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们人类只有肝肠寸断时才流的眼泪么?"
他无所谓的咬着带泪的指尖,轻声嘟喃。
"只可惜,我不愿骗你......"
被散瘟伞笼罩的九华山没有白天,只有无尽的黑夜,死亡的到来远远比玄九真预计的要快了很多。
用佛印压制瘟疫不过几多天,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吃的是一天比一天多,可饥饿感也是一天比一天难耐。九华山上的妖怪还在齐心合力的捉摸打破结界的方法,想的都快失控了,据说那只一向乐天的狐狸疯狂的用爪子去抓去挠,最后不得不被狼妖圈禁起来,但身为大王他却因为体力不得不躺在家里休息。这种懦弱无力的感觉让他烦躁,他应该是站在山颠睥睨人世的天蛇。
玄九真想到猫。那些逮到老鼠的猫并不急于吃掉猎物,非得一次次放开再抓回来,直到老鼠彻底崩溃为止。于是他咬着牙暗自捉摸--或许老天是想先享受逼疯了我们的乐趣。
凌霄暂时不愿见他,远远的躲到村民家里去住了,玄九真只能一个人留在凌霄的屋子里,近乎病态的闻着被子上的余香,幻想他马上就能原谅自己。
在他的奢望中,总会梦到这个人类走到他的面前,温柔的亲吻自己,温柔的褪去彼此的衣服,他就在他的怀里化成一潭春水,把他作为妖怪的魅力发挥的十成足,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天长地久。
但凌霄始终没来见他,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消耗的法力。
就像他估计的一样,在第十三天日头上,他不得已收回了第一个血印,顿时觉得轻松多了,于是第二天他收回了三个,依此类推。
没有力量的感觉让他发狂。
他说:"凌霄,我对你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我再不收回一部分力量,那先死的肯定是我......"
他不想死。
品尝了爱情的滋味,识得了肉体的欢愉,他只想活在有他的世界里,和他一起。
于是,又过了十五天,他收回了第一个赐予妖怪的佛印,只不过这一次他犹豫了许久。
现在他开始用自己的毒牙撕咬棉被了,他知道,再不用等待,这个人类很快就会杀到自己面前来。
现在,他思考的只是如何安抚他。
村民在第十七天发生了异常,那一天,第一人倒下了,高烧不退,药石无效,迅速的衰竭死亡。
人类震惊了,他们才忽然注意到,在短短的几天内,有很多人额头的血印消失的无影无踪。死亡的爪牙正不知不觉的向他们伸来。大梦初醒,村民们一身冷汗,人人自危。
有人闯进凌霄住的人家,将这个正在对天发呆的人类揪出来,将自己的额头指给他看,嘶哑的叫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霄恍惚的看着他,良久才启齿:"九真......九真的身体一直不好......那个,九真的法术也有用尽的时候啊......"他其实在撒谎上有一点小天赋,但人命关天,良心时时刻刻都在谴责着他,他说的断断续续,觉得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
有人反手甩了他一个巴掌。
凌霄口中立刻涌出一阵铁锈味道,他用手抚脸,脸已肿了起来,指尖碰到的地方热辣辣的疼。捂着脸,缓缓的抬头望去,只见黑夜中人山人海,一个个火把熊熊燃烧,将他重重叠叠包围在内。
凌霄浅浅的笑了出来,有几分凄苦,这就是十几天来他不肯去见玄九真的理由,这就是他留在村民家的理由。等啊等,审判终究还是来到他的面前。村民们不敢找蛇妖理论,不论是出气还是询问,第一个想到的只能是他。
因为他和蛇妖走的最近。
"是那蛇骗了我们!"有一个中年的妇人站了出来,"而你,是他的同党!"
"不......不是的......"
"不要狡辩!"有人跟着喊。
"真的不是......"凌霄一口咬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得多么心虚,"请大家谅解九真......"
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拿起一把斧头在他眼前重重的劈了下去:"我们谅解他那谁来谅解我们?!"
"对啊!对啊!"人群中人心惶惶,"是那蛇连累我们!若没有他,我们就不会被上天遗弃!"
斧子沿着他的面颊削过,带起一阵凛冽的刀风,"你一个堂堂人类若再包庇那蛇妖,不要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不!不是的!难道你们不记得九真曾经为你们除了祸害村子的妖怪?"凌霄面对那明晃晃的斧子,完全没有退缩,大声的吼了出来。
被他这样一问,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凌霄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继续安抚那些僵持的村民,忽然一道响亮的声音在人群中大喊:"说什么是莲花妖怪,都是骗人的!你们当时根本没有杀了那条作祟的蛇妖!妖怪和人类本来就誓不两立!"
凌霄猛然抬头,看到人群中有一张脸。火把红色的光芒映照着他年轻的轮廓,显得冷漠而刚毅,很熟悉的一张脸,也是很英俊的一张脸。
但这张脸只让他浑身发颤。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杀了小狸猫妖怪的射手,那个曾被玄九真狠狠羞辱的人类!
这就是因缘轮回,玄九真曾经做下的孽,理应由他这个自感堕落的另一半来偿还!
射手握着火把,向凌霄走近一步,凌霄浑身涌起彻骨的寒意,就那么以半趴在地上的姿势倒退一步。
他冷冷看着他:"为什么不开口了?你不是有很多理由么?"
"我......"
"为什么不嘴硬了?你不是要包庇那蛇了?"
"我......"
"什么你啊我啊的!你自甘于妖怪为伍!你早就不是我们人类了!你是妖怪!"
"不!我是人类!"
射手的那一句话正戳在他的心上,凌霄用力抬起头,大声的叫喊。
"不!我是人类!我是天神转世的人类!我不是妖怪!"
他虽然料到九真如此做法人类定会发难,所以他才自愿留在这里调和大家的矛盾,但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被如此的质问。
或者说,他也不愿意想到这样的质问。
过去那些痛苦的回忆,他一直都在试图逃避。他以为在这个人和妖怪渐渐和睦的九华山,他就可以忘记一切,今天这一切却证明,他不过是用一张薄薄的纸将心火包了起来,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事实上心结仍然存在,只要一个异变,那火焰就可以烧透纸张彻底地将他吞噬!
射手冷冷的笑,笑的凌霄毛骨悚然,全身的汗毛的竖了起来。
他问他:"那你来回答我,用你的名誉来起誓,如果你今天说了一句谎话,你就是祸害人类的妖怪!"
凌霄被他的话吓到了,脸色苍白,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对他的怀疑也开始加深。
"说啊!"射手呼喝到,"心虚了?不敢了?!你这妖怪!"
"不!"
凌霄大叫,嗓音中隐隐带了哭泣:"我起誓!我起誓......
"若今日我凌霄所说有一句虚言,就......"
"如何?!"
没有丝毫的同情,射手步步进逼。
"对!对!如何?!如何?!"村民们立即附和。
凌霄望着他阴沉的脸,缓缓的举起手来,缓缓的念道:"如果今日,我说的有一句谎言,我凌霄,就是祸害人间的妖怪,我凌霄不容于天地......在此,立......誓......"
听到他说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震天动地,凌霄呆呆的看着他们,那些张脸,一个一个似乎都变得非常熟悉了--家乡的父母,家乡的亲戚,家乡同龄的孩子......
然后是十五岁时下山面对的已经荒无人烟的家乡和连绵起伏的坟头,他恨过的人都死了,死于一场瘟疫,如今,这些他爱护的人也在面对一场瘟疫。
历史如此惊人的相似。
他抬头望天,苍天茫茫,暗无尽头。那些遥遥的统制着他们的神都在九天之上玩弄着渺小的生命。
苍天啊,难道这就是他与九真为伍、害死田家婆媳、杀害仙兽的下场么......?
射手走到他的面前,状似体贴的扶起他来,他浑身虚软,觉得像死过了一场一样。
射手温柔的问他:"那么好,来,告诉我们,那妖怪到底是不是荷花?"
"是的......"
"那荷花究竟是不是死了?"
"不,没死。"凌霄茫然的回答,一切犹在梦中。
"为什么没死?"
"因为他爱九真,他是九真的影子。"
他的影子爱上了主人!
这样惊世骇俗的感情!
村民听到他的回答不紧倒抽了一口冷气。喜欢同性已经是非比寻常的丑闻,何况又是自己爱上了自己?
村民不齿的看着与玄九真朝夕相处的凌霄,想到自己居然住在那么龌龊的一个妖怪的山下,不禁冷汗连连。
射手凑到凌霄面前,用他的手轻轻拨开凌霄凌乱的额发,那手指温暖,动作如同一位和蔼的长辈,只是他见这个与蛇妖为伍的道士脸色白的已似一张纸。
他笑了:"那么,九真是不是故意要害我们?"
凌霄望着他,缓缓摇头:"不,他不是故意。"
"你到现在还要护着那畜牲么?!你忘了你的誓言了么?!"
"不,我没忘,我宁愿......宁愿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宁愿......哈......"射手冷笑,"那就是不相信了。你根本就知道蛇妖的阴谋!"
"我......"
"你还要狡辩么?!"射手眼睛一瞪,"你来村里里根本是来看我们笑话的!妖怪要害我们,你这个道士做帮凶!"
"不是的!"
射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惊慌无措:"那,你来做什么?"
凌霄望着他,望着那些无辜的村民,望着黑暗中一柄柄明亮的火把,有气无力的说:"我是想救大家,我有医术也有一定的道法......"
"你既然有医术有道法,为什么不早救我们?!非要等死了人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凌霄在一声声质问中垂下了头。
为什么?
他扪心自问。
因为自己在心底竟是愿意相信他,相信九真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
自,欺,欺,人。
知道自己获得了全胜的射手笑了。
不,不,这样还不够......
他得意洋洋的想。--既然反正要死,我就不介意作最后的挣扎!
射手大步走上前,在众人崇拜和跟随的目光中,一把抓住凌霄的衣领,冷冰冰的说:"你不是要救人么?我们成全你!"
村民们押解着他们的敌人来到一间小屋里,射手小心的推开柴门,唯恐沾上什么一样,旋即一把将凌霄推进门里。
凌霄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在地,来不及起身,身后立刻传来柴门落锁的声音。一道洪亮的嗓音在门外气急败坏的喊:"凌霄!你不是仁慈的道士么?!那你就来照顾他们!让我们见识见识妖怪的同党能有什么仁慈可言!......"后面的话凌霄渐渐听不清了,不是因为声音小了,而是因为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和诅咒声盖住了那道嗓音。
在众人的咒骂声中,扑鼻的腥臭气味从身下的草席涌入嗅觉,凌霄仓皇的抬起头,一瞬间惊呆了。
屋内一盏小小的油灯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很多"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喘息。
三四双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冷冷的注视着他,那种眼神,凌霄见过,是濒死的野兽见到了猎物的表情。
凌霄身上一阵寒意,下意识的攥紧了随身携带的妖剑。就在他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时,已有一道黑影合身扑了上来,一把捏住他的喉咙。
"我不想死!!!"那个男人收紧手指,大喊大叫。
凌霄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瞬间透不过气来,他手上攥着妖剑,本来随时可以一剑插进这个人的身体里,却迟迟不愿下手,只用自己的手去掰那个捏住他脖子的人的手,两个人顿时滚在一起。那人已是久病,体力渐渐不支,被凌霄掰开双手按倒在地。
凌霄按着他,大口的吸着空气,等到呼吸稍稍平稳一点,就感觉到身下那人滚烫的体温透过夏日薄薄的衣服烧到他身上来。他面色陡然一变,小心翼翼将这个男人翻过身来,手掌覆盖在他的额头,竟是滚烫如火。
男人方才的动作显然消耗了所有的力量,此刻一双眼睛绝望的望着凌霄,虚弱的躺在地上,开始大声的咳嗽。
凌霄淡淡的注视这个男人,眼中一片泪意模糊。他终于明白这里什么地方了--村民们为了防止瘟疫蔓延,把染上了瘟疫的人集中关在这间小屋里,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个方法没有错,甚至果断的让人称赞。但凌霄就是痛的撕心裂肺,因为错的是那条不顾他人死活的蛇,错的是他。
只为沉迷肉欲的他,上天就要这些无辜的村民陪葬!
他轻轻的抬起身,取出一张平时里随身带的祛痛符,施了个一个小小的火诀将符咒炼化成灰,用找来一碗水,把符灰喂给那个男人喝了。
屋子里其他几个还活着的人见他的动作,立刻拖着身子围了过来,焦急的看着凌霄。凌霄痛苦的摇头:"难道没有大夫来替你们诊治么?"
有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颤巍巍的竖起手指,瘦骨嶙峋的指头指着凌霄身后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说:"那就是大夫,他是第一个死的。"
这句回答像匕首一样刺入凌霄的心口,懊悔、羞愧、憎恨,种种情绪涌上他的心头,他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给了这些无辜人,只要他能救他们。
他抹干净自己的眼泪:"我会照顾得你们的,请让我照顾你们......"
中年妇女摇摇头:"这是天怒,你既然被关进来,那也是要死了。"
"不......"凌霄自责的垂下头,"不,我不......不会死......"
"你不会死?"那妇女像听到笑话一样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圈,冰冷了下来,"是你?!"
虽然对方并没有说出是谁,但凌霄直觉就知道答案,咬着牙点了头。
"我认出你了!你是那个凌霄!你是那个与妖孽狼狈为奸的凌霄!那个不要脸的凌霄!"
四周还活着的那些人听到凌霄这个名字时,脸色大变,有人转身趴在门上,拼命的拍打大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和妖怪关在一起!"
屋外立刻就有人回复:"不把妖怪和你们死人关在一起,难道要让他祸害我们来!"
屋内静了一静,突然哭声一片。之前攻击凌霄的男人更是用手指拼命的掏自己的喉咙,要把凌霄喂给他喝的符水吐出来。
凌霄如被芒刺的半跪在人群中,大把大把的抓着自己的头发,胸中羞愧烦躁,一种恨不得就这样死去才好的想法油然而生。
那个妇女却缓缓爬过来,一把攥住凌霄的头发,用自己干枯的手狠狠的将他扯到自己面前。她说:"你知道么?我竟是庆幸你现在跟我在一起的......因为你在这里,就不会去外面害我的小孙女了......"她恶狠狠的说着,却见到凌霄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来,不禁一呆,缓缓放开了自己的手。叹了口气,妇人任命的说:"算了,你也是被那蛇妖引诱,我们不该迁怒......"
"不是引诱,是心甘情愿。"凌霄低声回答。
妇人盯着他沉默了一阵,然后垂下眸子,默默的爬回自己的位置,躺好等死。
凌霄却像被打开了话匣一样,眼神空洞的望着小屋的椽子。那椽子曾经乌黑发亮,或许曾经也有王谢之家的燕子飞来筑巢,但此时上面却空无一物,荣光一时后,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就像凌霄现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