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那只蓝牙耳机一样的黑色仪器,我忽然意识到不对。
哪怕门板再单薄,他如果睡下了,不戴人工耳蜗的情况下,到底是怎么发现我那些异常的?就算我因为噩梦哭喊得再大声,他都不该听到才对。
心灵感应?还是说,从我住进来开始,他就没有摘过人工耳蜗?
人工耳蜗与人体自生的耳蜗传导方式完全不同。普通人接受声音主要通过空气传导与骨传导,可植入人工耳蜗的听障人士听觉系统已经受损,只能通过外部语言处理器将声音转化为编码,形成电脉冲刺激听觉神经,再由大脑翻译成各种声音。
普通人听声音只会觉得吵,不会觉得累。但人工耳蜗植入者由于时刻都要集中精力去听声音,很容易就会产生听觉疲惫,特别……是单侧耳蜗植入者。
仔细想想,从认识他到现在,就算人工耳蜗没电了,他都会很努力地理解我的意思。因为听不到而错漏我的需求这种事,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我拥有他很多很多的喜欢,多到哪怕他知道我卑劣又无耻,仍然拿那些消耗不去的喜欢无能为力。而他能想到对我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停止接收我的声音。
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去在意周及雨那个蠢货说的话?什么英雄情结,不是怎样,是又怎样?只要纪晨风喜欢的是我,他是把我看成英雄还是恶龙,石头还是花朵,重要吗?
想要替纪晨风摘去人工耳蜗,让他彻底休息一下,不想手指才碰上耳朵上的仪器他就眼睫颤动了一下,悠悠转醒。
想装睡已经来不及,我被他抓个正着。
“你醒啦……”我只好干笑着收回手。
可能是这两天照顾我都没有休息好,他反应有些迟缓,过了半天才彻底清醒,从床上撑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过桌上的耳温枪,给我量体温。
“37,差不多退烧了。”将耳温枪放回桌上,他掀开被子,揉着后颈下了床,“等吃好早饭,我再给你看下伤口……”
“我想洗澡。”我跟着坐了起来。
打开书桌抽屉,纪晨风取下人工耳蜗,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电池,给电量不足的设备换上。
“不行,你伤口还不能碰水。”
虽然才一天没洗澡,但现在天这么热,家里没有空调,我之前又出那么多汗,都觉得自己快馊了。
“可是我想洗澡……”等他重新戴上人工耳蜗,我再次发动自己的攻势,“我会小心不碰到伤口的。求你了,纪医生。”
纪晨风闻言在书桌前静立半晌,经过一番挣扎后,叹着气道:“那就晚上洗吧。”
我扬起唇角,尽量让自己得意的不要那么明显。
吃完早饭,纪晨风让我回卧室继续躺着,等他收拾完厨房就来给我换纱布。
完了。我的味觉兴许被烧坏了,吃的是咸粥,嘴里甜味却怎么也散不了……
乖乖回房间躺下,想起自己两天没吃药了,又坐起来,偷偷摸摸来到客厅,打开自己的行李箱。
抠了两粒药出来,发现客厅没水,正打算回卧室,纪晨风的声音自身后骤然响起。
“你在找什么?”
手一抖,一粒药掉到地上。玫红色的小药丸跟生了眼睛一样,从我两腿间穿过,往身后纪晨风的方向滚去。
我急急回身,想去踩已经来不及。小药丸骨碌碌滚到纪晨风脚边,被他弯腰拾了起来。
“这是什么?”他将药丸放在鼻端嗅闻了下,蹙眉看向我。
第62章 不丑
这是黛力新,一种复方制剂,主要成分为盐酸氟哌噻吨与盐酸美利曲辛,用于治疗轻、中度抑郁和焦虑。
“维生素。”我说,“这是复合维生素。”
纪晨风目光长久停留在我的脸上,似乎在辨别我话语的真实性。
他看得太仔细,仔细到我笑容都发僵,内心不由紧张起来,开始怀疑是不是动物也用黛力新,不然他为什么要怀疑我的话。
纪晨风在我脸上看不出什么,终于移开视线。
“维生素……”他轻声呢喃着,注视着手里的小药丸,不打一声招呼地拿着就往嘴里送。
“别!”我再伪装不下去,一步上前打掉,玫红色的小药丸从纪晨风手指间滚落,转眼不知去向。
纪晨风扫了眼药丸消失的方向,淡淡道:“不是维生素吗?”
“维生素就能乱吃吗?”说完了自己都觉得这话有毛病。
算了,告诉他又怎样呢,这也不是什么可耻的毛病。
我转身回到行李箱前,再次翻找出药盒,抠出新的一粒药丸。
“这是治疗焦虑症的药物,可以缓解戒酒后的焦躁不安。”
起身回到卧室,拿起书桌上的水杯含一口水,再仰头将药丢进嘴里。
“你以前不嗜酒。”
和水咽下口中的药,我回过头看向跟过来的纪晨风,打算实施自己的惯用伎俩——说三分,瞒七分。
“这只是其中一个适应症,我随口说的。我不嗜酒,但我抽烟。之前我就在为戒烟努力,你也是知道的。”
纪晨风将信将疑:“戒烟?”
“是啊,我连电子烟都戒了,目前已经服药三个月,再三个月就能结束疗程。”动得多了,肩膀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躺回床上,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纪晨风不知道信没信,信了几分,反正没有再问。过了会儿,他拿着医疗包过来,坐到了床边。
掀开衣襟,他替我小心揭去纱布,仔细观察了下伤口的愈合情况。
“已经结痂了。”掰断一支碘伏棉签,他轻柔地按压在我的伤口处。
“丑吗?”
伤口受到刺激升起刺痛,为了分散注意力,我一直在看纪晨风。从他浓黑的眉毛,好看的眼睛,再到高挺的鼻子,厚薄适宜的唇。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合我心意?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一切都是刚刚好,仿佛就是为我而生的。
“不丑。”毕竟是专业的,纪晨风动作很快,没一会儿便做完了消毒工作,“平时衣服遮住,别人也看不见。”
“可是你看得见。”
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他看得见。
纪晨风听懂了我的潜台词,贴纱布的手一重。我嘶了声,身体跟着一颤。
“抱歉。”他的动作变得越发轻柔。
我没有在意,继续道:“我的身体太丑了,到处都是疤,纪医生有什么办法能治好我吗?”
纪晨风始终低着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没有回我。而我也不再得寸进尺。
调戏他确实很有意思,但如果太过,他一生气又要赶我出去就得不偿失了。
等贴好了纱布,将我的扣子一粒粒系好,他忽然开口:“不丑。”
表情严肃得不像安慰我,倒像是在重申自己的观点——他不觉得我的疤丑,也不觉得我的身体丑。
想要吻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吻他?一天、两天?等我身体完全好了,他就能让我吻他了吗?
我知道要慢慢来,知道不能急躁,循序渐进,可每天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实在很难忍。特别是,他还总是说一些让人失控的话。
收拾好东西,他起身准备离开:“我去买些东西,你要带什么吗?”
我想了想,有点想吃西瓜,就说:“买个西瓜吧。”
纪晨风点点头:“知道了。”
给郑解元发去信息,他没回,到下午才来了一个电话。
“你怎么样?”我问。
郑解元有点蔫儿蔫儿的:“还好吧。你呢?”
“我也还好。”
“哦……”
“挂了。”
“等等等等!”郑解元阻止我。
我将手机送回耳边,问他还有什么事。他唉声叹气好一会儿,似乎是对要谈论的话题难以启齿。
我被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弄得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你再不说我挂了。”
“你别啊,我这不是在组织语言吗……”他又纠结了老半天,总是说不到重点,“其实……那个……我随口一问啊,也不是说就是我自己的事,纯粹好奇而已。”
“嗯,你说。”
“如果……就是如果哈,两个男人酒后那啥了,那占便宜的那个需要对另一个负责吗?”
我一怔,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动声色道:“他们之前是什么关系,朋友?”
“呃……差一点,不算吧。”郑解元苦恼道,“严格说来还有点不对付。”
“……”
“占便宜那个还是直男。”他小声嘀咕,“也不能说是便宜吧,毕竟直男贴钱给他都不想占这个便宜。”
“……”
见我久久没有回应,郑解元不解道:“桑念?你说句话啊。”
我深吸一口气,后悔刚才没有当机立断挂掉电话。我就应该让他自生自灭的。好奇?谁会好奇这么具体的问题?他还不如说自己有个朋友。
“你跟施皓睡了?”
这次换郑解元沉默。
“什……什么啊!”他缓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否认,表示绝不是他跟施皓,他死都不会喜欢男人更何况施皓。
真巧,曾经我也觉得自己死都不可能喜欢男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现在的重点是,为什么他还活着?
以施皓那狗脾气,被郑解元占便宜,还是床上的便宜,清醒后第一时间就该把郑解元五花大绑塞进行李箱沉海了,怎么可能容忍他活到现在?
“知道了,不是你,是别人。那你告诉我,直男为什么认为是自己占便宜了?有什么……铁证吗?”
“前一天两个人一起喝酒来着,结果一觉起来,就发现我没穿衣服……我是说直男发现自己没穿衣服,然后身边躺着个人,同样没穿衣服。直男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但旁边那个人看起来就……挺累的。我……直男没敢掀被子仔细看,只看了露在外面的上半身……背上挺多类似吻痕和牙印的痕迹。”
这个证据……也不算太铁吧?
“你感觉……我是说直男感觉有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郑解元本就气虚的声音在我问出这个问题后一下子更虚了:“啊就……隐隐约约,好像……有爽到。”
我揉了揉太阳穴,问:“对方什么反应?”
“不知道啊,我偷偷跑掉了。”
怪不得施皓没弄死他,也怪不得这几天他这么安静,敢情是在“躲债”。
“现在你觉得该怎么办啊桑念?”他一点没发现自己刚刚的“口误”。
“你去找你爸吧,虹市是容不下你了。”最好把名字都改掉,能出国出国,去到施家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郑解元有些不情愿:“……没别的办法了吗?”
还能有什么办法?让施皓打死他出气吗?
“有。”
郑解元精神一振:“什么?”
以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除了跑路,大概只有一个比这更平和,更简单有效的解决方法。
“祈祷。”
俗称“听天由命”。
郑解元闻言跟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长长叹了口气,没说两句便主动挂了电话。
走出卧室,厨房的灯亮着,里头传出锅碗瓢盆的声音,纪晨风正在做晚饭。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我们最好的那段日子,只不过房子换了,猫和乌龟也不见了。
小雪和橘子在许汐那儿过着神仙日子,不知道还肯不肯跟我回来。家里这么小,它们能住得习惯吗?
应该能吧,我都能,它们有什么不能的。
靠在厨房门口,我欣赏了会儿纪晨风忙碌的背影,见料理台上摆了不少食材,少说能做四个菜,笑问:“今天好多菜啊,两个人吃得完吗?”
纪晨风听到声音偏过脸,道:“不止两个人。”
不止两个人?
我站直身体,不解道:“还有谁?”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我看了眼纪晨风,往门口走去:“我来吧。”
铁门缓缓推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白色塑料袋。
“防水贴给你拿来了,你要这个干……”等门完全打开,我与门外的简行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所以这就是多出来的那个人是吗?
“……你是?”简行疑惑地朝屋里张望着。
“他男人。”沉着脸说完,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我转身往卧室走去。
然而没多久就开始后悔。
听着门外模糊的交谈声,思绪总是不由自主飘过去。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又不想像个有疑心病的丈夫一样贴在门上偷听妻子和别人的对话。我死死盯着房门,仿佛只要有足够的毅力,它终将被我的目光焚为灰烬。
就这样硬坐了半小时,纪晨风来敲门,让我出去吃饭。
我一下子站起身,没有任何迟疑地拉开房门,动作快到连门外的纪晨风都没反应过来。
“走啊,不是吃饭了吗?”说完我先一步往客厅走去。
矮桌被重新架起,四个菜加三副碗筷拥挤地摆在桌面上,再没有多余的地方,以至于酒瓶只能委屈地待在地上。
与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时情况一致,三个人吃饭,这张桌子属实有些拥挤,更何况这次是三个一米八以上的大男人。
简行与纪晨风相对而坐,我坐在当中。
“好久没一起喝酒了,今天好好喝一顿……”简行替纪晨风碗里倒上啤酒,抬高瓶口,看向我,“兄弟,你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