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缘（下）————墨式辰

遥望玉宇萧墙，天界的一片烟雨蒙蒙。
红娘是疯颠颠的女人，她口中故事自然像她一样疯癫癫。
故事很简单，一个老人，一扇无关紧要的大门。
然而，在这个简单的故事里，却有一点点不简单的因素。那扇大门是在天界和人界的交口处，天界一日，大门下却是一年。
锦衣玉食惯了的老人，曾经一呼百应，但如今风光不在，尽百年间，老人风尘仆仆，持一把扫帚，每日里打扫大门，看尽别人鄙夷的眼色。
文曲走过，他要对他弯腰折背；武曲走过，他要充当马蹬；小一点的官职他要趋炎附势；大一点的官职他极力巴结。玉帝路过大门的时候，老人最痛苦，三跪九叩奴颜屈膝外，护驾随行的二郎神将狗抱在怀里，他长身叩拜，连条狗都一同跪一同拜一同尊敬。
"你知道，"红娘巧笑盈盈，"站在顶峰的人，一旦坠入谷底，他是没有办法过活的。
"所以，你的师傅，他被嫉妒和屈辱逼疯了。"
这个故事完全超出了凌霄的想象，他心头如冰天雪地被泼了一盆冷水，双手双脚一片冰冷。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被师傅骗了么？"红娘一指手挑起了他的下巴，"凌霄，你现在还觉得作神仙好么？"
"......你......"
这个女人说的话，他句句都听明白。他听的明白明白，只是想不明白，二十五年人世经历，怎么一夕间，对错全改了呢？
凌霄张了张口，无言以对，只能屈辱的撇开了眼。
红娘转过身去，调皮的用眼睛望着对方，用世界上最清脆的声音凌迟他："你说，这一切是谁错？是谁爱慕虚荣？又是谁好好的日子不要过，偏偏来做什么神仙，哈......可笑。"
凌霄被她问的浑身冷颤，倒退了一步。
于是她进："这个故事好玩吧？我还有更好听的故事。"
凌霄再退，撇过眼去，冷冷的说："你那些都是骗人混账话，我不要听。"
她再进。
步步紧逼，逼得凌霄毫无还手之力，就像一个游街的犯人一样无所遁形。
"你不听？那好啊，我也不愿意说。只是......有一天你见不到玄九真，千万不要来怪我拆散了你们。"
突然听到那个宛如前世的名字，凌霄身子一滞："你......又要说九真什么坏话！"
"傻瓜啊傻瓜，"红娘浅浅的笑，挑着眉角，"你真的以为一百年后的玄九真就是玄九真了么？"
"什么意思？"凌霄仔细打量着她，想从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发现蛛丝马迹。这个女人眼角一抹妖红，像极了那颠倒红尘的蛇妖。
"压住他的塔是李天王的七巧玲珑宝塔，这塔内阳气炙烈，专门炼化妖怪。玄九真不是炼了风火内丹么？这一次风水轮流转，也该是他享受一番了，好得很，好得很啊。"她拍手笑了起来。
"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少女纯洁的眨眨眼睛，"你这个人说话好没道理啊。我好心的给你讲故事解闷，你还这样对待我。"说着，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扁扁小嘴，纤足一跺，转身欲跑。
却被凌霄拉住了手腕。
他盯着她，眼里满满的是挣扎和痛苦。
于是她笑了，这个人的表情正中她的下怀。
她红袖一拂，轻松的拂开了他的手。才想说出话来，见他这副欲说还休的受气相，又忍不住逗他："喂喂，你明明不相信，还拉住我干什么？"
凌霄的眼神弱了下去，咬紧牙关："......玉帝说他会把玄九真还给我的。"
红娘负气，冷冷得翻了一个白眼："玉帝什么时候说过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我飞升的那一天，玉帝亲口说的。"
红娘看着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阵子，终于摇头："玉帝的原话是什么？"
"玉帝说--等一百年后，我的半身去掉了妖性，他会把半身还给我。"
闻言，红娘哈哈大笑，直笑的肚子疼了，才渐渐忍住。她伸出一只小巧的玉指，踮着脚尖，在凌霄的头上戳了一戳："傻瓜啊！傻瓜！难道在凡人的眼中，天界就那么简单么？"
"......"
"凌霄，我来问你，"红娘冷颜而问，"天蛇玄九真一分为二，你的半身究竟是什么？"
"我......"
"我替你说吧，你的半身只不过是妖性和法术！"
心头如有一道闪电划开苍穹，凌霄一惊，他定定的望着她："你，再说一遍......！"
"玲珑塔专化妖物，一百年后，除了妖性，你那失去的半身不过是你遗失的法术，或者说，前世天蛇玄九真的法术。"
凌霄脚下一软，懊悔如泰山崩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在他自欺欺人，就在他贪慕着仙家逍遥之时，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妖怪正受尽痛苦。一时如梦方醒，自从呆在天界以来，心头那隐隐的疑惑终于冒出头来。
--你，你就那么相信这个陌生的天界么？！
红娘却不要放过他，她挺身上前，恶毒的嗓音一遍遍重复着诅咒。
"到时候，你也简单，小小的一颗蛇妖内丹一吞，你既不会辜负另一个自己，也不会惹上天震怒。只是......"
她齿冷的笑。
"只是......
"那个气焰嚣张的玄九真没有了；那个有着美丽肉体的玄九真没有了；那个能陪你说赔你笑的玄九真也没有了。
"这一切，只是因为你的愚蠢！"
"不，别，别再说了。"凌霄痛苦的垂下头去。
眼角瞥及，却是天界广寒。面无表情的神人，不知情爱的仙女，散财童子双手合十矗立不动，还有森严的等级制度，了无生气的司职，一个个一场场都像玄九真曾经腹诽过的泥塑。难道这个地方，就是他从小到大，一心一意想要攀上的顶峰么？！
甚至......不惜为了这样一个"顶峰"放弃一颗爱他的心！
"好啊好啊，我不说了。"红娘如冰如露的笑着，"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还有几天就到一百天了，一百天后，收回另一半法术，你又是睥睨天下的蛇神，和你那师傅种遍地都是的散仙完全不一样。"
这个女人，这个罪魁祸首，她识遍人心，说的句句都对，她最会懂得什么样的话能够伤人。
凌霄被他的话刺的体无完肤，也只能恶狠狠的瞪着她，攥紧了手。
红娘笑的肆意，看着眼前这个懦弱的人满眼哀戚暗自得意，回眸间，甚至在俏皮中带了一点荡意："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你师傅自己没本事，完全是靠吃九真蛇胆飞天的，怪不得别人看不起呢......哈哈哈......"
"住口！"
凌霄大叫一声，颤抖着倒退几步，直退到琉璃栏杆边。他咬着嘴唇，茫然无措的看着河水，天河静默，混沌间分不清前世今生，佛说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而他，却亲手将自己的那一瓢泼洒的了出去。
他的师傅没有本事。
他的师傅吃了九真的胆。
他背叛了他，他辜负了他......
......不！
红娘冷冷得看着他，只见他突然一把攥住腰间的妖剑，眼神迷茫的说："......我要去救他。"
听到凌霄的话，红娘顿时掩着嘴吃吃的笑，轻蔑中有说不出的风流无限。她手掌一挥一转，一阵罡风，将凌霄刚要拔出的佩剑重新压回剑鞘。
宝剑入鞘，凌霄爬在琉璃栏杆前，大口的喘息。忽然扭转过身来，眉头一皱，怒瞪着红娘："你又要干什么！"
"看你出丑。"
"戏弄我如此有趣？"
"没办法，因为你笨。" 红娘无所谓的笑，"笨到被我随便一激，就要以卵击石。"
"是，我是笨。"凌霄咬着牙狠狠的说。他若不笨，要么放弃九真，要么放弃苍生，二者只要选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了。
红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来来来，我来教你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红娘瞥了他一眼，见他满眼不信任，忍不住笑嘻嘻的说："别那么看我，我会以为你爱上我了呢。"
"你自做多情了。"
"哎呀哎呀，你怎么知道的呢？......别人说心有灵犀，莫非说的就是你我？"
"......你有话快说。"凌霄强压着怒火撇开眼睛，"......拦住我去救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戏弄我？！"
"我不是戏弄你啊。"红娘笑得很无辜，"我是在帮你。"
"帮我？"
"是的。"
"如何帮？怎么帮？为什么帮？"
"你一时脑热要去救玄九真，但，塔体有诸神庇护，你以为你真能摧毁玲珑塔救出那条蛇？"红娘指尖轻晃，是分不赞同，"更何况，你是佛性，应该明白，如果你真的做了那种事，必是与整个天界为敌，这样的结果和你当年在九华山散瘟伞下有什么区别？"
"我......"
"若你非要坚持，请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觉得你去救蛇妖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让我觉得你的做法并不是白白浪费了尽百年光阴。"
凌霄沉默了。
是的，没错，静下心来，理智的思考，这种做法的确是愚蠢至极。但......今非昔比，尝试孤独一人的日子之后，他怎么还忍看玄九真受苦！
或许从一开他们的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甚至连开花的机会都没有。可依恋的毒素不知不觉的渗入他的骨髓里，前世彼此分开，他坠入人间饱受苦痛，如今圆满他变的更加贪婪，再不能接受只有法术存在的另一半了。
人啊，总是寂寞之后，才懂得品尝安然厮守白头携手。
"......我想吻他。"凌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斟酌了许久终于说。
"我知道。"红娘点头。
"我想抱着他。"
"那是理所当然。"
"我想让他只属于我一个。"
"情之所钟，欲之所向。"
"可是我......竟害了他，竟不能救他，不能和他常相伴......"
那一口胸中的苦闷之气，凌霄这时才长长的呼了出来。
红娘偷眼去看，发现这人每说一句，表情就伤痛一分，忍不住噗哧一声笑："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天上掌管情爱的红娘，七情六欲我焉能不晓？"
凌霄傻傻的望着她，眼中已有泪意。
红娘似真似假的笑："所以，我来给你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手指轻轻一点，指着一丛高高的花草说："凌霄，你看那里......那是谁？"
听到她的话，凌霄身体为之一震。
望？
望谁？
有谁需要他去望？
心中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冥冥中似乎有了预兆，他转头去望--
只见姹紫嫣红间，走来一个人，衣衫款款，眉梢张扬，是熟悉到让他陌生的一张脸。
凌霄心中顿时如雷动九天，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个刹那，宛如轮回。
瞠目结舌间，那人正挑着一双烟行媚视的眼睛看他。眼神到处，如针一样扎在凌霄的心口。凌霄什么也想不成了，喉头一阵酸涩，只能轻轻的唤出他名字："玄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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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霄宝殿上，祥云缭绕，百鸟争鸣，众仙家齐聚一堂。
一阵叮叮咚咚，如流水声的玉石相撞，流苏后的玉皇轻轻弹了弹奏折，臣子们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一道属于帝王礼贤下士的声音问："众卿家，蛇妖最近可还老实？"
宝塔的主人李天王立刻站出身来："启禀玉帝，开头的几年里，蛇妖常常叫嚣不停，但是后来日子越过越久，塔里也就渐渐安静了。"
玉帝拖着下巴想了一阵子："安静？那蛇妖可能安静么？你确定它不是跑了出来？"
"是。......玲珑宝塔与臣一体，塔内发生什么臣都能感知，兼之宝塔内部更有镇妖之气，看近几年的兆头，想那蛇妖已经神魂离散了。"
"神魂离散却不是死了啊。"
"但已离死不远，"李天王拈拈胡须，骄傲的说，"现在蛇妖意志全无，等百年一到，肉身自会随着妖性化作一滩浓水，只留下它本身修行结成的舍利内丹。"
"希望如此......"
玉帝想了想，忽然说："朕以前下凡，人间有一道叫做佛跳墙的味美，朕闻之心神欲醉。能做出这种珍馐的人间，如果真的因为玄九真被灭了，朕确实不喜欢啊......"
一干神众提心吊胆的望着玉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后面的多半是苦差。
玉帝却轻轻浅浅的笑了："大家别那么紧张啊，朕只是想说......给朕严加看管凌霄子，绝对不允他离开天界。"众神仙面面相觑，方才呼出一口大气，心里嘀咕今天怎么那么好说话，就忽听到玉帝翻着奏折语重心长的关怀："对了，朕的御膳也该改进改进了......让厨子们下凡投胎历练一番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众神一腔兔死狐悲。
--人世间七情六欲相思最苦，看看天蛇的下场，就知道真不是个好去处啊。
瞥了一眼众神的苦瓜脸，玉帝暗叹了口气，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握着手中玉如意，透过碧海瑶池，垂眸下界。
云雾弥漫中，人间男耕女织，一片春意盎然。
缘分，缘分。什么渡化孽缘，其实都是假的。玉帝想起当年菩萨从万千条蛇中一眼找到了这条蛇，就是因为它天生煞骨。本打算将它留在东海，利用西方佛法化解它身上的杀意，没想到它妖性顽固，已经深入骨髓，日久天长妖性佛性竟然如同双生子一样若即若离的纠缠在一起。蛇妖命中注定要灭世，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为的其实不过是想借助七情六欲之力弱化玄九真的妖性，再壮大佛性之力，使这大好人间远离命运中的浩劫。
九华山一战，死了无数无辜的人和妖怪，但为了挽救天下众生，沧海一粟的死亡仍旧值得。
这样美丽的人间，生死存亡，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看着如意，轻轻的说："如意如意，原来站在这个世界最顶峰的我，也不能事事如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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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颠倒众生的容颜凑到身前来，俏皮的笑，一个不曾在意，已靠入凌霄的怀中。直体弱软，肌肤却是冷的。
如梦似幻，如痴如狂，分不清前是昨非。
"玄九真？"凌霄睁大了眼睛。
这是玄九真？
玄九真不是被压在玲珑塔下么？那这一个又是谁？
他回头望那个喜欢做弄人的红娘，这个玄九真和记忆中那个玄九真如出一辙，若不是知道众神不会轻易让他出塔，他真的会这个就是货真价实的蛇妖。
"......他，是谁？"
红娘掩着嘴笑，红袖招摇："他不就是你相思断肠的人么？"
"你骗人。"
"哦？那你说他是谁？"
"我怎么知道......"
红娘手指一转，玄九真身上随之冒出一阵青烟。凌霄大惊，急切切的正要向红娘责问，却见青烟散去，这女人小小的手掌上落了一张剪纸--顾盼回眸的蛇妖。
"我要给你的建议就是--百年后，将蛇妖的内丹灌注在这张纸上，你就能重新得到一个玄九真了。"
凌霄睁大了眼。
红娘在笑："这样啊，你可以吻他，你可以抱他，你可以抚摸他。他又不会给你添麻烦，他也不会危害天下苍生，你说，好不好？......"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凌霄惆怅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