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章
那一天,在他的眼中,时间和空间都已成了尽头,一池的莲花如火如荼的盛开着,他在莲花池底悄悄的游曳。
然后,他遇到了他的劫,雷动九天。
他本是凡尘的一条小蛇,身体柔软,紫色的皮肤上有着浅淡的金色花纹,美的似纹了满身的枝繁叶茂。菩萨慈悲临世,柳条枝儿在他的额头一点,他天眼豁开,浑身的骨骼咯咯作响,奇特的疼痛已经深入骨髓了。强烈的痛苦折磨了他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人界风雨大作,恍惚中,他低头一瞥,凡尘早化作了汪洋一片。
再醒来,两腮生风,他已是观音座下得道的蛇。
菩萨讲六欲凡尘,执著心是对如来的玷污,如来本是无物,法亦无物,无情无欲无念无业。
他静静的听,莲花池是他的天涯海角,菡萏春草也成禅机佛理。
渐渐,他化作人形,双脚双腿,五指纤纤,眉间一寸顶了一点血红的朱砂,眼眸间都是凝起的佛法庄严。可是,他回眸间,又总有偷偷那么一点点的烟行媚视,勾引的妖仙之中常常有人为他神魂颠倒,实在是本性使然,蛇,本就是柔软妩媚的躯体。
菩萨大慈大悲,唤他作玄九真,是睥睨人世的蛇神。
他肌肤雪白,瞳孔却是浅金色,紫色的外皮褪了下来,他随手一指,已经是一身云雾织就的轻廊骞凇?
他日日听经,以为过去未来只能这样了。
可是,那一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他悄悄的浮出水面,悄悄的吐着信子,有个俏皮的红衣少女拨开莲花凑到他的面前,他发现她霓裳火红,唇间是淡淡的不屑,却又媚的连眼角染上红莲胭脂。
"你是谁?"
"他们叫我红娘。"
"是那掌管因缘的红娘?"
"你说是,那就是了。"她轻轻的笑,却又来问他,"无欲的小蛇啊,我来问你,你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的神仙不惜抛弃仙躯也要下凡么?"
"不知道。"他诚实的摇头。
她笑:"这个问题实在简单,他们为了的是--情。"
他若有所思的摇头:"我不懂。"
"情就是缘,像你从前参的佛法--我爱汝色,汝怜我心,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他继续摇头:"你这样说我还是不懂......"
"我本知道你是不懂的,所以我来便来点化你。"她笑的有点张狂。
她右手丹蔻妖红,在花开花落的白莲中虚空一抓,一瓣惨白惨白的莲花瓣落在她手中,清烟过后,竟变化成了一面铜镜。她真真切切的把镜子交在他的手中,镜子轻的似乎没有重量,她看到他的不知所措,目光似变得有些温柔起来:"这叫‘风月宝鉴',只要看上一眼,保证你获得无上大智慧。"
"真的?"他问。
"真的。"她笑,轻轻伏在他耳边囔囔,"只是,只是看了之后不要后悔啊。无情不似多情苦,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幸福。"
他心头一抖,手中的镜子已经滑落在冰冷的水中。他便潜到水底去捡镜子,水下波光粼粼,或寒或暖的氤氲扑面而来。他身体柔软而矫健,轻轻几个扭动已经触摸到了镜子......
或许他并不是想看,或许他只是想找回镜子还给它的主人,但是一切理所当然的发生了,似乎是如来特意定下的宿命。
他,理当有此一劫。
那一眼,似乎有桃花在眼前开过,似乎有微风吹绿了江南。
佛在说法时拈花一笑,须弥山上翻云覆雨,万劫已不渝。
他双手抖动,不能自禁。
这,这,这镜中的人真的是自己么?
镜中的人有一双庄严而妩媚的眼睛,浅淡的金色像如来头上的佛光一样温软而慈悲,一个回眸,柔媚的张狂,一个凝眸,优雅的肆意。
还有瀑布一样的乌黑的长发,远山一样的眉梢,美玉一样的嘴唇。
他呆呆的望着镜子,再也不能错开自己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不为什么会对着镜子中自己心头涌上甜蜜而苦涩的味道呢?这种甜蜜的苦涩肆无忌惮的侵袭着他的四肢,叫他不能呼吸。他张口嘴大口的呻吟着,眼睛却越发迷茫了,痛苦中,手心忽然一阵炽热,镜子已经在他的手中碎成千千万万片。
佛说,这世上本有千千万万大世界。这千千万万的碎片中每一片都有一双美丽的眸子,可是,这每一片都已经不再是完整的了。
轻轻的,又是南风吹拂过,莲花池畔荷叶彼此碰撞留下沙沙的声音。
在时间静止的瞬间,斜阳的余辉独自洒满池塘,露珠儿落在水中,一圈圈的涟漪后,最终归于平静。
九真趴在池水畔,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或颦或笑或喜或怒,他一点点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他也一点点学会更多的表情,学的越多,他发现自己越是美貌。
这一定是神仙的玩笑,莫非三生石上,他的名字被刻了一双?否则,他怎么会如此的痴迷着自己的倒影呢?
"你,真美......"
"谢谢,你也很美。"
"我觉得我爱上了你。"
"是的,我也爱上了你。我是离不开你的。"
"......可是......这些是不够的。"
他轻轻的促起眉头,别样的轻愁,思绪却仿佛那些南来的风一样飞的无踪无迹。
..................
............
......
--疯了!一定是疯了!
--若不是疯了,又怎会为另一个自己如此着迷?
于是,整个仙界传出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那一年的蟠桃会,一条小小的蛇私自闯入王母的后宫,像失去理智一样抢了王母梳妆的铜镜。天兵天将赶来抓拿的时候,那条小蛇正一个人捧铜镜蜷缩在高高的莲花下,专注的看着自己的容貌。
在天兵天将的呼喝中,这条小蛇抬起了头,入眼的,竟是一种高贵的不可亵渎的眸子,分明是癫狂的,可是已经平静如水。
小蛇精神恍惚的微笑:"果然还是镜子看来比湖水看起来清楚。"
"我很美,不是么?"
"是的,是的,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没有人......"
听到他的话,众人哗然。可对于众人的耻笑和怒骂,小蛇已经毫无知觉了,他重新垂下头,还是那样脉脉的注视着自己的影子。直到追捕他的兵将上来抢夺他手中的镜子时,他才像重新复活了一样,开始反抗。
但他心神恍惚,如同入魔,哪里抵挡得了这许多天将?镜子离开他的双手时,他就彻底垮了下来。
审判和加刑的过程,他一直维持着静默的态度,像圣者一样表情高傲,紫黑色的外衣翩翩飞扬。唯有在无人之处,他才会一边边的小声念着:"给我一面镜子,请,给我一面镜子吧。"
没有人愿意说出他究竟是怎么了,他们能掐会算,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喜欢同性已经是神仙的丑闻,何况又是对自己的这般执著之念?
判决的结果出乎意料的轻,也出乎意料狠毒。
判决把仙蛇玄九真的灵魂分成两个。一个投入下界,饱受轮回之苦;另一个永锁天界大牢,终生不能和另一个自己有所善终。
"不!"
"你们不能这样做!"
这条小蛇疯狂的摇头,可是他的抗议在他们面前是毫无意义。四个天兵压住了他的手足,太白金星走上前来,用拂尘在他的心头轻轻的拂上了一拂,然后扫向通往下界的瑶池仙境。
他骨骼又是咯咯的响,叫他回忆起了他被菩萨点化的那一天,不过,比那天还要痛,因为他是被硬生生的扯成两个,从此天涯海角。他疼的满地翻滚,皮肤像是被炙烤一样剧痛,整个天界的水气都被他搅的四处乱窜,人形的身体扭曲成了蛇身,然后蛇身又被四散的灵气重新捏成了人形。
他似乎又看到了人界的满天风雨,看到了汪洋的洪水,甚至看到了被分开的另一个自己穿过重重九天,消失在茫茫的大雨和霹雳中,被轮回所苦。
"不~~~~~~~~~~~~!!!!!!!!!!!!!!!!!!不要分开我们~~~!!!!!!"
可惜,他和他,已是被分开的两个不同的个体了。
他在天界水牢中张皇的望着空荡的天际,心底的狂意妖念慢慢涌动。
一千五百年后--
一声,惊雷,天降大雨。
豆大的雨珠砸下来,黄河的水翻腾起浑浊的浪花。漫天的大水乐坏了平日里胆小的妖孽,有人在雨水中探头,便见了天边铺天盖地的三脚怪鸟,这鸟是预兆暴雨的精灵,名唤"商羊",所到处,必定水患滔天。于是漫天大雨再没有丝毫停止的打算。惶恐的百姓冒雨在各个河口分别设了祭坛,这水却依然凶猛如虎。
一村的人不得不往高处不断迁移,只是这般逃避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呢?
村民在雨雾中惶恐的回头,天地间一片汪洋,那些过去耕耘过的土地早就不见了踪影。恍惚之中,一片黑压压的乌鸦自天边翱翔而来。飞到了过去的泾水堤岸,就再也不前进了,盘旋着,打了个转。
瞬间--
一道巨大的身影自飞溅的水花中冲天而起。
它身子婆娑,柔软如丝,只是一双金晃晃的眼睛像两盏灯在夜里莹莹生辉,傲视着这苍穹。
妖!
"天怒!这是天怒!" 有见识的村长在嘴里默默的念叨着。
那妖张开血盆大口,乌云从它的嘴里喷涌而出,喧嚣的雨声中,忽听一道震天动地的呼啸:"我恨!"
声如哭泣。
一道闪电瞬间滑过天际,扯破了这铺天盖地的黑暗。早已吓的瘫软在地的村民,只见天空中似乎布满了无数的眼睛,一双双都愤怒的看着这只呼啸的妖怪。
有声音宝相庄严:"孽畜!你趁典狱一时不差,私逃天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又来兴风作浪,还不悔改?!"
那妖仰声的大笑,嚣张无比:"什么色既是空,空既是色!当年若不是你们引诱试探,我又何至如此?!我既成不了仙!便入了魔,你又能奈我何?!"
天空中乌云越沉越重,终于刷刷的劈下无数的闪电来,落在水面,便如沸腾的水,一时间,大水滔天。
五雷轰顶。
那妖一张红色的口张了开,在轻轻的笑,笑声轻盈,竟似歌声一样。
电闪雷鸣中,只见它身体一扭,一条尾巴在悄然浮出水面,再一扭,已经不见了踪影。
竟是一条紫色的巨蟒。
第一章.仙妖殊途
凡尘变化,沧海桑田,那千年前的一切对九真来说,就像一场漫无边际的苦涩的梦。
亦真亦假的梦中,寂寞的冰雪山颠忽然传来阵阵的打斗声,刀声如风剑哮似雷。
玄九真在混沌中睁开眼,四周是一片雪白,四周被他的妖气一震,围绕着他的那一片冰雪正在悄然化去,雪水中倒影出一双灵动的眼睛,百媚横生。
"王......不好了......有人来闯山了!"
他甩着僵硬的尾巴,高傲的看着前来报信的小妖,嗔声道:"你不该吵我睡觉。"说完,又叹,若不是长睡不醒,他该要如何度过这人世寂寞呢?
小妖一双蓝眸,乃是这山中五十年的狼,因为不甘心碌碌无为寿终正寝,便随了他修道。如今,这平日里分外老练的狼,也不得不慌了神,谦恭的跪倒在他面前:"吾王,山外的兄弟们已经支持不住,那来犯的人类实在太过凶悍了。"
九真皱眉,一颗蛇头不耐烦的转动。
那狼妖跺着脚,赶忙道:"他是个道士,说是不收了我们九华山上的妖怪誓不罢手。"
"他可有五灵护体?"
"没有。"
"他可是年过半百,德高望重?"
"......不过二十五岁左右。"
九真眼中金光冷冷:"笑话!这样的稚子你们也摆不平!"
"他......"
"他......?"
"他天生神力,法术甚高!"
九真才注意到他身上斑驳的血迹,偏着头问:"这可是被那妖道所伤?"
"不,是兄弟们为了破我身上的定身咒而流的血。"
九真扭动着庞大的身躯,轻轻的笑了:"也好,我便为你们打发了他,省得我日日无聊。"
三九天的寒冬,天气冷的呵气成冰,一片莽莽的山顶积雪中,冷风呼啸而过。九真是蛇,却仗着道行高深,在冰雪中一路穿梭而行。沉眠中的身体还有一点点的酸麻,蛇形处,身如风摆垂柳,分外妖娆。
"是谁?!敢扰我九华山的清修!"
他张狂的问,唯我独尊。
遥遥见白色的冰雪中,一滩洋洋洒洒的红,无数倒在地上的小妖。
那个人,一剪蓝影,水一般的身型,水一般的长发,身法轻盈,犹如风中芦花,驾着飞雪,轻飘飘的落在躺的横七竖八的妖怪中。那般绝代的风华,就像是九真的一场梦,梦中瑶池开满了丛丛的菡萏,他在如火的莲花中妖冶的漫游。
一切来向他来的太快,他还来不及准备。
只那一眼,九真方才的嚣张一瞬烟消云散,他傻傻的望定他,红尘繁华都此刻失去了颜色。他望着他,也管不得身边的手下一片诧异,泪水忽然落了下来。
"是你......?"他痴痴的问。
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能打败九华山上的众多妖怪,怪不得说他似乎天生神力。
他,竟不知,三千年一场大梦,梦醒后,他又见到了他。
那个被硬生生分开的另一个自己。
实在是太痛苦的磨难了!
那蓝衣的道士却不识他,他手中长剑倒转,将凑上前的玄九真逼开一段距离,他反问:"你是谁?"
他问他他是谁,他还皱着鼻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九真摆动着自己细长的身子,慢慢上前。他滑行一步,那另一个自己便警戒的后退一步。
"不要躲我......是我啊......"
"你是谁?!"
我是谁?!
真是好问题!
九真仓惶的笑了,身边的空气瞬间凝结,一阵烈风从他身下而起,卷着雪片模糊了那道士的眼。
他趁他猝不及防,故意狡猾的迅速移动,转眼间来到他的面前。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人眼中倒映出一条庞大的蛇,血盆大口。
九真猛然心头一跳,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怕他、他厌他。六道轮回,他已经跳入人道七情六欲,留他自己一个在妖道相思刻骨。
他一阵心慌,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赶忙使出变化,身子一扭,在他面前化成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只是长发未束,额头一点猩红,儒雅外是遮不住的妖媚。
九真对另一个自己舞动自己的长袖,他说:"这般,你还认不得我么?"
"我认得了。"另一个自己说。
九真如释重负的笑了,眸子一眨,桃花眼格外俏皮:"我就知道你不会对我忘情。"说着,伸出蛇类冰冷的双手,就要缠上他的肩头。
却被狠狠推开。
对方冷冷的笑:"我自然认得了,你就是在这里盘踞了一千五百年的蛇妖。"不待九真回过神,那柄寒气透骨的斩妖宝剑顺着胸膛一下子滑到他的脖子上。
他冷冷的望他,眼中净是厌恶。
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宝剑,三尺三寸,白铁铸造。九真望着自己肩头的宝剑,不惧不怕,却只觉得,那柄剑衬的握剑的手生的分外好看。
色心不改,他是蛇。
"这一世,你叫什么?"玄九真改不掉蛇类的毛病,额头一偏,就要凑到他的手上细细摩挲。
他厌恶的一转手腕,轻描淡写的避过了九真的额头,他说:"凌霄。你且记得,要取你这妖孽性命的正是武当山上的凌霄!"
"凌霄,凌霄......真是个好名字。"九真默默的念过,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眼前这个自己问,"你来取我性命?!你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