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天空和大地,是一种混沌不清的灰沉。
就像是他这些年过的日子。
他记得幼时的日子也是有过色彩的,比如上山上葱郁的草木,田地里的油菜花,私塾里的课桌。
只是后来,亲人一个一个全部离自己而去,只留下饥饿和孤独。及至今日,他亲手送走了最后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以后就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并没觉得多悲伤,只是空洞麻木,还有些茫然孤独。
而在这茫然中,又似乎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在告诉他,日后不能再这样活。
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孟连生从混混沌沌的思绪中清醒过来,跪在地上给表叔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乱葬岗。
*
龙嘉林清晨要启程回豫北。
昨晚即使多喝了几杯酒,沈玉桐也早早起床,为好友送行。
两人出门时,龙嘉林的车子和几个马弁已经等候在驿馆门口。
龙参谋换上了灰蓝色戎装,腰间别着一把枪,高大挺拔威风凛凛,是个英姿飒爽的模样。
几个马弁上来,毕恭毕敬唤了一声:“少爷。”
龙嘉林很有些倨傲地点点头,睥睨着几人,挥挥手:“嗯,你们稍等,我说两句话就上车。”
他显然很有点威信,因为这几个马弁退下的姿势,简直称得上唯唯诺诺。
沈玉桐想,小龙昨晚说得没错,他确实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龙嘉林对手下是一脸冷酷,如寒冬冰霜,但转而看向沈玉桐时,又是一派春回大地的热情温和,他两只大手抬起来,握住对方的肩膀,朗声笑道:“小凤,我爸爸肯定能会上海做官的,到时候我就能长久待在上海,你要等着我。”
沈玉桐笑着点头:“那我就祝龙叔平步青云。你自己在外也要当心。”
龙嘉林一拍胸口:“放心,我知道保护自己,等我爸爸做了淞沪警察署署长,以后你们沈家在上海,就由我罩着。”
沈玉桐摇摇头,道:“好,我等着你”
龙嘉林扬眉一笑,拍拍胸口:“放心,我命硬得很,肯定不会有事。”
他走到小汽车旁,又转身对立在路牙的沈玉桐挥挥手:“小凤,我有空也会回来看你,你保重。”
沈玉桐抬手回应:“一路顺风,保重。”
目送车子绝尘而去,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下来,变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自从大总统死后,北洋和各路地方军阀四分五裂,谁都想上位,谁也不服谁,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上演了一回又一回。
混战之下,最受苦的总归是平头百姓,他们这些商家当然也不会不好过,实业发展严重受阻碍。上海租界区尚且安宁,但也越来越多势力涌进来,商家一方便要应付洋人,一方面还得上供这些军阀,不然很难得到安宁。
如今上海在江苏辖下,龙震飞是浙江一派,他想回上海掌管淞沪警察署,那必然是江浙两方又得发生摩擦。
他摇头叹气,虽然担忧,但打仗一事,也不受他控制,幸而他们沈家身处租界,即使是最坏的情况发生,要明哲保身也不算难,无非是破点财而已。
他抛开这股杞人忧天,唤来汽车夫去取来,准备回城。
这辆黑色雪佛兰小汽车,是沈老爷子前阵子专门为他添置的,车子很舒适,只是从松江入上海城的这段官道,路况实在不算好,时常就会出现一段坑坑洼洼乱石遍布的土路。
这会儿时日尚早,路上鲜少人马,汽车夫便将车子开得很慢,哪知没行多久,路过一个水坑,车身狠狠颠簸了下,轮子陷入了水坑,动不了了。
汽车夫重新打火启动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只得对后排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还得麻烦你上前踩油门,我下去推车。”
“行!”沈玉桐点头,幸而他是会开车的。
汽车夫从驾驶座下来,他坐上前握住方向盘。然而这泥坑吸力实在不容小觑,汽车夫使出吃奶的劲儿,后车轮始终卡在泥水中出不来。
中年车夫狠狠深呼吸了两口气,擦了把额头的汗,转头四顾。冬日清晨郊外,连只鸟雀都看不到,只怕半天都等不来一辆路过的车马。
正是心急如焚时,汽车夫双眼忽然一亮,原来是后方隐约出现一道身影,正在往他们这个方向走。
他忙跑到车旁,朝驾驶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您别急,有人过来了,你在车内稍等片刻,我叫他来帮忙一起推一把。”
沈玉桐原本就没急,就算车子启动不了,等稍晚一点,总会有路过的车马,搭个便车进城不是难事。
他点点头:“你去吧。”
汽车夫三步并作两步两步,沿着土路朝后方跑去,跑到那不紧不慢的行人跟前,见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面上更是一喜,一脸见到救星的热切模样:“小兄弟,能否搭把手帮我推一下车子。”
这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准备返回城内的孟连生。
昨晚那一番折腾,眼睛都没真正阖一下,此时的孟连生委实累得厉害,双脚几乎是机械地在行走,以至于反应都变得迟钝,一时只看到面前这男人的嘴巴翕张,却没听进去半个字。
大清早在荒无人烟的郊野,凭空出现个这么个人,其实是有些古怪的,又见这少年形容惫倦,表情有些痴痴愣愣,汽车夫不由有些发憷。但此时急需人帮忙,他也不愿多想,见对方似乎没听明白,又回身指了指前面微微倾斜的汽车,道:“我们车子陷在泥坑里,小兄弟你能帮我推一把吗?”
孟连生一双疲劳的黑眸,慢悠悠随着他的手朝前看去,看到他所指的黑色小汽车,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然后点点头:“嗯。”
汽车夫舒了口气,领着人往前走,身后的少年动作慢慢吞吞,堪称龟速,但求人帮忙,也不好催促,他只能减慢速度等着他。
幸而这段路只有不到百米,再如何缓慢,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汽车夫让孟连生站在车尾,自己朝前方喊了一声:“二公子,可以发动了。”
驾驶室的沈玉桐“嗯”了一声。
虽然这孤身一人出现在郊野的少年,看着古怪,但力气是真不小,有了他的帮忙,车轮子在泥坑里打了几下转,很快脱身。
沈玉桐将车子开上前几米熄火,打开车门下车准备亲自感谢帮忙推车的路人,哪晓得双脚刚落地站稳,抬头往后面一看,就蓦地一愣。
距离上回钱夹一事,才过去半个多月,他虽然没将那事太放在心上,但帮他追回钱夹的好心人模样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此刻在郊外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又惊又喜。
“是你?”沈玉桐笑着大步走过来。
正在对孟连生道谢的汽车夫,听到自家公子这句话,诧异道:“二公子,你认识这位小兄弟?”
沈玉桐笑着点头:“认得认得,这位小兄弟先前也帮过我一次大忙。”他走到孟连生跟前站定,问,“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钱夹被扒,你帮我追回的。”
早在沈玉桐出声时,孟连生就已经转头看向他。他因为疲倦而变得迟钝的思维,也终于渐渐活过来一点。
只是表情依旧木讷,点点头:“嗯,记得。”
沈玉桐笑:“可真是太巧了,今天你又帮了我一回。”
孟连生淡淡笑了笑,没说话。
沈玉桐又问:“你是要回城吗?”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那正好,你坐我的车。”
孟连生看了眼前方那辆小汽车,犹疑地嚅嗫了下唇:“不……不用了。”
沈玉桐笑着拉了拉他的手臂:“回城还远着呢,不知几时才能坐到车,赶紧上来吧。”
汽车夫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既然小兄弟跟我们公子相识,又帮了我们大忙,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载你一程。”
孟连生目光落在沈玉桐那只还未从自己手臂上收回的手,颀长白皙,是养尊处优贵公子才有的手。而自己身上的衣裳,在经过昨晚的折腾,沾了不知多少泥土,甚至被他握着的那处,都有几个明显的泥点子,与那只干净白皙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自惭形秽,恨不得打个地洞遁逃。
然而沈玉桐没再给他犹豫的机会,与汽车夫合力拉着他上了车。
两人坐在后排座,孟连生只觉得如坐针毡,害怕自己的脏衣裳,将这干净的车座椅弄脏,更怕自己弄脏了一旁身着月白色熟罗长衫的贵公子。
于是他紧紧贴在旁边的车门,与沈玉桐生生隔出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的脑子此时已经彻底清醒,哪怕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但到底还年纪小,第一次坐小汽车,不免觉得新奇,虽然局促拘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却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在汽车夫发动车子时,他又好奇地去看前方驾驶室的方向盘。
沈玉桐见他这有点孩子气的反应,心下了然,也不点破,只随口问:“你怎么大清早一个人在这里?”
孟连生将自己好奇的目光收回,回道:“我昨天来这边做点事,今早回去。”
沈玉桐点点头:“这边车马少,很难搭到车。”
孟连生嗯了一声,昨晚拉着表叔,是不得不走路,今早返程,原本是想搭个过路马车,走了半天,好不容易路过一辆,然而那车夫对他的招手熟视无睹,甚至还用力挥动马鞭,加快速速。
他原本已经打好主意早走回去,没想到会有机会坐上汽车。
他想这位公子真是自己的贵人。
第09章、第九章 怜惜般的好感
沈玉桐原本好奇他一个人大清早出现在荒郊野外,但看出对方的拘谨,似乎也不愿多说,于是不再追问,只不动声色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衣服还是上次那套薄棉短袄,沾了不少泥土。
他未曾有机会真正接触过这样的市井穷苦百姓,但从来觉得众生平等,辛亥之后,皇权瓦解,更是没什么天生的高低贵贱。
这少年穿着打扮虽然寒酸,但一张脸却是出其不意的标致,尤其一双眼睛,黑色瞳仁有着稚儿的纯净,加之睫毛浓长,更显得纯良。
都说相由心生,这必然是个本分善良的孩子,何况他也确实帮了自己两次大忙。
沈玉桐不免对人生出一股怜惜般的好感,他又注意到,少年脸色苍白,眼下泛青,像是困倦交加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似,问:“对了,你吃过早饭了吗?”
孟连生迟疑片刻,摇头。
不等沈玉桐吩咐,汽车夫已经拿起水壶和一袋点心,朝后排递过来:“小兄弟,进城还早呢,先喝点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孟连生又犹疑了下,才伸手接过来。
一直到这时,他才感受到饥渴交加,水壶里的水还是热的,两口下肚,整个人舒服许多,点心是桂花糕,桂花蜜的香甜和糯米的松软,一碰到舌尖,便让他彻底感受到了饥饿,一开始还慢条斯理,但两口下肚,立刻变得狼吞虎咽。
一连吃完两块,方才意识到旁边的人正看着自己。转头对上沈玉桐含笑的一双桃花眼,顿时耳根子一热,原本因为劳累而苍白的脸,染上了一丝赧色。
沈玉桐笑:“你慢慢吃,不用急。”
孟连生点点头,放慢了速度。
虽然来自皖南乡下,这些日子又与贩夫走卒混迹在一起,但他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还学了私塾先生那套过时的书生做派,跟那些人是不是一样的。
几块糕点下肚,又灌了几口温水,冰冷空荡的肚子,终于被填满。
一夜未眠,吃饱喝足,孟连生的瞌睡自然也就上来了。
他觉得在别人汽车里睡觉似乎不大礼貌,上下眼皮子分明已经忍不住开始打架,但还是强撑着,只是在汽车微微的颠簸中,那困意越来越强烈,不知不觉两只眼睛就阖上,然后脑袋一偏,磕在车窗,轻微的疼痛,又将他唤醒,他立马反应过来,猛得坐直身体。
沈玉桐见状,道:“你要是困了,睡一会儿,进城后我再叫你。”
孟连生摇摇头,与此同时,静下来的身体,感受到清晨的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玉桐这才意识到他身上这件薄棉袄子,应该是不怎么保暖,想了想,将肩上的卡其色开司米围巾拿下来递给他:“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戴着这个睡一会儿,别真着凉了。”
孟连生忙不迭摆手:“不用了。”
沈玉桐干脆直接将围巾塞进手中:“小兄弟你就别客气了,戴上好好睡一会儿,回头叫你。”说着,又弯起嘴角,玩笑般道,“放心,我们不会把你卖了的。”
他这般轻松温和的语气,让孟连生放松下来,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围巾,犹残留着泥土的粗糙手指,试探般轻轻摩挲了下,柔软而温暖,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身体确实越来越觉得冷,想到表叔因为一场风寒而匆匆丧命,他终于还是将围巾戴上。
有了温暖的加持,他到底是没再抵过困意,坚持了片刻后,便不知不觉靠在椅背沉沉睡了过去。
因为实在是太困了,孟连生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哪怕汽车经过一段破路,狠狠颠簸了一会儿,他人几近动摇西翻,脑袋还磕在窗户,也只是迷迷糊糊呓语几句,在梦中自动调整好姿势,又进入黑甜乡。
沈玉桐看在眼中,不由自主轻笑了笑。
车子在一个半钟头后进入城内。
汽车夫从后视镜望了眼后排座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少年,低声道:“二公子,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住在哪里,前边就要进入夷场了,要不要叫醒他?免得开过了他家。”
沈玉桐原本也打了个盹,这会儿刚醒来,转头看了眼正靠在窗户的孟连生,见他睡得正熟,想必是困得厉害,又抬手看了眼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想了想,道:“不用了,现在还早,我今日也没什么安排,让他多睡会儿,你在前边将车停下,我们等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