑:“这样的话我可能回不过来。”
孟连生赶紧改口:“那就每个礼拜一封。”
“好。”
“就这么说定了。”
“嗯。”
“二公子再见。”
“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思维方式跟正常人不大一样哈。
之前两人在船上看书时不就说了,观点清奇但又逻辑自恰,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呢。
所以也不要把他想成什么大野心家,没有的。
食色,性也,就是他所有不可思议行为的驱动力。
简单来说他的人生追求就俩——吃饱穿暖,日上二公子23333
第44章、第四十四章 难以启齿的占有欲
沈玉桐与孟连生初夏入川,仲秋开启了接下来一年的离别。
一个月后,沈玉桐收到了孟连生写来的第一封信,落款时间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九天,也就是说他抵达上海的当日,就寄来了这封信。只是路遥车马慢,竟是足足过了大半个月,才到他手中。
薄薄一张信笺纸,内容很简单,承袭了他平时寡言的风格,无非是报个平安,再同他问好。
这是沈玉桐第一次见到孟连生的字。在自来水笔流行的年代,能看到用小毫写出的这一笔行书,绝对称得上赏心悦目。
他自己幼时学过书法,字写得也不差,但临了两年王羲之,最终也只临出了个四不像。而孟连生这笔行中带楷的字,遒劲潇洒,一看就是来自赵孟頫。一个只上过几年私塾的孩子,竟将赵体学得形神兼备,不能不说是天赋异禀。他再次发觉孟连生是个宝藏,放在旧时,只怕是文能提笔安天下 武能上马定乾坤的人才。
一封信明明只得寥寥半页的内容,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为了对得起这笔字,他叫来阿福准备笔墨纸砚,又沐浴焚香,才开始写回信。
此后每个礼拜,他会收到一封孟连生从上海寄来的信,内容无非是日常琐事,最近雨水都不多,天气又变冷了,吃到什么好吃的。虽然简单,读起来却让人心神愉悦。愉悦之后,他亦会认真回过去一封,内容自然也是诸如此类。只不过一个说上海,一个说自流井。
偶尔信件迟来两天,沈玉桐还会亲自去邮局查看。
这样雷打不动的通信频率,显然远远超过寻常友人。他和龙嘉林也总共就通了两三封信,龙嘉林那状如狗爬的字,他看一眼就觉得头大,更别说认真去回。
他其实明白这样的区别对待是为何。
他诚心希望孟连生能获过上世俗的幸福生活,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地陷入对他的喜欢。
转眼已是岁末,因为盐厂这边走不开,沈玉桐没有回上海过年,倒是沈玉桉在正男风月里来了一趟自流井,代表全家上下来看望自家这个小少爷。
原本沈玉桐从西康回了自流井,他就要亲自来一趟才放心,只是家业繁冗,父亲年迈,他这个顶梁柱根本脱不了身,及至过年,工厂放假停工,他才得空过来一趟,虽然只待了两日便离开,但这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多月。
一番折腾,不过是为了看一眼弟弟。
沈玉桐知道兄长这些年背负的担子,大哥是有抱负的人,如今已是上海商会副会长,操劳奔波十数载,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守住沈家家业,他想要得是发展民族工业,让华夏这艘老旧的巨轮焕发新光,这也是为何自己回来说要办精盐厂,他全力支持的缘故。
自己又何尝不是跟兄长一样,国家如今风雨飘摇,生在商贾之家,哪能心安理得关在大宅门里享乐?
于是虽然是来看望弟弟,但兄弟二人的交谈,总也离不开工厂的事。
直到道别时,沈玉桐才状似想到什么的,随口问:“对了大哥,这几个月你见过小孟吗?”
孟连生将沈玉桐从王师长手中救去西康这事,沈玉桉自是一清二楚,原本这孩子对沈家就有恩,这回又救了一回弟弟。孟连生去年回上海后,他专门去柏公馆送了一份礼物和支票,对方收下了礼物,但支票无论如何都不要,最后也只能作罢。
为此,沈玉桉专门让人留意着孟连生,想着能在他有需要的时候,沈家及时出手相助。
只是自己并没有等来这个机会,而且……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向沈玉桐,道:“孙志东一死,柏清河现在最重用的就是小孟,他在立新已经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顿了片刻,似是迟疑了下,才又说,“不知是不是人长大了,反正听来的有关他的消息,好像跟我从前以为的那个小孟不大一样。”
沈玉桐笑说:“他本来就是有本事的人,能得重用也无可厚非。”
“话虽如此,但立新做的是什么行当,你也清楚。”
沈玉桐当然懂得鸦片误国的道理,却忍不住要为孟连生辩解:“当初为了护国滇川烟土开禁,现在各路军阀打仗养兵也离不得烟税,这怪不了土商。再说,小孟也只是替人办事。”
“这倒是,”沈玉桉点点头,“小孟的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他那样一个好孩子,定然是明事理懂分寸的。人活在世,首先得赚钱吃饭,他与你我的出身背景不同,不该用我们的标准去要求他。”
听兄长这样说,沈玉桐欣然笑开:“他肯定有分寸的。”
送走了沈玉桉,沈玉桐又开始盼望最孟连生最新的来信。因为春节的缘故,这封信比预计中晚来了五六日,正赶上正月十五。
傍晚拿到信,他连出门看灯会都省掉,打发了阿福,自己一个人钻进书房,迫不及待信封拆开。
一张相片先从信封里掉落出来,他拾起来放在灯下。照片中站在照相馆背景布前的男子,赫然就是孟连生。
头发比先前长长了一点,梳成一个整齐利落的分头,脸上还有模有样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身上穿一件长款呢大衣,不仅英俊气派,较之之前,也更添几分成熟。
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他大概是没办法再叫他孩子。
沈玉桐看着相片上人模人样的家伙,本是觉得有点想笑,但展开信笺后,刚刚浮上的笑容,又渐渐凝固。
信中的内容依旧简单,说过年跟公馆里没回老家的佣人们一起去照相馆照相,大家拿到相片,纷纷寄给老家亲人,但自己老家已经没亲人可寄,只能寄给二公子。
虽然信后又说,在柏公馆过年很开心,张妈给他做了新棉鞋,柏先生封了大红包,还和子骏一起放了烟火。但沈玉桐依旧觉得有点心酸。
他自己这个年没与家人一起过,但他住的宅子叫沈宅,他是这里的主人,跟自己一起过年的沈天赐一家,也是他的亲人,更有上海的家人挂念,有家可归。而孟连生再如何说过年开心,始终是寄人篱下,无论是身边和远方都已没有家人,如果他真能成个家,于情于理都是好事。
然而在通了几个月的信后,他对孟连生成家这件事,俨然已经不向先前那样期盼,反倒是在心中对人生出了一点难以启齿的占有欲。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只是个人,可以去控制自己的行为,但却办法左右内心的感情——不,也许连行为都难以控制。所以才会将这张相片放进皮夹中,回信时更是对让他成家一事只字不提,只说自流井一切都好,自己一切都好,只是挺想家,也挺想在上海的他。
在信件往来川沪之间,日子倏然而逝,草木青,梅雨过,又是一年夏去秋来。
一场秋雨下过,十里洋场的行道树,一夜之间秃了大半,凉意铺天盖地地朝这座城市袭来。
公租界的立新办公室里,孟连生坐在紫檀木办公桌后的大班椅上,手上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信,小心翼翼撕开蜡封,随着信笺被抽出,一张黄色的银杏叶从里面掉出来。
孟连生将银杏叶从桌上拾起来,举在半空看了好一会儿。
他知道这是自流井今年第一批黄叶,那边跟上海一样,也进入了秋天。
他将银杏叶收起,夹进案台上那本常用的英文字典中,然后慢慢展开信笺读信。信中内容跟从前一样简单,但又完全不同。
沈玉桐在信中说这是最后一封信,叫他也不要再往自流井给他寄信。
因为,他三天后就要启程回上海。
若不是向来不将喜怒之情溢于言表,孟连生大概要雀跃得从椅子上蹦起来。
二公子要回上海了。
三百六十九天,比整一年还多上四天。
他看了眼信上的落款时间,是十天前。他对上海往来重庆的航班早烂熟于心,若是不出意外,二公子后天上午抵达上海。
“小孟!”
他正想着,办公室的门从外面被推开,杜赞急匆匆走进来。
“杜赞大哥,有事?”
杜赞将门阖上,走到他桌前,低声道:“还是张怀明的事,他不是在闸北弄了个码头,进上海的货,都绕过公租界从闸北进。你先前说再等等看,等了两个月,他不仅一句招呼没跟我们打,还挖走了好几家租界的烟馆去他那里提货。而且他现在买通了闸北的军警,我们也没办法跑去那边动他。”
孟连生依旧盯着手中信笺,头也不抬淡声道:“张老板在闸北动不了,他儿子在法租界上中学,应该可以动一动。”
杜赞蹙起一双浓眉:“你是说把张怀明儿子绑了?但现在租界里巡捕房对这些事管得还挺严,已经跟我们打过几次招呼,不要闹事。张怀明与洋人关系也一向不错,他一个状告上去,我们还是得放入。而且张少爷出入都带着两个白俄保镖,要绑他也没那么容易。”
孟连生将信笺小心翼翼叠好塞回信封,打开抽屉放进去,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轻笑了笑道:“谁说要绑张少爷?杜赞大哥,在上海滩光靠武力早已经行不通了,那样只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杜赞眉头蹙得更深:“小孟你的意思是?”
孟连生不紧不慢道:“张少爷最近迷上了会乐里富春楼老三,富春楼老三有个老相好,正是我们立新的老朋友陈买办,两人最近为这老三一直在别苗头。今晚是富春楼老三的生日,估计不少老爷少爷都会去捧个场,两人定然也会在,你也替我去送份礼。”
杜赞还是不明所以,不仅是眉头紧锁,连一双眼睛也皱成了三角眼。
孟连生站起身,走到衣架旁,拿过外套,淡声道:“张少爷年轻气盛,你想办法拱把火,让他和陈买办打起来,张少爷在租界刺伤陈买办,以陈买办与洋人的关系,让张少爷关上个一年半载轻而易举。到时候张老板想救儿子,其他路都行不通,只能找我们立新帮忙。”
杜赞恍然大悟,只有一样不解:“但怎么才能保证张少爷会刺伤陈买办?”
孟连生道:“是不是张少爷刺伤的不重要,只要让人以为是他刺伤的就行。那么热闹的地方,要办成这是对杜赞大哥来说应该很容易。不过,得控制好力度,别真要了陈买办的命。”
这回杜赞是彻底明白了。
张怀明这儿子,是个典型的纨绔少爷,还在上中学,就已经是妓馆里的常客。他年纪其实也不算小,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上学这些年,今年请长假学皇帝去承LJ德山庄避暑,明年又要休学去跟父亲学做生意。生意做得烦了,又回学校复学。六年中学,被他羊拉屎一样稀稀拉拉读了快十年还没毕业。但无论怎样不成器,他也是张怀明的独子,这不成器也是当爹的一手惯出来的,据说张怀明把这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这要捅伤人被关上一年半载,那还得了?
而陈买办当初得罪帮会的人,是立新救了他的命,这个面子肯定会卖。
杜赞虽然面上只是豁然开朗的笑,心中却对孟连生又佩服几分。
当初回到上海,柏老板将对方提上来,当了立新的经理,立新内外多少人等着看这个毛头小子的笑话,若不是柏老板坐镇,底下一些人只怕会揭竿而起。他都已经撸好袖子,要好好护着小孟。
不想,那些曾经想动孟连生的人,一个个最后不是来求他就是灰溜溜滚得老远,不过半年多,小孟就将立新经理这个位子坐得稳稳当当。
想当初,别说是孙志东,就是柏老板,那也是靠拳头打来的天下。而孟连生坐稳立新第二把交椅,不费一兵一卒,用他自己的话说,靠的是办公桌上两本书,《鬼谷子》里的捭阖之术,和《孙子兵法》里的军事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