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让你伤他的......!"
玄九真咬紧牙关,和身扑上,用全身力气拖住了火光兽。
火光兽嘲弄一笑,翻过手来,一掌三分力,在玄九真的额头拍落,玄九真面色惨败,全身软了一软,却还是抱住了火光兽。火光兽又是一掌,这次用了五成真力,开山碎石的力量拍在他的胸口。玄九真在凌霄的惊呼中呕了第四口血出来,身子却始终不肯放开火光兽,十根手指如同铁条一样,紧紧的箍住了他的双腿。
火光兽大怒,矮下身子,打算一根根的去掰玄九真的手指。就在那一刹那,九真眸中金色一盛,迅雷不及掩耳间手指向火兽额头挥去。
火光兽被他吓了一怔,匆匆忙忙的侧身,但面颊已经被划了一道深深的血口,他的整张脸一下子都扭曲了:"蛇鳞......"
玄九真手上射出蛇鳞后,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量已经被全部耗尽,眼前一黑,软软的放开了自己的双手。
火光兽得意的笑了。
他往九真肚子上踹了一脚,看那蛇痛苦的蜷成一团,忍不住抚掌大笑。笑毕才重新转头向凌霄。
凌霄心头一阵寒意,还来不及逃跑,那火兽身子轻轻一纵,准确无误的落在他面前。在凌霄近乎绝望的目光中,火光兽张开了手,一簇可以烧穿苍穹的火焰出现在手掌中。
他说:"你该死了!"
凌霄只觉得眼前一片大亮,照得他整个人似乎是失明了一样。在光明的黑暗中,前尘往事统统涌上心头,那些恨的、爱的、求不得的往事。
风吹过了,草绿过了。
武当山上照常的覆雨翻云。
真武大帝垂眸下界,师兄用拂尘掸去污垢,师傅虔诚的讲经说法,每一片土地留下的都是他美好的记忆。他恍惚间忽然遗憾,他这和妖类违背常伦,只有下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的可能吧?
如果再活一次,愿为天上孤独仙,不做凡尘世俗人!
然后,光芒变得柔和了,心灵上的痛苦消失了。
冥冥中,仿佛有人拉住凌霄的手,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凌霄蓦然睁大双眼。
然后,震惊了。
在他的四周有一道葱绿色柔和的光墙,光华流动,抵挡住了火光兽锻造天地的火焰。而那浅葱色屏障的中心,乃是他的胸口。凌霄心中一动,伸手去摸,拿出来的不是别的,正是玄九真送他作定情信物的那瓣莲花。
--九真,让我来保护你。
--我是你的影子,我是你的思想,我是你的思念,我--就是你。
胜负就在一瞬。
就在火光兽不可置信的一瞬,他后背一紧,一把蛇矛已经彻底的贯穿了他。
火光兽僵硬的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九真惨败虚弱的面色。这蛇急喘着粗气,近乎趴在蛇矛上,手腕颤巍巍的一挑,鲜血飞溅,一颗红艳艳的珠子就从他的胸口飞了出来。
火光兽一直目瞪口呆的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切,近乎木讷的嚎叫:"本来你是赢不了的......!"
"对......本来......我是赢不了的......"他本是赢不了,却只因为有它,那瓣痴恋他的莲花。九真身子一抖,体内真气翻腾,再难控制半人之身,一声痛苦长吟,身上鳞片飞长。
疼痛中,他神志模糊,终于现出原形,整个摔落在地。
风生兽一直在关注着这边的战况,他目不能视,等他注意到情况不妙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厮杀的最终,随着火光兽一声呻吟,之前喧哗和打斗的声音声顷刻消失,一阵不好的预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仓皇的晃动着脑袋,低声的问:"阿炎......"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阿炎!"
"阿炎!阿炎阿炎阿炎......"
他焦急的呼唤。
却没有人回应。
风生兽双腿一软,重重的跪倒在地,双手在地上急忙摸索。
凌霄看了心有不忍,才要回答,那蛇却一口咬住火光兽的尸体,扔到风生兽的身上,猖狂的大笑:"他已经死了!"
死?
是失去了呼吸是失去了意识失去了喜怒哀乐的那种死么?
风生兽苦难的想着,疯狂的摇头。不,不,不,他不相信!
"我知道你不信,所以我才要让你们这些妄顾他人痛苦的神仙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玄九真挑着眼睛,咯咯的巧笑。
风生兽一怔,眼中因为弱水之毒流出的血水滑过他的面颊,一直淌到他细白的脖子,留下一双血痕,憔悴而狰狞。
他说:"我没有骗你,那一天,我的确看到了--总有一天,你会害了佛性,你会毁掉人世的。"他的表情淡淡的,微风拂过他的白发,让他看起来柔软的像江南春柳。他垂下头,缓缓的抱住火光兽的尸体,吃力的抚摸着那长久相伴的面庞,火光兽脸上熟悉的温度正在被他陌生的僵硬取代。
原来,这竟是死亡。
他们青春永驻,他们呼风唤雨,他们唯我独尊,却原来,竟有一天还要生离死别。
他忽然想到,千年前的月光下,他还是一只小小的兽,就那么手足无措的出现在刚刚修成人身的他的面前。他用食物逗弄他,却吓的他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他是惧怕他的。
可他寂寞,他也寂寞。
后来的日子,他们常常隔着一棵高耸的大树一条蜿蜒的大河默默相望,他对他唱歌,他向他搔弄自己的尾巴。
熟悉是一种需要时间的等待,花开在他们的头上,草长在他们脚下。每一天,他尝试着多看他一眼。每一天,他尝试着向他走近半步。那棵大树高耸参天,树上繁花似锦,覆盖了整座炎岛;那条大河水流滔滔,水中老鱼吹浪,滋润了每一寸土地。
风生兽抬头望天,素来温润如水的眸子头一次流过悲伤。那双被毒瞎的眼睛又怎么能看到天上白惨惨的日光呢?!
他忽又想起,他终于站在他的面前竟是花费了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个日日夜夜。
他曾经撒娇,非要扮成陌生人让他恭恭敬敬的寒暄,还对他挤眉弄眼,炫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
岁月如涛下,是他选定了他,也是他选定了他。就那么彼此信任,彼此依恋。张开双手,对着海枯石烂坚定起誓--
--愿今生今世生死相随!
他更想起,在遇到他之前,他也曾是一个人。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说话给自己听,一个人唱歌给自己欣赏。
他想起了哪些,只可惜,他已再不能孤独。
风生兽笑了,一笑回眸便倾城。
他抱着火光兽的尸体轻轻站起来,白如飞雪的长发散落了一身。他单手在火光兽的身上一晃一转一拂,那具尸体在他手臂里化作一只小小的红毛老鼠。
他说:"当年我初见你,你就是这副模样呢......"
他又说:"神仙寂寞,剩下的日子,你叫我该怎么一个人度过?"
他长长的叹息,青衣一袭如花般盛开,衣袂在风中无声无息地飞扬。缓慢的,他合上眸子,风声瞬间转大,如同裂空之声,像一只蚕茧一样,将他全身包裹在内。以他为中心,空旷的炎岛上,瞬间飞沙走石狂风大作,空气躁动不安叫人站不住脚。
狂风龙卷中,他这才大声狂笑出来,笑声穿过风声,诡异的回荡在四周。
"玄九真,你不是想要风、火内丹么?
"你我都知道,即使是一个凡人吃下这两颗内丹也能飞天成仙。
"你猜,我会不会让你如愿呢?......"
距离风生兽三丈外,莲花结界内的凌霄闻言一振,却被这狂风割的面颊生疼,只听得"刺啦"一声,袖子被狂风刮出了一道裂痕。
"他想干什么?"凌霄低头问玄九真。
玄九真抬起蛇头,一言不发。
风卷的最深处,风生兽温柔着抱着火光兽,浅浅的微笑。
他天籁般的嗓音低低呢喃:"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风生兽,又称风狸,性格温顺,一生只呼唤一次狂风。
风起之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万物悲其痛失爱侣。
"不好!"玄九真高耸起蛇头,"他要自毁元神内丹!"
凌霄心头一冷,转头望向风中那一笼隐约约如三月江南的青衫,想起他风华绝代的微笑、翩翩出尘的气质,心中罪恶顿时感奔涌而出,顷刻将他没顶。
他一咬牙,顶着狂风,向风生兽艰难的走去:"住手......!"
凌霄的速度很快。
可他再快怎么快的过玄九真!
那蛇如一道紫色的闪电一头扎进风卷之中。在凌霄诧异不能之时,一声浅浅的呻吟,罡风烈岚瞬间停下来。
滚烫的热血暴雨般洒了他一头一身。
风烟散去,站在风中的风生兽的胸口多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鲜红鲜红的液体和内脏一同喷了出来,诅咒一样染红了那一身优雅的青衣。
凌霄惊的一个趔趄,那蛇的蛇头正从风生兽的胸口顶出来,血盆大口里巨齿参差,他眼中血腥,口里衔定了一枚金色的珠子。
白惨惨的阳光劈了一头一脸,却冷得叫人发抖,一股寒意从凌霄的脚下直窜上四肢百骸。
"九真......"
玄九真残忍的咧开嘴:"想毁了内丹,没那么容易......"说着,他身体抽动,从风生兽的心口游身而出,每一个蠕动,那白发仙兽的身子就疼的抖上一抖。
凌霄呆呆的看着他,满口苦涩难言,他实在想不到,他竟心狠若此。
先是患鬼,再是火光兽,后是风生兽。
这条蛇的心中只有自己,永远也学不会慈悲!
--他是妖,是注定要危害人世的妖!
风生兽倒在地上时,怀里仍然抱着那头小小的火鼠,红色的血落在原本繁华的草地上,融出一片绯红,他的生命已成风中摇摆的荻花,只有一息尚存。
他费力的睁了睁眼,但失明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费力的动了动嘴,但死亡让他什么也说不成。
阿炎......
阿炎你等等......
我就来了......
他在心头无限深情的想。
抬起颤抖的手,他见他在一棵高高的树下调皮的上蹿下跳;他见他风尘仆仆的从远方涉水而来;他小小年纪却要学风尘娇客,绕着一朵栀子花挤眉弄眼调戏他--好一个翩翩的美公子啊。
那手啊,终究在握犹不及的瞬间,滑落。
至死方休,至死不休,一切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原来,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天偷偷彷徨后,他们修来的仍旧不是天长地久。
玄九真喘息着,化成半人,展开手来。
那是本一双美丽的手,十指纤长,柔弱无骨,连指尖的指甲都像花瓣一般美丽修长。只是此刻,那双手染满了鲜血,触目惊心。
金色的风丹和红色的火丹在空中绕了一圈,终究落在他的手中,像一双温柔的情人,彼此追随纠缠,安然于方寸间的幸福。
玄九真浑身浴血,慢慢转头,慢慢盯住凌霄:"没有人可以拆开我们,如果人来阻止我就灭人,如果天来阻止我就灭天......"他在他自责的目光中,狂笑着合上手掌,笑声似刀,一刀刀凌迟凌霄的心,心头鲜血淋漓。
须弥之间,火光兽的尸体自燃起火,大火三尺三丈,冲天而起,映红了玄九真阴戾癫狂的眼,也一同烧尽了他和他的肌肤血肉,于是骨灰化作一团,风扬天下散落四处,再也分不清谁是谁非。
火光落下的同时,原本珠玉玲珑的炎岛风云变幻,花朵凋谢树木枯萎,繁花开落,顷刻间变成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岛。
凌霄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看到在死亡的最后一刻,风生兽的眼角有一滴血泪轻轻落下,不及落地,便与尸体一起烧成了灰烬。
苍茫天地间,曾问何人与?缘起,缘灭,命......中......劫......
哈哈哈哈哈......!!!
玄九真唯我独尊的仰天长笑,眼中浓金暗涌。
"九真......"凌霄轻声的唤他,却被这蛇的笑声盖了过去。凌霄毛骨悚然,轻轻的后退了一步,见过他肆意妄为、媚眼流光、温柔劝慰、种种色相,但这样的玄九真,这样从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玄九真,他从来没有见过。
就是在杀了患鬼之时,这蛇也是在暗暗伤心,而此刻,这样全无感情理智的笑声,这样的玄九真,更像是......
"妖孽!"
天地间传来一声暴喝。
"谁!"
玄九真止了笑意。
"孽......畜玄九真!"
"孽畜......玄九真!"
"孽畜玄......九真!"
"孽畜玄九......真!"
"孽畜玄九真......!"
一声接一声的长吟自天边而来,五道声音各占角徽,回音如雷霆之怒,不绝于耳。
玄九真傲然抬头,只见天际一片乌云滚滚,瞬间汇聚在他们头顶,白天变成黑夜,有十只眼睛在黑云压境中诡异的闪动。青红白黑黄,一人执杓子并罐子,一人执皮袋并剑,一人执扇,一人执锤,一人执火壶。
五人十目。
强风卷起凌霄的衣,他忍不住暗暗叹气,他们这种残忍的作为,果然激怒了上天。
玄九真对着苍天,洋洋得意的笑了:"我道是谁,不过是散瘟的五瘟使。"
"休要猖狂!"青袍瘟使一声长喝。
"玄九真,你滥杀无辜,私闯仙山,我等是奉命捉拿你的。" 红袍瘟使摇头叹气。
"玄九真,你还是快快束手就擒吧。"白袍瘟使懒洋洋的说。
"我还怕你们不成!"玄九真手中攥着风火二丹,"当日风雨雷电也输在我的手上,难道今日反要怕了你们?!"
"九真!"九真才说完,凌霄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在他身边急切切的喊。
玄九真眉头一挑:"事到如今,你也看到了,天界独断,早就容不得你我相爱,你还要为他们说好话?"
"不是的。"凌霄摇头。
"那是什么?!"
凌霄深深的望着他,抓住了他身上染血的衣裳:"九真,你身上的伤很严重,不要再逞强了。"
"不要逞强?你要我乖乖认输,然后再次面对和你分离么?"
"玄九真!"凌霄手上一紧,垂下了头,"缘生缘灭自有天定,我不愿意你我最后......和风火二兽一样......"
蛇妖出乎意料的沉默了,他攥紧手中两颗内丹,重重的喘息。他明白凌霄的意思,心中的狂行却在叫嚣着鲜血的洗礼,叫嚣着复仇。
"你知么?看你浴血我心里其实是难受的,我也想有力量,也想保护你。"更何况,如果我能保护你,就不会因为你来保护我而让你滥杀无辜了......
凌霄一转身,伸开一臂,再次护住玄九真,对着上神,恭恭敬敬的说:"放过九真吧,这件事上我也有错,我也贪心,我也动过得到那两颗内丹的念头。"他说着,急忙伸手入怀,掏出之前偷偷藏起来的蹑空草,生怕五瘟使不信般焦急的解释,"你们看,这是蹑空草啊,我偷的,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是贪得无厌的。"
黑袍瘟使痛心疾首的看了凌霄一阵,脸色变的和他的衣服一样黑,他怒眼圆睁,严肃的喝斥:"凌霄,你是佛性之身,百年之后自然脱身成仙,怎么不知洁身自爱,也和这妖性一样自甘堕落?"
凌霄拂了拂衣袖,对五瘟神行了个大礼:"只求上神放过他吧,我愿意管教约束他......"
"凌霄,本神知你佛性仁慈,但天道所驱,是由不得妖性残害人间的。"黑袍瘟使叹了口气,在云端轻轻的说,"仙妖殊途,上天注定,你们必须分开。"
"放屁放屁放屁放屁!"
九真一直静静的看着凌霄,此时听到黑袍瘟使的这番话,忍不住怒火中烧。他眼角上挑,狠狠的指着上苍,"叫玉帝下来!"
"放肆!"之前的青袍使皱了眉头,手中锥子一震,一声雷霆之怒划亮天际。
九真扬眉一笑:"也好!我先杀了你,看玉帝他肯不肯前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