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往事实在惊人,练无伤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
凌烈苦笑道:"无伤,你崇敬师父,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当时也挣扎了好久,若非认得外公的笔迹,定要认为是谁刻意伪造中伤。我本就不喜欢那个姓聂的,见了这个,更对他加意提防,果然让我发现他的阴谋!你道那杀手组织的首脑‘魅影'是谁?"
"魅影"不就是五师兄莫无邪麽?
凌烈一字一字地道:"他除了叫‘莫无邪',还有另一个身份──聂天元的私生子!"
"什麽?"练无伤手一抖,这消息比师父的绿林出身还让他震惊,"可五师兄在三十年前就已投入师门了。"
凌烈眼里仿佛有一把刀,淡淡的道:"不错,从三十年前,他们就开始算计著,要歼灭昊天门了。"
练无伤全身一震,寒意涌上心头。他听得出来,隐藏在凌烈平淡的语气之後的是多麽深刻的怨毒恨意!眼前的人让他突然感到陌生,这真是凌烈麽?真是当年那个天真直率的少年麽?
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凌烈紧了紧握他的手:"无伤,我知道你心软,可昊天门上上下下的仇不能就这样算了,此人更是元凶祸魁。再者,就冲他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我也绝饶不了他!"嗜血的杀机从眸中闪过,触目惊心。
"你都听到了?"
凌烈点头:"该听的都听到了。"莫无邪将练无伤带走不久,凌烈便跟踪而至,只是听两人谈及往事,心中好奇,才没有立即现身。
"无伤,我都知道了,原来......原来是我爹娘对不起你,我以前还误会你,说了许多伤你的话,真是混账!"思及往事,凌烈满脸愧意。明知无伤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却钻进了牛角尖,硬将所有的错处归咎於他,现在想想,那时的愤怒更多的是缘於心中的妒意!"真是的,你为何都不为自己辩解?"
练无伤涩然一笑:"有什麽好说。"心里却道,以你的牛脾气,再怎麽说你也不会相信。
凌烈蹲在练无伤身前,仰视著他:"你放心,我以後一定好好补偿你,好好待你,我......"
"聂家跟降龙堡最初是联手的,对不对,为何又要铲灭降龙堡?"练无伤轻轻一拨,将话题带到别处。他不敢听到凌烈的誓言,以前令他心安的承诺,现在却让他感到害怕。
无伤还在生气!
凌烈心里不禁有些失望。无伤生气是应该的,这一次他做的的确过分,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无伤会原谅的,从小到大他做了那麽多的错事,无伤不都原谅他了吗?无伤的心那麽软,这一次也一定会原谅他!
想到这里,心中又笃定起来,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在聂云飞的计划里,昊天门和降龙堡都是他的目标,他固然受不了被昊天门踩在脚下,也不能容忍有人跟他并驾齐驱,他想做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人!"
昊天门被灭之後,盘旋在聂云飞心中的只有两件事。第一,自然是拿到梦寐以求的秘笈;第二,却是歼灭降龙堡!他善从内部下手,察觉出任自在对兄弟的嫉恨之心,便打起了要他们兄弟相残的主意。他行事谨慎,自己不肯露面,却让莫无邪去接近任自在。借任千里之死陷害凌烈、欲擒故纵诱练无伤等人去寻宝藏,都是莫无邪从旁献策,实则聂云飞在暗中操控。只等任自在找到藏宝地、将练无伤一行人处死,聂云飞这才现身,历数任自在的罪状,逼他自尽。
原本一切都在按照聂云飞的计划进行,谁料最後出了些小意外,不但密笈没有找到,而且似乎他的出现也早了些,凌烈在棺材里居然一时不得便死!
聂云飞人前"侠义"自居,尽管心里恨不得凌烈快死,却不得不将他救出来,妥善保护。再者,这密笈最终还要著落在凌烈身上,放在身边也便於监视。後来凌烈执意要走,聂云飞无奈,只得将女儿许配给他,以稳住他的心。而凌烈也正需查明真相,便假意答应,才有了今日局面。
"无伤,我对那个聂姑娘没半点情意。她只道我不会武功,心里很瞧我不起,我也厌恶她的骄蛮。我当时那样说,只想骗你离开,不让你卷入这场纷争之中受到伤害!姓聂的很厉害,我不敢保证能护你周全。"凌烈趁机再次表明心迹。
练无伤沈默半晌,道:"这麽说,你的绝情却是为我著想?"
凌烈点头如捣蒜。
练无伤直视凌烈的双眸:"那你还记得麽?你曾说过,要和我一起回山上去,再不理这些恩恩怨怨。既然你要做的事这样危险,何不抛开一切,随我离开?"
"什麽?离开?"万万料不到练无伤会这麽说,凌烈根本想都没想过,心里一急,抖声道:"那、那怎麽行?我的仇都还没报!我已查出当时一起参与灭门的几个凶手,也找到了证据,这关键时刻,怎能一走了之?"
练无伤忍不住问道:"凶手还有哪些?"
"你知道也没用,反正他们都已死了。"
练无伤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茶楼上两名江湖客的对话,道:"是不是荥阳青帮、黑水门、四威镖局和圣火教?"
凌烈笑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四家分居四方,却都做的是行运生意,偏偏中原一带的行运都被昊天门垄断了,眼看白花花的银子挣不到手,他们便打起了歪主意。哼哼,堂堂昊天门就断送在利欲熏心之下,这些人当真百死不能赎其罪!"
"所以你灭了他们的门,连住地也烧成灰烬?"练无伤的声音微微发抖,不敢相信这样残忍之事竟是凌烈所为。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这些人当初行恶之时,为保利益均分,曾立过一纸盟约,以为日後的凭据。这可是天助我也,正好用来揭穿聂云飞这伪君子的假面具!他做了这麽多坏事,决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的死了,我要叫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放火烧屋,这样聂云飞就不会知道他的罪证已落到我手里。哈哈,姓聂的想必已经察觉有人在对付他,却不知道这人就是匍匐在他身边、废人一般的我,更想不到,我将会怎样对付他!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他的目中流露出兴奋之色,似乎真认为这是一件有趣的事。练无伤只觉浑身发冷,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他握紧凌烈的手,道:"够了凌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别再想什麽报仇,跟我一起回山上去,我们现在就走!"
"不!"凌烈拉住他,"无伤,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我很清醒。这样走了,姓聂的也不会放过咱们!在这世上,并不是你不害人,别人就不会来害你!这世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只有有权利有力量,才能永远立於不倒之地!无伤,我们很快就什麽都有了,到时我会让你过最好的日子,享尽世间一切美好尊荣,我们再也不会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逐践踏,这样不好吗?"
练无伤的动作停住了,慢慢抬起头,看向凌烈的脸。凌烈眼中燃烧著狂热的火焰,复仇之火,权欲之火,野心之火,惊心动魄。
"我明白了。"默默的松开凌烈的手,练无伤闭上眼,仿佛疲倦已极,许久,才悠悠的道:"凌烈,你可曾想过,我真正想要什麽?你说的‘最好的日子'我其实并不需要。我要生活的很简单,一间草庐,一个跟我相濡以沫的人,这就够了,可惜你给不了我!记得当初决定帮你恢复武功,我曾犹豫了很久,因为你那时都已决定安心作个樵夫了,我真想就这麽将你带回山上终老一生。一旦你恢复了武功,我就留不住你了。"
他苦笑了一下,接著道:"其实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到最後一刻却总不肯死心,以前是,现在也是。你现在的本事远远超出了我,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和我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终究是要分开的......"
凌烈越听越不对劲,抖声道:"无伤,你在说什麽?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呀!"
"那你愿意跟我走麽?"
凌烈吃了一惊:"啊!不,我还没有报仇呢!"
"那报了仇,你可愿放下一切,与我遁隐山林?"
"哎?"凌烈吃吃地道,"那时候咱们谁都不怕了,还逃什麽?笑傲江湖,受人敬仰,难道不好麽?"
练无伤终於笑了,他摸摸凌烈的头,低声道:"我现在发现,你真的很像你爹爹,象极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向门外。
凌烈连忙追出来:"无伤,你去哪里?"
回头,淡淡地道:"我要走了。对了,我祝你大仇得报,名扬江湖。"
"不可以!"
无伤的脸上平静如水,凌烈从没见过他这般决绝的模样,惊得呆了。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惧,隐约意识到:只要无伤出了这个门,自己就真要失去他了!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有一念头:留住无伤!伸手向练无伤背心点去──
练无伤软软倒在凌烈身上,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凌烈,你怎能如此对我?
二十一
"无伤,你吃些东西好不好?你身子这麽虚弱,不吃怎麽行呢?"
各式各样的食物摆在眼前,香气四溢,可是练无伤却恍如不觉,只定定的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依旧被密密层层的树丛遮蔽著,看不到阳光,也看不清将来。
反复劝解毫无成效,凌烈放下手中的碗,叹了口气:"无伤,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你可知道,看著你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心里比刀割还难受。哎!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呢?"
练无伤看看凌烈:他眼中布满血丝,年轻的脸也憔悴了许多。心中一痛,暗暗叹息,你我之间已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麽好说?"放我离开。"
"不!"凌烈就好像被针刺到一般,反射性的大叫一声,"我不会放你走,不会!你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我!"
咱们以前的情意,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成?不,我绝不放手!
胸口好像要炸开一般,一股怒气无从发泄,凌烈转过身,旋风一般冲出门外!
以後的两天,凌烈再没露面,只有一名小婢在这里伺候,照顾练无伤起居饮食。那小婢言道,凌烈交待下来,倘若他还不肯进食,就要怪罪於她。练无伤听了先是一怔,明白这是凌烈要挟自己的方法,不禁苦笑,对我你也耍起了心机。
现在的凌烈心狠如铁,只怕他说到做到,练无伤不像一开始那样拒绝用餐,但心事重重,往往夹了几筷就吃不下去了,多吃几口便会吐出来,人依然日渐消瘦。 那小婢急得直哭,他也爱莫能助。
第三天上,凌烈终於出现了,气色越发不好。练无伤心里清楚,他和凌烈是在互相折磨,至於谁更痛苦一些,实在说不清楚。
凌烈靠著床边慢慢坐下:"你又瘦了。"
练无伤不答,定定地看著他。
凌烈苦笑一声:"你真那麽想离开我?"
练无伤垂下眼帘:"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凌烈,咱们终究走不到一条道上。"他和凌烈本就没有相同之处,因缘际会聚在一起,却像两条岔路,短暂的相逢之後,还是会渐行渐远。
凌烈的脸色更加晦暗,变幻了几下,终於咬牙道:"那好,我让你走!"
"你说什麽?"练无伤一呆,有些不敢相信。
"我说放你走!既然留不住你的心,至少不能让你再怪我、恨我。"凌烈下决心似的,拳头在床头重重一击。
他是真的要放自己走了!意识到几天的抵抗终於告胜,练无伤心里反而空落落的。他很清楚,这一走两人就永无相见之期了。
慢慢站起身,慢慢步向门外,不知是不是身体虚弱的关系,每一步都觉得那麽艰难。
"无伤!"
全身一震,停住。
"你身子这麽虚弱,吃些东西再走。"
练无伤伫立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不多时,冒著热气的莲子粥端了上来,粥是凌烈亲自煮的。"我喂你喝。"
练无伤没有反对,重逢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第一次变得这麽融洽,甚至让人留恋,谁也不忍心打破它。
凌烈用汤匙一口一口将粥送到练无伤嘴边,不知是不是由於心里难过,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喂了许久,一碗粥才算喂完。
练无伤看向凌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麽,许久才道:"你保重!"
凌烈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偏过头去:"你也是,路上小心。"
练无伤心下酸楚,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出门。一路来到山脚下,这才倚在一棵树上不住喘息。回头看向凌烈所在的那间小屋,却被密林遮住,一点痕迹也见不到了,心里突然刀绞一般的痛。
盘算著,要先找到任逍遥,确定他平安无事後,自己便可安心离去。低头默默想著心事,却不料早已被人拦住了去路。
"无伤师弟,我总算找到了。"
猝不提防,练无伤吃了一惊,等看清来人是谁,脸上的血色顿时退得干干净净!
莫无邪!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当真是冤家路窄!
练无伤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对方那炽热的眼眸让被轻薄的记忆又清晰起来,全身一颤,本能的想要逃走!
无法遏制心中翻涌上来的恐惧,他不怕死,却怎麽也无法忍受一个对自己怀有不轨之心的男人索求的眼神!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无战胜莫无邪的可能!
自然明白他的意图,莫无邪只是冷笑,到手的猎物哪能再让他飞了?看出练无伤脚步虚浮,也无暇去想他是否受了伤,还有为何他失踪几日又突然出现在这里。把所有的疑虑抛在脑後,现在莫无邪唯一想的就是将这惊慌失色的人儿抱在怀里,以慰多年相思之苦!双脚一错,身形已如一朵黑云飘至练无伤的身前。
练无伤听见细细的风响,知道莫无邪追了上来,也不说话,运力一掌拍去!
不运力还好,一运力,练无伤赫然发现,自己的丹田之中竟空空荡荡,半分内劲也没有!
这是怎麽回事?惊疑之间,直觉腰身一紧,已被莫无邪紧紧地扣住,他用力去推,可又怎麽推得开?耳边听莫无邪得意的狂笑,他又惊又怒,心头气血翻腾,顿时昏了过去。
如果可以,练无伤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尤其是面对莫无邪那张诡笑的脸的时候。他动了动,发现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没用的,我点了你的穴道。"
"这是什麽地方?"四下打量,见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门窗紧闭,看不出是哪里。
"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莫无邪笑得越发邪狞,看穿他的心思,补上一句,"所以不会有人来救你。"
不错,这一次凌烈不会来了。练无伤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有什麽东西在脸上摩挲,又湿又软,让人极不舒服,练无伤嫌恶的偏过头去。
莫无邪停下唇间动作,心里颇感不是滋味:"无伤,你就这样讨厌我?"
练无伤不答。
莫无邪越发恼怒,狠狠的一甩手:"姓凌的有什麽好?我哪点比不上他?"
练无伤淡淡的道:"我厌恶你,是因为鄙薄你的行径,与他人无关。"
"嘿嘿,好一个与他人无关!你若非爱极了凌无咎,怎会在他死後找上了他儿子?你处处回护姓凌的小子,难道不是为了他?当爹的不要你了,就找儿子来充数,可惜呀可惜!"妒火中烧,莫无邪顿时口不择言。
"可惜什麽?"练无伤听他出言不逊,本来气恼已极,却听出他话中似有未尽之意,不禁问道。
"可惜这小的跟那老的一样薄情寡义,见到名利富贵,就把你抛到脑後去了。你还不知道吧?那凌小子明天就要跟聂大小姐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