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理吸吸鼻子,心里虽然难受,却也只能先从车上下来。
小陈把车门关上,低头看着他:“叶少爷,时间不早了,我送您进去吧。”
叶雪理眼眶通红,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他着急的看着小陈:“小陈,我是不是惹老公生气了,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我想跟老公道歉,可是他都不听我说话,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打他的,我只是在做梦,突然醒过来被老公的眼睛吓到了,所以才会下意识就打了上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陈看着叶雪理着急解释的模样,看得出他是真的很慌乱,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便在心里叹口气:“叶少爷,没事的,老板平时那么宠您,不会因为这个对您怎么样的,只是他现在可能还需要冷静一会。”
小陈已经尽量在用温柔的语气安抚他,只是好像没什么成效,叶雪理的脸依然苍白的没有血色。
小陈还想再说什么,身后却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两人一起回头看去,刚刚还停在他们身边的黑色幻影已经缓缓向庭院门口驶去。
优雅流畅的车身线条很快就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小陈在心里暗说糟糕,低头看过去,站在他身边的叶雪理脸色果然更加惨白,愣愣的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单薄瘦小的身体立在秋夜的凉风里,看起来脆弱的摇摇欲坠。
他有些头疼,哄人实在不是他的强项,老板可真是留了个烫手山芋在他手里。
“叶少爷,外面风凉,您还是赶紧进去吧。”
这小少爷看着就娇气的不行,一会再吹个头疼发热的,他更没法跟老板交代。
叶雪理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很久,身后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小陈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在流眼泪。
那么大的眼睛,哭起来却无声无息的,漂亮的脸蛋被眼泪浸得泛红,风一吹只留下干涸的泪痕,却很快又被新淌下来的泪水再次覆盖。
太可怜了,小陈有些看不下去,伸手在他薄窄的肩膀上拍拍:“叶少爷,咱们进去吧。”
叶雪理这天晚上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在做梦,梦里什么都有,甚至久违的出现了叶明诚和他死去多年的妈妈,但不管做得梦是什么,梦到的脸是谁,最后的结尾却都是鹤爵,还有他那双漆沉无光的眼睛,里面压抑着那么沉重的伤痛。
叶雪理满身是汗的醒来。
“雪少爷,您可算是醒了,感觉怎么样了,头还疼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耳边有熟悉的声音不停聒噪着,叶雪理艰难的扭过头,看到吴妈焦急担心的面庞。
他才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猩红,眼眶里热得厉害,眼珠子转一转就能立刻滚下眼泪来。
他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干涩的生疼,吴妈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忙站起身:“雪少爷,你发高烧了,烧了半夜,炎症都烧出来了,嗓子现在很疼吧,说不出来话先别勉强自己,你想要什么,是不是想喝水,吴妈给你倒。”
叶雪理看着她关切的眼神,那么温柔慈爱,让他想到了刚才在梦里见到的妈妈,他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体质也一直不好,总是生病,那时候家里很穷,去一次医院就要花好多钱,即使如此妈妈也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
每次生病时都会守在他床前,用热毛巾给他擦身,握着他的手给他讲故事,如果是冬天,还会给他剥桔子吃。
那么冷的天,他们住的出租屋里没有暖气,妈妈就把冰凉的桔子放在衣服下给他捂热,然后才剥开喂到他嘴里。
他吃过药的嘴巴总是一股苦味,但是吃到桔子后嘴巴里就会变得甜甜的,他会忍不住砸吧着嘴巴回味一整天。
以至于以后的一年又一年里,时间久远到他几乎都快忘了妈妈的样子,却还是记得那一抹清甜的桔子香。
后来他就被叶家人接了回去,他见到了叶明成,那个高大的对他来说像是一棵大树的中年男人,他蹲下来抱住自己,说他妈妈病死了,以后他来照顾自己。
那是叶雪理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爸爸。
他第一次被妈妈以外的人叫他的小名,小雪儿。
那年他才五岁不到。
当天晚上他抱着妈妈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在空旷又华丽的卧室里哭了一整夜,他想他死去的妈妈。
可是这个华丽又漂亮的大房间他却只睡了两个夜晚,第三天早上一个阿姨冲了进来,把他从柔软的大床上拖下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还那么小,小身子软的很,穿着短袖短裤,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像是白生生的藕段,现在这些藕段都快摔碎了,还被那个漂亮的阿姨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骂的都是些他没听过的话,可是看着她狰狞凶狠的表情,抹得红红的嘴巴也张得很大,叶雪理知道,那些话肯定很难听,还好当时他根本听不懂。
没一会叶明成也跑了进来,他想把那个阿姨带走,却被阿姨在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在叶雪理眼里高大的像是大树一样的男人,被打了却只是一个劲的低头认错,还搂着她不停的说好听的话哄她开心。
叶雪理不想看到他爸爸那么低声下气的模样,忍着骨头快要散架的痛从地上爬起来,奶声奶气的跟那个阿姨道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还是不停的说着对不起。
后来阿姨被他爸爸带出去了,又过了半天,叶明成再次开门走进来,他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眼睛通红,蹲下来温柔的抱了他一会,说了句“小雪,爸爸对不起你。”
当天晚上叶雪理就被送进了那个地下室里,那个他一待就是十几年的地下室。
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会下来给他送饭,那个哥哥瘦瘦高高的,肤色很苍白,看起来有些弱气,可是长得很好看,他说他叫楚敛,以后他来照顾他。
叶雪理渐渐跟他熟悉了,便叫他敛敛。
他那个时候还那么小,胳膊腿都细细瘦瘦的,连衣服都穿不好,敛敛就给拿来很简单的T恤衬衫,说只要从头上套下去就好了,反正他也出不去,就连裤子都不用穿了。
敛敛还会摸他的头发,说那么软,你长得也像洋娃娃,要是留长头发肯定会很漂亮。
敛敛还跟他说,你要乖乖的,听话,这样大家才会喜欢你,才会让你继续留下来,给你吃穿。
叶雪理每一句都记住了,他要乖,这样才会被人喜欢,要留长头发,因为敛敛说很漂亮。
他就那样过了十几年,那么漫长的十几年,他只有敛敛,敛敛会跟他说话,教他识数,给他洗头发,陪他长大。
他以为自己要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了,直到有一天敛敛却跟他说要带他离开地下室。
他被送到了另一栋更加漂亮豪华的大宅子里,这里就像是书里写得宫殿一样,比叶家还要大很多很多倍。
来之前敛敛抱着他,叶雪理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敛敛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
叶雪理不知道他为什么哭,自己终于可以从地下室出来,他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大婚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鹤爵,那么高大伟岸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神又凶又冷。
叶雪理看着他,明明怕得要命,心里却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一边发抖,一边又克制不住想要接近这个男人的心情,一阵热热的暖流从心脏那里传到四肢百骸,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这种陌生又汹涌的感情意味着什么。
叶雪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些,或许是烧得太严重了,他的身体虽然又热又疼,可脑子里却无比清晰,这些他本来以为早就被遗忘的回忆,竟然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想,不愿意触碰罢了。
“雪少爷。”
吴妈倒好了温水,还贴心的在杯子里放了根吸管,小心的递到叶雪理嘴边。
叶雪理烧了半夜,面颊通红,嘴唇上都是干燥的死皮,他连咬住吸管的力气都没有,很努力的才喝进了几口水,却还是累得轻声喘气。
吴妈看他这样,心揪得疼,做了母亲的人,就总是看不得孩子受苦:“雪少爷啊,家庭医生说你是着了凉,才加上惊惧交加,是生生被吓病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好好的出去一趟,怎么还吓成这样呢。”
叶雪理眨一下眼睛,眼角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滑落在枕头上,他想开口说话,顾不得疼得像针刺一样的喉咙:“吴妈,老公回来了吗?”
吴妈愣愣,轻轻摇头:“少爷还没回来,不是他让小陈先把你送回家的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小心的看着叶雪理的脸色:“雪少爷,你今天这样,该不会是和少爷,你们俩……”
她没敢把话说得太明,怕这病得快没了半条命的小少爷再受到什么刺激,虽然她不知道这两个人今天出去一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叶雪理今天之所以会发烧,八成是跟鹤爵脱不了干系的。
叶雪理的眼眶果然更红了,眼泪不停的涌出来,因为还发着烧的缘故,一颗颗的眼泪烫的吓人。
他抽泣的像是随时都要喘不过气来:“我,是我不好,我惹老公生气了,我,我做了很不乖的事,老公肯定讨厌我了,吴妈,吴妈,老公会不会,把我赶走……”
吴妈哪里想到他的情绪会突然激烈成这样,吓得忙伸手在他胸前轻轻顺着:“雪少爷不哭啊,你现在可不能这么激动,你这可有炎症呢,这高烧一直不退,再哭出来什么问题,你让吴妈可怎么跟少爷交代啊。”
叶雪理有些耳鸣,他听不清吴妈讲话,一闭上眼就想起鹤爵最后在车里看着他的那个眼神。
他肯定是讨厌自己了。
那个眼神那样冰冷,好像在看一个没有生气的死物。
他不要自己了。
老公不要他了。
叶雪理浑身都在发抖,胸口那里疼得厉害,疼得他额头都是汗,只能蜷缩着身体用膝盖顶住那个很疼的地方。
吴妈被他这个模样吓得心慌,着急的去给家庭医生打电话。
家庭医生还没有走远,立刻折回来,一上来看到他这个情况,当下就说要赶紧送去医院。
叶雪理的身体被用毯子裹起来,家庭医生把他抱进车里,小心放在后排车座。
他蜷缩着身体,烧得浑身都是冷汗,面颊红的异常,双手却从始至终都一直捂着左胸口的位置。
好疼。
56. 56 我放不下他。
清水别苑十九层, 深夜寂静华丽的长廊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门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抵在门铃上, 一下一下按着,机械般不知疲惫。
半分钟后,面前的门被“哗”的一下打开,裹着睡袍看起来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人气冲冲的在里面大喊:“妈的大半夜的扰民知不知道……”
叫骂声在看到来人的面孔时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鹤爵?!你怎么来了!”
鹤爵没有看他, 侧身径直走进去。
“我靠?”程景一脸懵,往旁边的长廊看一眼,确定外面没有其他人了, 嘀咕着把门关上。
回到厅里,看到鹤爵熟门熟路的窝进了沙发,就那么瘫在上面,毫无仪态形象, 身上的大衣脱掉扔在旁边,皱巴巴的挂着,一条长腿支在圆几上, 半垂着头, 侧脸在光影下疲惫不堪。
程景觉得自己的眼睛怕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颓里颓气的男人还是他平时认识的那个鹤爵吗。
他那点子半夜被人惊困的怒气也在鹤爵这个模样前消失殆尽,系好睡袍带子, 走过去看着他:“你怎么跑清水来了,还挑这么个点,万一我不在这呢。”
清水别苑是炎城少有的几个高档富豪住宅区,极近奢华,这房子程景前年买的, 一年也没机会来几次,为的是平时不想在程家本宅被人烦,出来暂时避世透气用的,当然,偶尔还有点别的放松用途。
他刚回国没两天,暂时还不想去公司被那些大大小小的事缠身,所以才先来这里缓缓。
这个地方他也只让几个要好的朋友来过,鹤爵和宋琰都在其列,物业那里一早登记了他们的车牌,这大半夜的鹤爵能进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现在的鹤爵状态看起来实在有异,程景怪好多年没见过他这么消沉的模样了,一时也觉得新鲜:“你说来就来,万一我不在这,或是正在忙别的什么事,又正好被你撞上,多尴尬啊。”
程景有意想要调起他的情绪,故意说了句玩笑话。
沙发上的男人却像被堵了耳朵一样,一言不发。
得,程景不费这功夫了,走去吧台想先给他倒杯水。
男人低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给我酒。”
程景脚步顿下,叹气,又折向旁边的酒柜。
他拿了两个杯子,虽然这几年他有了养生的觉悟,早就戒了半夜酗酒的坏习惯,可今天看着多年好友这样,不陪他喝一点也有些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