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握枪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楚医生!这是今年新摘的玉米。……您治好的我的腿脚,我才能去采摘。现在,我把它献给您……”
“楚医生,这是我家的火鸡头回下的蛋,。感谢您治好我的儿子。他现在健康地像一头牛犊,希望您吃了我的火鸡蛋,也像他一样!”
“还有我!还有我家的谷子……”
“我家的小公鸡!”
“我家的新鲜的土豆!”
“大蒜!我家地里刚挖的!能辟邪还能杀死细菌!”
楚斯年心中涌过一阵阵热流,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正想问候几句,却没想到这些村民见他过来,却纷纷把手里的东西从栅栏的缝隙塞进来放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几步。
楚斯年微微一顿。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瞪着黑黑的眼睛,忐忑地说:“楚医生,这玉米我按照你们教的卫生方法,用加盐的水冲了整整七遍,又盖上了蒸过的纱布,很干净,您放心吃啊。”
“我的也是我的也是!为了防止病毒,我把鸡蛋用醋泡着装来,您别嫌弃!”
一个瘦高的女人不以为然道:“嗨,你的醋哪有酒精管用!楚医生,我用你发给我们的酒精,把那小公鸡浑身擦了一遍,保证没有一点问题!”
“我看你们都不行。我送的是我们家藏了好几年的老酒,听说这中酒最能杀死细菌了!楚医生,你们尝尝!肯定能把肚子里的那个什么拉的细菌全部杀光!”
一个灰白头发老婆婆骄傲地指了指地上的陶瓦罐。虽然分不清细菌和病毒的区别,但是她却格外自信。
楚斯年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可爱的村民是为了防止他被病毒传染,才故意退后。而昨天,也正是为了保护他,这些村民才紧紧围在他身边,帮他阻挡了大部分攻击。
“谢谢。”楚斯年抬起头,声音有点微微哽咽:“谢谢你们。”
隔着栅栏,村民们听到楚斯年的话,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争执。他们大多是生活在家庭最底层的老弱病幼,平日里听多了打骂呵斥,却几乎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和气地对他们说谢谢,一时之间,他们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一个个涨红着脸庞,有些羞赧地搓了搓手,竟纷纷转身跑了。
秦昭注视着楚斯年伫立在栅栏前,一动不动,瘦削又挺拔的背影,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就在刚刚,他还对昨夜楚斯年被村民围攻,险些丧命的事而耿耿于怀,看到任何一个村民来气。可是如今看着栅栏边被村民们堆得满满当当的农货,他突然就释怀了。他也突然理解了楚斯年不肯放弃这座村庄的原因。
一颗小小的火鸡蛋,一捧新鲜的稻谷,一罐品质并不怎么好,在当地却极为难得的土酿酒……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却无比有力地证明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也并不全是被恶意和误解充满着。
世界有时候是不公平的。因为一个人的优秀、智慧、善良、无私,常常会招来盲眼盲心之人的嫉恨、辱骂、诬陷和伤害。这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但是世界有时候又是公平的。因为只要这个人始终坚守本心,总会有人站出来,用自己渺小的力量去回应他,心疼他,保护他。这就是邪不压正,天理昭昭。
秦昭缓缓地放在了手中的枪,然后就刚才扶着枪口的右手,拾起了地上篮子里放着的一块土豆。
土豆被擦洗的很干净,一点泥土都不带,凑近一闻,甚至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酒精味。也不知是那个淳朴的村民,把楚斯年发给他们的那几瓶宝贵的酒精,用在了他们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上。
秦昭把土豆放在掌心掂了掂,含笑站起身。
“啊哟哟——没想到楚医生这么受欢迎~”
秦昭装作思索的的样子,摸了摸下巴,笑着说:
“看来我也要犒劳犒劳你了,不能让他们压了我的风头——你是不是半年多没尝过我的手艺了,中午想吃什么?要不大盘鸡怎么样?”
楚斯年也终于露出笑容。口罩外的一双黑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两弯明亮的月牙儿。
“好,就大盘鸡。”
第81章 脑袋大脖子粗
秦昭挽起袖子说干就干, 尽管MSF在村子里临时搭建的营地厨房有些简陋,却架不住秦昭高超的厨艺和一颗急于显摆求表扬的心。只见他在厨房里风风火火一阵忙活,没多久就得意洋洋地端出好几盘香气诱人的菜肴。
尤其是压轴的那份大盘鸡, 油色鲜亮, 辣椒爆香,土豆绵软, 鸡肉入味。他甚至还无师自通地扯了一盘宽面,垫在鸡肉下面吸饱了浓稠的汤汁又不失去宽面原本的爽滑劲道。连肉带面地一口下去, 好吃地简直要吞掉舌头。
大胡子安德鲁一开始还对秦昭的厨艺半信半疑, 但是等他用西餐叉小心翼翼又不乏笨拙地卷几口面下去, 一双蓝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我的上帝!这味道太棒了。Hey, 秦, 你在中国,一定是做厨师的吧!”
秦昭差点被安德鲁噎住:“……你什么眼神啊?你再好好看看我的脸下判断, OK?”
安德鲁眨巴着蓝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秦昭一圈, 坚定不移地竖起大拇指:
“我不会看错的,你一定是顶级厨师!”
或许是因为赵本山的春晚小品影响,“脑袋大脖子粗, 不是大款就是伙夫”这一句牢牢镌刻在绝大部分中国人对于厨师的一般认知里。楚斯年明显也想到了这点, 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你, 你不许笑!”
秦昭有一种自身光辉形象被深深冒犯的感觉, 气呼呼转头与安德鲁理论:
“我哪里像厨师了!我在中国可是大明星!”秦昭不满地两手比划了个十字:
“中国十亿少妇的梦。”又指了指自己。
安德鲁笑了:
“Hey, 哥们儿,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说你是个倒货的。”
“——那,那次是骗你,这次可是真的!我告诉你, 去年年底我差点就开了跨年演唱会,三万人的体育场你听说过吗,小粉丝的叫声几公里外都听得见!黄牛把前排票价炒到3万!”
安德鲁一脸“好吧我就在这静静地看你装逼”的表情:
“呵呵……这么说吧,我也是混过好莱坞见过世面的。我不傻。天底下哪个大明星愿意单枪匹马连个助理都不带,跑来这个鬼地方吃苦受罪?不要命还是不要钱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安德鲁这一句无意中戳中了楚斯年的心窝。空气突然在一瞬间凝固了。楚斯年一下不做声了,筷子在碗碟前微微一滞。
秦昭脸色一变,生怕楚斯年又心疼他的付出,连忙岔开话题:
“嘶——你爱信不信吧。诶话说你还去过好莱坞呢?哟,看你这模样。。。。难不成也有明星梦?不是吧哈哈哈哈!”
安德鲁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的话哪里不对,直截了当地接着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去好莱坞是去写我的剧本的。”
这下连楚斯年都呆住了。他不禁看向安德鲁胸口一直别着的那只擦得锃亮的钢笔。他单知道安德鲁虽然看上去高大强壮,私下里却挺喜欢写些东西。MSF的很多标语和防疫手册就出自他手。可是他却从没想到,原来安德鲁居然还是个编剧?
秦昭更不信了,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好莱坞的编剧没事来这个鬼地方?吃苦受罪?不要命还是不要钱了?”
安德鲁的脸一下涨红了,有点羞愤的样子:
“上帝作证,我可是来非洲找创新灵感的。我要写出一个让诺兰和卡梅隆也惊叹的好故事——你不懂!”
“什么’卡没龙‘,有我们马应龙厉害?”
秦昭故意装傻打岔气:“我看你就是在好莱坞混不下去才来这里的。你写过什么剧本,报上来,看小爷我听说过没……”
两人便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争开了。楚斯年额头神经乱跳,他真是不明白为什么秦昭总是莫名对安德鲁有敌意。正要劝架,却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喧哗,似是有人在MSF的营帐外吵架。
几人重新穿好防护,出门一看,只见营帐栅栏外的空地上竟横七竖八地躺坐着十来个人,个个面色发青气息奄奄,一看就病得不清。可是MSF的几个志愿者却并没有立刻把这些人抬到隔离病房去,反而隔着栅栏,和这些病人的家属们争执起来。
一见楚斯年过来,一个新来MSF不久的志愿者立刻拉住他,兴奋地指着外面躺着的病患:
“hey!楚你快看!就是这些混蛋,他们还有脸来,哭着喊着让咱们救!哈!”
他的表情混和着一种终于报仇雪恨的兴奋和得意,甚至显得有些狰狞。
楚斯年微微颦眉,瞧那边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地上躺着的那些病患中有好几个熟脸——这不正是昨天那几个跟着蛇婆闹事的人吗?
楚斯年皱起眉:“他们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
“他们活该!”志愿者是个金发碧眼,不过20出头的年轻人,他挤了挤鼻头的雀斑,痛快地说:“谁让他们听信那个蛇婆的话。昨天晚上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不作任何防护,还故意煽风点火害人!这不就遭报应了!哈哈!”
楚斯年眉头皱得更深了。几个月的临床观察都表明,一健康人从感染德拉病毒,至病情严重到连站都站不起来,至少需要5-7天时间。且在不同阶段,临床的病理表现都很鲜明。即使有短于这一时间的,也是极个别的病历。可现如今,这么多健硕的活人,竟然能在短短十几个小时内突然病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即使这些病人是在昨天聚集之前就已经感染的,也绝不会变化这么快。
或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德拉病毒进一步进化,加快了发病过程。
楚斯年心中一沉,果断地道:“立刻把他们都抬到咱们营地最东边的隔离病房,那里是全空的,他们单独住,随时观察记录!“”
志愿者一愣,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喊起来:
“上帝!你是不是疯了?你再看看这些黑鬼的脸?你看看这个——”
他用脚踢了踢地上病人伸进栅栏一条手臂:
“这个家伙你记得吗?他可就是昨晚带头砸石头的那几个人之一。还有这个人,他昨天可是扯着嗓子喊得最凶,还挥着拳头让我滚?你忘了昨天这些黑鬼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你现在居然还要救他们?!
楚斯年抬眸,一双黑白分明,清冷无比的黑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看向看向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志愿者。
虽然他一句话没说,甚至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这个年轻人还是下意识地心中一紧。一旁的安德鲁本来还想帮自己的同胞说话,这下也不敢了。只悄悄扯着他的袖子:
“hey,哥们儿,你说话就说话,别扯什么黑鬼不黑鬼的!”
年轻人抿紧了嘴唇,鼻头的雀斑因为努力压制不忿而微微发红。
他来自美国种族歧视最严重的路易斯安纳州。养尊处优的他之所以到MSF当志愿者,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政治履历增添光辉的一笔,为以后参加议员铺路。只是万万没想到,如今他阴差阳错来到非洲疫区,到处都封禁跑也跑不掉,还差点被黑人打伤,他本就悔青了肠,恨不得以牙还牙,难道还要让他听楚斯年的话,反过来救他们?!
更何况,他平时本就有些不满意楚斯年一个黄种人,竟然能领导他们这群白人。
“我就说黑鬼怎么了!我还要说,这里不止有野蛮的黑鬼,还有你——愚蠢的黄皮猪!”
金发年轻人生气地挣脱安德鲁,瞪着楚斯年骂道。
这是一句非常恶毒的针对亚裔的脏话。安德鲁和秦昭的脸色瞬间变了,秦昭的反应尤其大,直接冲上去一把揪住了那个志愿者的衣襟: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金发年轻人又不怕死地咕哝了一句,秦昭气得眼睛都红了,正要揍人,举起的拳头却突然被人一把按住了。
楚斯年:“松手。”
秦昭不服:“他骂你!”
“我知道。但别在这闹。”
秦昭忿忿不平地松开手,咬牙冲那个志愿者瞪着。
楚斯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平静地打量这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志愿者。
“我记得很清楚,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些病人当中,的确有几个是昨天闹事的人。不过,我也同样记得,那个带头举石头砸门的男人有个十九岁的女儿,昨天晚上,她为了阻止自己的哥哥伤害我,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个扯着嗓子喊打喊杀的人,他的妻子今天今天早上还给营地送来一筐新鲜的玉米,没错,就是你早餐里加的那一份。还有躺在那边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脖子上戴项圈的,你应该对他印象最深。昨天你险些被他用木棍打伤手臂,就是他身边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为了保护你,生生挨了这一棍。”
志愿者的蓝眼珠微微一缩,明明刚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突然像被楚斯年的目光灼烫到一般,飞快地避开视线。
似乎是听到了楚斯年的话,一个瘦弱的女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的头上还缠着绷带,透着未干的血,却浑然不知疼似地,扑通扑通在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医生,求求你们求求我父亲吧!求求你们,我们家有三个姐妹都没还嫁人,只能靠父亲养活。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他死了,我们家就彻底完了!求求你,求求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