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自行将心口的伤痕挖开,曝之于众。予一惜一湍一兑。
叶栖一惊,猛地靠上前抓住方仲辞的手腕,眼神欲崩。
但方仲辞却将叶栖的手从手腕上拉下,对他点了点头。
靳穆的眼角微动,记忆恍惚回到的十二年前被高树平救下后的第二天。那时的高树平坐在驾驶位上,又一次崩溃的哭泣。
那时候的靳穆不懂什么是别离,只是坐在副驾驶上默默的看着高树平。
他将兜里捏的皱巴巴的纸递给高树平,用稚嫩的声音问他为什么要哭,是不是哪里疼。
高树平面色复杂的看向靳穆,说自己没事。
良久,他终于将眼泪止住,却又补了一句小靳穆听不懂的话:“做人最难的,大概就是承认自己的失败和糟糕。”
靳穆抬眼,看向眼下承认自己曾经糟糕的方仲辞。
但在那种眼神里,靳穆看到的不是自暴自弃的颓丧,而是一种弥补的渴求。
他避开那种眼神,将语气压低了三分:“事情的起源在十二年前,你们猜的对,高叔叔在人贩子手里救下了我,却也永失挚爱。我被他送回临业市,但我随即被转到了曙光孤儿院,理由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我失踪的当天,父母双亡。”
靳穆神色微动:“但有件事我一直都没和别人说过——那四个人贩其实只是半路打劫到的我。在那之前,我曾经被其他人贩带走过。”
方仲辞的眉眼因为惊讶而上挑,震惊的看着靳穆。
瞥了一眼方仲辞,靳穆道:“不用拿那副神色看我,如果你知道我杀了范文后,那群人找过来时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你或许会觉得我现在说的都不算什么。”
“他们说的是,‘这世界有很多事情都是宿命,就算躲过一次,也终归是逃不掉的。’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们的意思。”
当靳穆将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事件和话语联系在一起时,竟令人觉得诡异。
靳穆摇摇头:“我告诉你们这些事,是因为这是高叔叔一直在查的事情。但很可惜,以我的力量,也就只能止步于此。”
他将后背在围栏上碾了碾:“说回十二年前,我很‘幸运’的被收养了。我时常觉得,一切都有可能不发生的。只要他们曾经,没有对我那么好过。”
在被收养后,靳穆一度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改名易姓,成了新家庭里的一份子。直到一年后,他的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
亲生骨肉和领养者的区别被瞬间划分而开,曾经的温情化作粉齑,他的待遇从云端直跌至谷底。
冷漠成了常态,指责变成施舍。
而后来的靳穆,因为没有钱辍学了。但他或许是被丢在平凡中的偏才,凭借着对化学的热爱,他将爆破技术磨炼的炉火纯青。
偏执的孩子想博得关注,调皮的制造了一起又一起爆炸案。
光影的动荡和声响的振溃总能让他开怀大笑,而警方一次次焦头烂额的寻找,让他觉得自己在被重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重新遇见了高树平。
成年人的相貌变化不会太大,就算蓄起了胡须,靳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什么都没问,就抓着我的手往外跑。”靳穆轻笑了一下,刘海挡住他灰暗的眼眸,“要是早一点,就好了。”
高树平将他带来出来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想启动遥控按钮了。但天不遂人愿,慌张中,他意外摔了一跤,上衣内袋里的按钮就这样戏剧性的被按下。
那是靳穆第一次没能火光冲天中笑出来。
“后来,他带我回家了。那是他第二次带我回家,他竟还住在原来那个地方。如果那时他不信我就好了,那样他或许就不会死,至少……不是死在我设的局里。”
靳穆的苦笑愈发大声。
得到了另一种慰藉的靳穆本想就此收手,一直赖在高树平身边。但范文的出现,打破了一切表面的平静。
范文知道他的所有身份,所有罪行。他威胁靳穆如果不按照他的想法做,就会将真相揭开。
“但是呢?但是呢!”靳穆的眼神中染起杀意,“我不知道高叔叔到底是犯了什么忌讳,让他们兜了这么大一圈非要设局杀他。就算……就算……”
靳穆没有说下去,但方仲辞知道,他想说的是,就算是一定要死,也不要用死在他手里这么残忍的方式。
“杀了范文后,他们带走了我,我变成了K52-2-1,三年,我是最近才回来的。”
这就是连环爆炸案的凶手沉寂三年的原因。
叶栖心里压下一块巨石,人生总又许多求而不得,但那并不是最煎熬的。最令人难以接受的,叫做「我曾经有」。
他将那种共情埋下,对着靳穆说:“如今该说的真相都已经大白,剩下的只能从这里出去再说。手机遥控器交给我吧,我们一起出去。”
靳穆借着扶手的力将自己弹起,目光变得玩味:“出去?好啊,我现在就比较想问。你想带谁出去?”
叶栖面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靳穆耸耸肩,双手一摊:“我花这么长时间造势,如果没什么人死,岂不是很没有影响力。我不可能再等三年了。今天的事情只有闹的更大,才有可能被毫无阻力的彻查。这样也给你们少了不少麻烦,不是吗?”
靳穆越过叶栖的视线,看向方仲辞:“方仲辞,你的命我要留着替高叔叔找回真相。剩下的人,我为你划分了三组, 叶栖、笼子里这两个废物和一楼被困住的一群人里,你只能选一组。我替你保下你选的,算是报酬。剩下的,必须留下来为高叔叔陪葬。”
叶栖拦住了方仲辞上前的步伐:“靳穆,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你现在的样子,不是高副队想看到的。”
“你少来!”靳穆猛地一挥手,指尖不小心碰到手机屏幕,范荣胜和陈弘义每个人身上又多出一块血洞。
靳穆猛地对着因为疼痛而叫喊的两人吼了一嗓子,两人瞬间安静如鸡。
他将视线恶狠狠的打回叶栖身上:“他看不见了,他永远也看不见了!他要是还知道,就该回来找我,只要他能说一句,我马上就收手!但不能了,所以我做好人还是坏人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了。那就坏一点,再坏一点,这样高叔叔去天堂,我去地狱,我也就不会不敢见他了。”
“我不信,”叶栖将眼眶压紧,“如果我没记错,你回来的第一次行动是炸出了化工厂的尸骸,想让我们发现范文是杀人狂魔的事实,但那一次事故其实并无伤亡。”
“第二次,为了让我们彻底发现陈弘义和范荣胜之间的勾当,你催化了金属厂隐藏的沉疴弊病。但据我得知,你原本的计划,是在所有工人开大会时将抛光车间引爆。但意外的是,范荣胜当天没有去厂里,导致大会没有开成,所以才产生了巨大的伤亡。”
“还有那次我们循着勇儿的踪迹到达城郊树林,地下空间里布置的炸药也只是少量,不足以致人死地。”
“而这一次,在你逼迫我们进入商厦时,出于警告曾点燃过一处炸药。但当我们进来之后,却发现并没有人受伤。”
叶栖一顿:“这么长时间,你唯一主观动手杀了的,是第一个只顾自己拼命挤出去的自私鬼。靳穆,你只想要真相,不想要杀人,对吗?你还是念及高副遗志的是吗?”
靳穆瞪了回去,一字一顿:“不、是。”
叶栖正面承住那种眼神:“好,既如此,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你安在这商厦里的绝大多数炸弹,已经被我们拆除。眼下这种情况,恐怕我们不需要听你话做选择。”
言毕,叶栖明显在靳穆眼底看见了几分慌乱。但那情绪很快转变成不屑:“你们所谓的拆除,不会只是拆了承重墙上的吧,但若炸弹不在承重墙呢?”
靳穆眼露凶光:“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安排在一楼吗?”
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叶栖的眼神却依旧坚定:“但我猜你没有准备,现在只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靳穆的嘴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气势却半分也没有弱下去:“那你敢和我赌吗?”
叶栖怔住了。
若是他自己,又有何不敢。但他若是失败了,就会赔上数以百计的人命。纵然他的把握是99.9%,他也不能忽视那哪怕0.1%失败的可能性。
的确,他不敢。
靳穆轻笑:“还是说,你这么阻拦我,是你害怕方仲辞不肯选你啊。”
第128章 笼中囚
叶栖正欲开口,却被方仲辞忽然覆在后肩上的手掌打断。
方仲辞前移了半步,向靳穆望去:“如果我不选呢?”
靳穆似有遗憾的捏捏手:“若是不选的话,除了你,谁也别想活。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方仲辞指尖微缩,心口略有一滞。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拖延。”
说着,靳穆的视线上移到笼子上方破开的天花板上。
绳索没入一片黑色,孔洞中传出吱呀晃动的声响。听得出来,那是一个多滑轮装置。
“这绳子一端连接的是铁笼,另一端拉着启动所有炸弹的总控开关。如果拉力消失,开关会瞬间回弹。”靳穆诡异的轻笑一声,“一楼那些人,一个也活不了。”
“但如果你一直不选,绳子一端包裹的腐蚀性液体将会在和拉力共同的作用下,于1.5小时内将绳子腐蚀断。靳穆看了一下手机,“不太巧,你大概只剩不到30分钟了。”
“我很想知道,切身的正义和纯炙的爱情,你会做何选择?”
靳穆的笑意愈发嚣张,每一声都想将人心刷下一层模糊血肉。
方仲辞站定,没有一丝挣扎和犹豫,就这样对着半空中岌岌可危的笼子指过去:“我选笼中囚。”
靳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这是最不可能的选择,甚至完全超出靳穆的预计。
“为什么?”错愕让靳穆近乎不假思索的问了出来。
方仲辞没有回答,但他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
这个选择看上去似乎无法两全,但绕过两全的表象,真实的难题是靳穆所设置的一触即发装置。
如果方仲辞选了笼中囚,按照他的规则,为了保证在爆炸之前让陈弘义和范荣胜一起随方仲辞离开,他就必然要手动毁掉自设装置。
而届时,情况就俨然就不再会是现在的情况了。
看着靳穆狂跳的额角,方仲辞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愿赌服输。”
靳穆倒吸一口气,气管的颤动带起全身的颤栗:“这两人的命,我是一定要留在这的。”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方仲辞双手一摊,眼光倏地一冷,“那就,动手吧!”
随着方仲辞的那句动手,靳穆手机上的提示震动连续传来——有人破解了他在商场设下的数道限制。
趁手机震动带给靳穆的失神,叶栖用力扫了一脚,手机登时从靳穆手里飞出去,撞在了墙角。
与此同时,商厦所有的门锁被打开。一早就在外围等待的警察们顺次涌入,两队快速向上,两队迅速疏散解救人质。
听到自下而上的脚步声,叶栖就知道一定是顾铭羽擅自做主派人上来营救。但眼下情况不明,他不能让更多人涉险。
他猛地一喊,连带着手机的收音筒都微微震颤:“顾铭羽,四楼有三个人,马上带上他们一起撤退至一楼!一个都别上来!”
那记声音极具震慑力,透过话筒直穿在顾铭羽耳畔。
顾铭羽咬咬牙,还是冲着对讲机下了指令。
两队刑警纷纷按下耳机,回复收到。
喊完,叶栖一脚拦住了去角落拾手机的靳穆。靳穆闪身躲过那一脚,转身席地而起,面色阴沉的对着打断他的叶栖:“叶警官不让我用手机,自己倒是用的很称心,你明明在我眼前挂断了电话,又是怎么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的?”
“录屏的视频而已,小小年纪,我建议你还是先多吃点鸡心补补心眼,再同我谈其他的。”
没有赘余的话,叶栖再次出手。
靳穆的招式明显经过专业的训练,这并不让叶栖意外。
说起来,靳穆也算个可怜人。若是在平时,叶栖或许不会下重手。但眼下情况紧急,每拖一分,他们的境况就又危险一分,他必须速战速决。想着,叶栖蓄力一肘对准了靳穆的肋骨。
骨肌分离的声音让靳穆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肋骨已经折断。可下一瞬,他却依借自己已经断骨的位置,将叶栖的手肘往自己的方向收了一段。
这动作让叶栖有些措手不及,整个节奏都被打断。进而导致他抵在靳穆身上的手肘被靳穆反抓过去,整个人向地上扣去。
但靳穆没想到叶栖的反应竟如此之快,一个利落的反擒拿反将他贴在地面上。
动作一停,他眼有空余,终于看见了方仲辞在做什么。
方仲辞不知道哪来的绳勾爪,爪端已经缠在了笼子一边,努力将笼子抓靠到五楼。
靳穆一下变得激动起来:“方仲辞!!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了高叔叔的血!方仲辞!你他妈给我住手!”
叶栖一巴掌打到靳穆后脑勺上:“没人教过你不要随便辱骂长辈的话,我今天教教你。”
可靳穆却反而更加疯癫狂悖,不要命似的要挣开叶栖的箍固。
瓷砖上阴开一片血迹,那是靳穆的断骨戳出胸腔带出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