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他不能留恋,这里不再是他的家。但,天大,地大,方圆之间,他又该去往何处呢?
--师傅,师傅,您叫徒儿究竟该如何?
他恍恍惚惚的想着,眼泪又落。
却被人抹去。
指冷如冰。
他一呆,见那双金色的妖眸,那祸头。那蛇揽着他的肩膀,将头与他的头相互纠缠,他说:"别哭,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直到天荒地老......"
凌霄无助的望着这条蛇,大蛇眼中可见的深情似海,铺天盖地让人无路可逃。
就像他出生时的那场暴雨。
*********
他出生那天,父亲正带着母亲逃难,故乡下了足足三天三夜的雨。
那场洪水冲毁了村庄,带走了他的两个哥哥。母亲的肚子在暴雨中阵痛,父亲手足无措仰天祈祷,他在雨中呱呱坠地,脸上挂满了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气。
远方的天空传来如婴儿哭声一般的尖啸,尖嘴利爪,是凶悍的蛊雕,最爱吃人。它早在窥视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了,这些天里,只要有人落下了逃难的大队,它就把人抓在天空,再重重抛下摔得到山崖上,非要到好好的人被四分五裂,然后才肯贪婪的享受美餐。
他张开眼,尚且稚嫩的目光扫去,那些凶悍的妖怪在他的目光中化为灰烬。
于是,连肆虐的雨也在那一天停下了。
他却被视为妖怪,只为他生而能言。
生而能言,呼风唤雨,杀戮妖怪,不是神仙便是妖怪。
亲族躲避他,爹娘不敢抱他,他天赋异秉,将襁褓中的冷遇一一记住。
三岁那年,老人来到他的身边,长长的道衣,雪白的浮尘,长髯长眉,眉梢眼角都是一派慈悲。
他一脸戒备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父母将他交给了这个人,他咬他踢他打他,一双圆圆的眼睛仇恨的瞪着他,只为不离开那双狠心将他抛弃的父母。
老人搂着他说,你不是妖,你本是天上下凡接受转世渡化的仙人。
他憧憧懂懂,不得不从此跟了老人天涯海角。
斩妖,除魔,救人,行善。那些勾人魂魄的孽障,吸人精血的狐妖,骗人性命的画皮,痴情的女怪,害人的男鬼,都不过是凡尘种种,统统收在宝器里,镇在灵山仙乡。
老人说是人心先有了欲念,才会遭这些妖魔暗算。
老人在前面一边走,口中念念有词,他提着昏黄的灯笼,在后面拉着老人的衣角一路跟随。胖胖的小手,短短的小腿,惊恐的双眼。终于,有坏心的树精伸出根茎将他绊倒,他才能如一个孩子一样倒地大哭。老人无奈的叹气,将他抱在怀中,抹去他圆圆的脸蛋上圆圆的泪滴。
那个时候,他是如此贪婪的汲取着老人带给他的亲情,他从不会想到,有一天老人升天作了神仙,给他抹去眼泪的竟是一条用他的自由换回亲人的蛇妖。
这蛇甚至还夸口永远的陪在他身边。
可他觉得自己想要的却不是这些。
那,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最想得到的呢?
凌霄想不出。
心头都是惘然,在他浑浑噩噩的沉思中时,妖蛇已经乘了机会,一路凌云凭风,不等他表态抗议,已经强行带他回到了九华山。
在一块空地,九真放开他,长袖一甩,山头林间一座小屋凭空而生,白墙白瓦白窗棱,是一件完美的监牢。
他要将他困在那。
琴当是好琴,六十年的凤凰木;棋该是好棋,黑白的琉璃石;书本是好书,修身养性一应俱全;画则是好画,浓墨重彩。还有好诗好酒好花。
凌霄打量着不染纤尘的古董瓷器,悄悄叹息。
到是细心的蛇。
晌午时分,他见九真重新变作蛇,那诡异的紫色身体旁,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妖,有的半人半妖,有的已成人形。
九真把他介绍给这些妖怪。它们向他示好,说尽恭维,他手足无措,茫然失对。他怎么可能对的出呢?若是往日,见了这些妖怪,他不拿剑一一戳上一个窟窿才怪。
如今,它们是主,他不过是小小的阶下囚犯,自古正邪不两立。
那条蛇似没有发现的他异常,反而晃着尾巴,在妖怪中一一逡巡:"开春惊蛰之前,都给我老实点,别一天到晚想着打打杀杀的。若是不听话,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担待,就算是被人抓去剥皮抽筋剜骨,也是你们自作自受。"英姿飒爽,目空一切,他是这些妖的头领。
群妖怪怪的点头称是。
而后,九真游回凌霄的身边,用他三角形的头蹭磨蹭凌霄的裤脚,忽又温柔缠绵:"我怕是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陪你说话了,你要注意身体,若是寂寞了,那些妖怪随便给你欺负,只求你别对他们下狠手。混沌难开,野性难教,人形得来不易,勿要坏了他们的修为。"
凌霄才知,这蛇不是不懂。他求他不要伤它们性命,便是明白他对妖厌恶已久,即使如此,他却偏偏还要依仗自己的功力强留下他。
不叫他不气。
若是有剑,他恨不得将他的身斩成三段,只是手无寸铁,斗法又斗不过。
他低下头,见到九真一双金色的眸子,就那样荡荡如水的望着他。虽是兽眼,但是一点一滴,毫无保留的倒映出他一个人类的愤怒,深情款款。
他就再也恨不下心,默然点头。
那大蛇得到他的承诺显然满足,像一个忠实的臣子一样臣服在他脚下,双眼闭合,一动也不动了。
凌霄有些反应不过来,用手去探,才发现九真冰冷的身体慢慢僵硬而去。
他呆了一呆,不禁哑然失笑,寒冷的冬天,蛇都要冬眠。
这道行如此高的妖,竟也不能免俗?
那年冬天,天气一直冷得夸张,这高高的九华山更是冻得张不开手脚。幸好每日有小妖给凌霄送来柴草火盆,凌霄就在火盆旁边读书写字,冷的时候就念起修行的口诀,呼吸吐纳从内御寒。
那个冬天总算没有过的太痛苦。
最初的几天,他总是不愿和那些妖有太多的接触。后来彼此来往的多了,一日三餐又是它们照顾,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对那些拖着大尾巴走来走去的妖怪也就渐渐的见怪不怪了。
初五那天,天气回冷,开始下雪。
雪大如花,一日一夜,飘飘洒洒,落在空荡荡的山上,入了眼的都是苍茫的白。
凌霄坐在门边,一人一桌一盏,点上红泥小火炉,烫了壶绿蚁酒,那北风带着雪扫在脸上,半化半凝,淡淡如泪,却怎么也不觉得冷。
他一个人喝着温酒,远方的白茫茫的雪让他想到老人白色的发和白色的眉毛。小时候的新年,师傅抱着他,和其他的武当门人一起打年糕搓汤圆,他趁没人注意,一把白白的江米面全揉在大师兄的脸上。师傅大恼,嫌他浪费食粮,他却乐呵呵的拍着双手,揪住师傅长长的长寿眉不肯放手,笑的一派天真。
那个时候凌霄已经偷偷发现,小孩子的笑容是最大的防卫武器。无论犯了什么错误,只有甜甜的微笑,就不会有人为难他了。
那也是他跟了老人过的第一个新年,出生四年来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有了兄弟,有了长辈,这长辈兄弟全然没有亲缘。是老人将他们天南海北的聚在一起,也是老人让他们有了亲人。
再没有人当他的是妖怪,再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跟着老人,仔细的聆听教导,岁月就像秋天的参天古木,短短的一夜北风后足够翻天覆地。十几年,他学会了很多,喜怒哀乐,天道人伦。
酒的味道在口里化开,淡淡的甜,淡淡的辛辣。
忽然间,白茫茫的视线中,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黑。他一愣,那小小的黑不但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更向他面前走来。
是一只小小的妖。
胖胖圆圆的脸,黑亮亮的眼睛,短小的四肢,还有大大的耳朵,长长的尾巴。
步履蹒跚的来到他的面前。
一只小小的狸猫妖怪。
小小的妖向他伸开大大的怀抱,满脸泪痕泥污:"仙人哥哥......我冷......"
他怔愣了一下,却没有伸出自己的手。
小小的妖怪摇摇晃晃的朝前走了一步,终于倒在地上,距凌霄还有七步之遥:"仙人哥哥......好冷......好冷......"
凌霄看着他,蓦然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若是没有师傅证明自己不是妖怪而是转世的神仙,是不是也会如这般流离失所,最终冻死在荒郊野外?
他有点混乱了,想起一直徘徊自己的心头的问题,为什么是仙就该生存,而妖就理当被抛弃呢?
学道人讲究善恶分明。
可究竟何为善?何为恶?究竟什么是大道?
小妖怪趴在雪地,离温暖只有七步,却再也走不动。飞雪落在它的身上,一点点,将它身上的黑色覆盖。
缓缓的,凌霄终于伸出手,如寒冬中一点星星的温暖,轻轻将这妖怪搂在怀里,就像搂住儿时小小的自己。
光了脚丫,冻得身上生满冻疮,却还哭着闹着说着不要离开爹娘的自己。
他把小妖抱到火炉旁边,细长的手指小心的拨弄着这个孩子的头发。小妖怪感觉到温暖,很快有了生气,竟开始往凌霄柔软的衣袍里钻。
这样小的孩子,他怎么责骂的下去,只得认他胡闹。
小妖张开眼睛,圆圆的黑眼映着凌霄:"仙人哥哥......"
他叹了一口气,指着火盆说:"若是缓过来了,就去自己烤火吧。"
狸猫小妖摇头,得意的说:"我就和他们打赌,仙人哥哥一定会抱着我的!"他笑着露出一双虎牙,手指指向外面。
打赌?
外面?!
脑子里嗡地一声,凌霄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妖怪正要四散而逃。
竟是被设计了!
凌霄一张脸立刻沉了下来,五指成爪,要将怀中这个扮可怜骗取他同情的妖怪扔出去。不想头皮一痛,反被那小小的妖怪抓住了长长的头发。
一低头,那小妖正冲他露出甜甜的笑。
就像他当年。
他......还是一个孩子啊!
一把紧紧的搂住怀中的妖怪,头搭在那小小的肩膀上,凌霄在妖怪凌乱的头发间,泪下如雨。
小妖被他哭的慌了神,急忙抹他脸上的泪:"神仙哥哥,你别哭了,我们再也不胡闹了,别哭了好不好?"
笨拙的劝了很久,凌霄才慢慢抬起自己的头,泪水中,一双眼眸动情如水,只是嘴角已有笑意,温和的,如春水破冰,溪流初动。
躲在暗处的群妖如释重负。
蓝眼的狼怪倒背着双手,鼻子翘到天上:"你们看!不论对付谁,只要小孩子一出手就绝对没问题吧?!我很聪明吧!"
切~~~~~~~~~~~
众妖嗤之以鼻。
再后来,就像诗上写的那样,"生者日以亲",日日麻烦山中的妖怪,凌宵会有些过意不去,又有妖怪来送东西的时候,慢慢的他也会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笑的时候很安静,浅浅淡淡。
有一只狐狸翘着二郎腿在背后附庸风雅的议论:"不愧是仙风道骨啊!凌霄仙人笑的时候就像大树洞旁那棵红凌霄,明明花那么开的那么小,却能让人从心底温暖起来。"
"不!像蜂蜜!"说这话的是狗熊。
"才不!是子午莲!"鲤鱼精摇摇他的尾巴。
"是微风!"
"是小溪!"
"是采茶女子唱的山歌!"
被叫做山精灵的山魈揉揉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发表自己的看法:"......其实,俺总觉得,若是九真大王也能温柔一点,笑的时候会和凌霄仙人很相似呢。"
众人在脑海里勾画着九真冷着脸训斥人的样子,或者媚眼流光望着凌霄的样子,全体冷汗。
大王啊,您若真是这样笑,最多只能算面部抽筋。
于是,可怜的妖蛇玄九真并不知道,在他冬眠的这两个月来,他的部下已经纷纷背叛他,向一个新来的人类投诚去了,怪只怪他平日里的独裁统治政策实在太过铁血。
这个莫名其妙就买通了全体妖怪的凌霄曾经到九真睡着的山洞看望过。紫色的大蛇蜷着身躯,盘绕而眠,像一座雕塑一样安详。无数如钻的冰柱之中,他的身影被扭曲被放大被倒映出无数个,这叫凌霄觉得自己是身处在一个巨大无比的蛇窟之中。
或者,他早已经被这大蛇盯上,吞下了肚子。从此,再难分离。
诡异无比。
伸出手来,凌霄小心的触摸九真的头,着手处冰冷无比,看起来那蛇就像死去了很久一样。他偏头问带来他的蓝眸狼妖:"他真的是活着的么?"
狼妖踱着步子:"大王本领高强,若不是山中日子无聊,从来都不必长眠。只有今年不大正常,实在是第一次。"语气忠诚的近乎膜拜。
"那他要是死了呢?"
他看着这只两次将九真带到他面前的狼,故意狠心的问。
"王不会死的,因为他是我们的大王。"狼妖肯定地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强大的妖了,所以,他绝对不会死。"
凌霄默默的看着僵硬的九真,不发一语。
手指顺着九真下颚的曲线一路向下,一寸寸,最终摸到了他的七寸,微弱的心跳从九真滑腻的皮肤中透过鳞片传到凌霄的指尖。
一声声,都砸在凌霄的心头。
这里!就是这里!
他的心头悄悄的狂跳,自由而激烈,这是他过了二十二年淡漠的生活后,第一如此心情激动。
只要在指头上偷偷施用一个利剑咒,或者在山洞中布下一个地龙咒,他就将毫无痛苦的死去。
......这多美好啊。
--你知不知道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现在动手,你的所有手下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要除掉你这妖怪夺回我自由简直易如反掌?
--你就这样放心的把整座九华山放在我的面前么?
"......或许,他是觉得愧对仙人你吧。"似是无意,狼妖在一旁囔囔的说。
"......他没有什么愧对我的。"放开手,凌霄毫不眷恋转头离开山洞。
洞外大地冰封,正午的阳光斜斜的打在凌霄面上,眼中晕眩。他回头望望漆黑的山洞,有一刻,觉得是那样怅然若失。
那几夜连续的梦魇,夜夜里梦里都是九真星光一样的眼神。
他总会向他张开自己的手臂,一遍一遍的保证:"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然后天雷动地,天降大雨,他会觉得全身的骨髓都在疼痛,似乎自己的身体被整整分成两个,有悲伤在他心头涌动。
他惶恐万分,听到九真嗜血的声音穿过十八层地狱,一直冲入九霄之上的天宫:"我恨!"
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他就披上衣服下地,抱着梦中的团子站在门口望着遥远的武当山,直到天明。
团子是那只小妖怪的名字,据说是九真御笔亲提,因为他刚刚修成人形时,圆滚滚的仿佛是一只糯米团子。
他到没辜负这个名字,越发像糯米团子一样喜欢粘着人。
团子常常跑来凌霄身边,从开始小心翼翼到后来的作威作福,根本没花上一个月。不过他最喜欢还是把木炭扔进火盆里,看着火舌"嗤"的一声蹿起好高,害的凌霄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这小孩子一样的妖怪会烧到自己。
他宠着这个孩子,变本加厉的回报当年师傅对他的宠爱。
他觉得那是还债,还师傅,也还救回师傅的九真。
身上的债太多了,他会喘不过气。
这小妖天真活泼,最爱撒开脚丫四处跑,雪停不久,九华山上就能找到很多他留下的脚印了。
所以当那一天,团子拉着凌霄的手,告诉他:"我拣到了一个人类。"时,凌霄并没有大惊小怪,他细心的陪着小妖怪走过光秃秃的石壁,来到人类的身边。
那天,碧空如洗,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云彩,阳光亮的叫凌宵永生难忘。
天空下,男人一把莲蓬胡须,一身兽皮的猎人打扮,一动不动得躺在雪地上。
凌霄慈悲心起,走上前去扶起地上的男人,正要给他运功取暖,却不料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铁箍一样的双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