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活一天,就要多拖累晨风一天。”严善华盯着身前雪白的被子,犹如一具形容枯槁的木乃伊,“我知道给我看病的钱是他问你借的,他不说,我也知道的。他不想我死,想尽办法给我续命,到处带我看病,我是真的心疼他。我其实早就不想活了,但怕他伤心,就答应他会好好治疗。他不知道,这是我的报应,我活该啊。”
真是讽刺,纪晨风那么想让她活着,她却只想死。
“你确实活该。”我说。
严善华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晨风,对不起桑夫人和桑先生……”她捂住自己的脸,痛苦地哭泣起来,“当年你爸爸重伤躺在医院,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醒过来。我受了惊,早产生下你,你刚出生时又小又虚弱,我整日整日哭,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被我们家撞上。”
“你投在我们家真的太可怜了啊,我们什么都不能给你。当时脑子就跟坏了一样,一直想这些事。看到桑家那么有钱,就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她忽然激动起来,一巴掌一巴掌地往自己脸上抽,“我害了你和晨风,我害了你和晨风!”
她虽病入膏肓,力气倒是不小,没一会儿面皮就红肿起来。
我蹙起眉,沉声道:“好了……”
在我面前发什么疯,做都做了,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谁要听她种种不得已?
严善华抽打的动作一顿,倒是停了下来,但下一秒便挣扎着翻下床,跪到了我的面前。
“你干什么?”我有些慌乱地起身,带动陪护椅在地上脱出刺耳的响声。
“小念,当年把你和晨风互换,是我,是妈妈的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她抓住我的衣角,哽咽着道,“妈妈就要死了,所有的罪所有的恨都由我来承担。你不要怪晨风,你放过他吧……放过他吧……”
不由自主退后一步,被身后的椅子抵住了。
退无可退。明明只是一把寻常的椅子,踢开就好,我却好像退无可退了。
瞪着眼前的严善华,视线从她满是泪痕的脸,再到紧紧揪扯我衣摆的双手。
就像她说的,所有的罪所有的恨都由她承担,她死了,这些东西也由她带走,一切到她为止。
踏出这里后,就再也不要联系纪晨风了。把他从生命里剔除,这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不甘心呢?
只是点个头就可以和纪晨风再无瓜葛,脊椎却僵直着无法弯曲,舌头连着整个口腔都开始麻木。
因为没有体面的分手吗?
是了。怎么能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呢?好歹是我亲口承认的恋人,就算要结束,也该由我当面说清楚才对。
是我提的分手,是我不要他的。这点必须明确,决不能糊弄过去。
“你都要死了,还想着他呢。”一点点扯出自己的大衣衣摆,我将严善华从地上扶了起来,淡淡道,“放心吧,只要我能继承桑家的一切,我缠着他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对他……情根深种。”
严善华被我暂且安抚了下来,颤巍巍起身,问道:“……真的?”
我不知道她问的是哪一句,是我不会再缠着纪晨风,还是,我不是真的喜欢他?
算了,不重要。反正都一样。
我扶她到床上,替她理了理枯草般的头发,又抽了张纸巾,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真的。”我顿了顿,道,“我不会再报复他了。”
她放心下来,可能哭累了,消耗了为数不多的精力,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将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我拖过陪护椅,在病房里又坐了快半个小时,才起身戴上手套往门外走去。
推开病房门,本该毫不在意地大步离去,却在眼角余光扫到门边倚靠的身影时,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几秒后,我才找回飘散的魂魄,怀着侥幸心理看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纪晨风。
他就像除夕那天一样,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静静靠着墙壁,直到我发现他,才抬眼看过来。
眼前划过模糊的黑影,我踉跄地退后了一步。如果说除夕那天,他看我的眼神是初秋的雨,虽有凉意但温情仍在,那如今他看我的眼神,就是冰川上最坚固、最致命的那节冰锥,只剩下尖锐的冷。
所有侥幸在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全都不翼而飞。
他听到了。
刚刚我和严善华的对话,被他听到了。
我完了。
第45章 我露馅了
“你要解释什么?”
姑息治疗科的病院楼后头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冬季鸟雀罕至,显得格外寂静。纪晨风靠住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与我相对站立着,当中隔开一米左右的距离。
从病房门口走到这里,不过短短几百米,几分钟的路程,我却已经心头大乱,六神无主。
条件反射下脱口而出的“你听我解释”不过是拖延时间的经典名句,不要说解释,我连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境况都没搞明白。
午夜梦回,噩梦连连的日子里,也不是没想过当真相败露,到底会是个怎样的景象。一直在防严善华主动泄密,怕她突然哪天脑子不清醒就跑去找桑正白坦白,或者出于愧疚把一切告诉纪晨风。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两种情况。
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百密一疏,功亏一篑。明明已经快成功了,严善华死后,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动摇我、影响我。我马上就可以做回纸醉金迷的桑家大少爷,同纪晨风,同身体里肮脏低贱的基因彻底割裂。
一百步的路,千辛万苦走了九十九步,眼看要完美到达终点,却莫名其妙死在最后一步。
我实在是……不服。
“想不出,就不要想了。”
从一个个离奇鬼扯的备选解释中回神,纪晨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眼里没有期待,更不见失落,仿佛早就料到我的所有反应。会给我解释的机会,不过是想看我还能怎么演。
他不会相信我了。我对他撒过太多的谎,他的心里,我的信用已经清零了。
意识到这点时,我知道只是靠单薄的语言怕是难以取信他。后背冷汗涔涔,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再不做点什么,我就真的完了。
“我以为你起码是有一点真心的,想不到连这一点都是假的。难怪你一个大少爷会关注我这样的人,原来不是关注,只是在……看笑话。”纪晨风眼皮微微垂落,遮住其中情绪,“太可笑了。我的母亲,我的恋人,都是假的,全是谎言。”
短短几句话,他像是迷失在沙漠里,疲惫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的旅人,彻底失去愤怒的力气,已经完全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我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他嘶哑着嗓音,略显茫然地质问我。每个字都化为尖锐的钉子,一个一个戳刺在我的神经上。
“你说我是假的。这也是假的吗?”
手指颤动着,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就放弃思考,全凭本能行事。扑上前,捧住纪晨风的脸,我强吻,不,那根本不能叫“吻”,我像个野兽一样撕咬着他的唇,他的舌头,他的一切……
要是在这里吃掉,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
口腔里渐渐弥漫开腥甜的气息,感觉到他的抗拒,我更紧地按住他的后颈,试图维系这一粗暴又野蛮的吻。
这不是个接吻的好时机,纪晨风也完全不想接受这样的吻。纠缠拒绝中,他的耐性被我一点点耗尽。这个吻让他作呕,疼痛更像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愤怒。
身体向后失去平衡,视线划过树冠与天空,下一秒脊背猛地一痛,我整个人便被纪晨风压在了地上。
他嘴角淌着血,喘着粗气怒视着我,用没有受伤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不要碰我!”他眼里满是厌恶的情绪,好像我已经不是我,而是一只恼人的臭虫,除了吸食他的血液,让他痛苦、生病,再没有可以带给他的东西。
我对他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我爱你。”我望着他的双眼,异常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自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纪晨风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个瞬间被我的“魔语”所蛊惑,产生了短暂的动摇。但在下一秒,他又找回清醒,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做这些,你不觉得恶心吗?”
现在你才更像那个感到恶心的人吧?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暧昧地摩挲他脉搏处的肌肤,另一只手探向他的侧脸,拇指轻柔地触过颧骨。
“那些话都是骗严善华的,晨风,我是爱你的。原谅我好不好?”
为今之计,也只能一步步来了。先稳住他,巩固一下双方的关系。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吧。
鸵鸟做久了,好像就只会鸵鸟的思考方式了。只能想眼前的事,将来、明天,甚至走出这家医院后该怎么样,都不在我的思考范围。
“原谅你,然后呢?你能为了我放弃一切吗?”纪晨风问我,“不要桑家的财产,不要现在的事业,和我两个人,就这样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你可以吗?”
脖子上的力道远没有到令我窒息的程度,可听了他的话,我仍然像被巨力扼住了咽喉般,瞪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放弃一切?那我的人生算什么呢,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指尖触电一样地弹开,哪怕是想象,我都没法接受这样的惨败。
“你看,你不可以。”纪晨风像是早就猜到答案,露出了然的神情,“你想要的太多了,桑念。贪婪的人,最后都会一无所有。”
所以,要让我一无所有是吗?
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不过是想要取代我成为桑家的大少爷吧?
手指蜷缩成拳,离开他温热的面庞,落到一旁积雪上。虽然戴着手套,寒意还是很快自指尖蔓延到整个胳膊。
“哈,”舒展四肢,我收起浓情蜜意的嘴脸,露出符合贪婪人设的丑恶面目,“你不贪婪,你高风亮节,那把你的位置让给我吧。我要的不多,只拿自己应得的。”
唇边的血渍已经干涸,纪晨风闻言瞳孔一缩,微微收紧了手。
窒息感逐渐上涌,但又在完全卡住我的气道前,一点点松开了。
静了片刻,他道:“钱有那么重要吗?”
他的问题让我发笑。
我也真的笑起来,笑得身体都在颤动。
“如果钱不重要,为什么程涛的妈妈会抛下丈夫孩子跑路?如果钱不重要,你植入人工耳蜗靠的是什么?如果钱不重要,周及雨为什么离开你离开了蝇城?”
已经完全是臭虫都不如的眼神了啊,硬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看臭虫尸体的眼神吧,烂到家了。
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我只能强行挤出字句,使它们像砂纸一样粗糙地磨过声道。
“这世界最恶的就是穷,有钱不一定会幸福,但没钱一定会不幸。你长在蝇城,从小因为没钱吃过的苦还不够多吗?你现在问我:‘钱有那么重要吗’,你自己不知道它重不重要吗?”反正也不会再好好说话了,干脆就把自己的想法嘶吼了出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我有什么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错。
听完我的回答,纪晨风没有任何反驳我和我争吵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注视我良久,随后慢慢直起身,扼住我脖子的手也收了回去。
身上的压制感消失了,他站了起来。
我愣了愣,摸着喉咙支起手肘,仰头望向他。
“怎么,被我说服了吗?”喉咙里再次传来腥甜的味道,声道似乎被割碎了。
他看也不看我,用拇指抹了下唇角,抹去最后一点我残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我想我们可能没有必要再交流下去。”
什么啊,话说一半就走是什么意思?不骂我吗?不反驳我吗?大少爷不想跟我这样的臭虫计较了,懒得再和我产生任何交集了是吗?
该死,为什么要无视我?用你的手掐断我的脖子,用你的牙齿咬烂我的皮肉,把我打到连思考此时此刻的能力都没有啊。
回来,不许走!
你给我回来!
眼看纪晨风就要转身,我努力撑坐起来,想方设法地留住他。
“你刚刚不是问我跟不喜欢的人接吻会不会恶心吗?”可能是刚刚地上躺太久,感到冰冷的触感一点点渗透外套,侵袭我整个身体,让我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舌头都僵硬起来,“当然恶心啊。每次和你上床,都觉得恶心得要死。你的吻,你的触碰,你的所有所有,都让我恶心。”
纪晨风冷漠疏远的表情终于覆上了疼痛的颜色,离去的脚步也有所暂缓。
神奇的,看到他不再无动于衷,支离破碎的神经就可以得到安抚,心里的大洞也停止了无休止的扩张。
他的痛苦,仿佛是我的止痛剂。
“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的,最搞笑的是你还把我当什么天使……”我肆意嘲笑着他的轻信,“你不仅耳朵不好,眼睛也不怎么样。”
心底有个声音让我不要再激怒他了,事情不该这样发展,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可是嘴巴停不下来,就像失控的车辆一样,没了刹车,只能一个劲儿地往前横冲直撞,把别人撞得七零八落,也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