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杯抬起挡住了唇角控制不住的笑意,傅鸣正要开口,下一刻轮椅捻过地面的咕噜咕噜声音传来,客厅内的几人同时抬眼看去。
傅云朝还是那副笑容浅浅的模样,但他身后的人已经换成了被陆鸿维念叨着没有时间观念的陆予。陆予还是很随意的打扮,一眼看去就是地摊货的白短袖,洗到泛黄的白色板鞋,每一处都染上了令陆鸿维生厌的气息。
陆鸿维的脸逐渐拉下来,一旁的陆栎见状连忙开口:“二哥,你怎么穿得这么随便呀?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呢?你怎么不穿?”
陆鸿维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一点,虽然愈发厌恶陆予这个二儿子,但陆鸿维并不希望对方又对陆家造成不好的影响。譬如身上穿得跟乞丐没什么区别的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不给吃不给穿呢。
“我为什么要穿?”陆予眸色淡淡的望过去,将陆家夫妇的脸和神情收入眼中,“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要管,管那么宽怎么前二十年不管一管?”
“你——”
傅云朝笑着打断陆鸿维的话:“陆伯父,大伯跟我说今天只是场简单的家宴而已,不用穿多么正式,而且我记得陆予年纪还小,这衣服穿着挺合适的。”
男人唇角笑意不变:“人长得好看有气质,穿再破的衣服都是披上五彩霞衣的山鸡比不了的。”
傅云朝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然而这话落在某些人耳中却显得格外奇怪以及不动听。陆栎的脸色几乎一下子白了白,他的目光陡然收紧盯上傅云朝,但傅云朝只是抬眸和陆予说了句什么,像是根本没在意他的存在。
陆鸿维在商界混了那么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套玩得很溜,只稍许一思考便察觉到傅云朝这话显然不是随便说说,他是故意的。他这是在嘲讽陆栎呢,陆鸿维拉过陆栎的手,像是无意般的道:“栎栎,最近陆氏和政府有个项目合作,对方指明了要你一起去,你恐怕赶不上你二哥和云朝一起去L市了。”
陆栎闻言立马猜到陆鸿维这是在给他底气,脸上当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本来长得也不差,笑容更是添分不少:“没关系的,我提前给二哥和云朝哥饯别。”
傅云朝似笑非笑却并不说话。
六点半左右,晚餐已经上桌,陆予和傅云朝被安排在相邻的位置,偌大的餐桌像是被一刀劈成了两块地方,陆家人与傅鸣喝着酒脸上挂着笑,傅云朝和陆予吃着饭前者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半晌才听傅鸣喊了两人的名字。
傅鸣的长相和傅云朝没一丁点相似之处,人又很瘦有种脱相的诡异感,他张嘴将自己和陆鸿维的打算告诉两个年轻人,并微笑着问道:“陆予你怎么想?如果不喜欢L市的话,C市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C市比起L市没有经历过异种入侵和战争的摧残,但格外偏僻,靠近边境,据说有不少外来者。
嘴上说着给选项,傅鸣根本没想着让陆予和傅云朝过好日子。
陆予放下筷子目光冷淡的看着他,进屋前傅云朝简略地跟他说了一下傅家来吃饭的原因,所谓的联姻二字落在陆予耳中并未荡起半点涟漪。站在陆家夫妇的角度,他们老早想扔掉这个没什么用只会添乱丢脸的二儿子,但没什么好办法。
直到此刻。
傅鸣的到来简直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陆予桃花眼似上扬,实则里面盛着一汪寒冰,他道:“我觉得首都挺好的。”
傅鸣不是没想过这两个年轻人会挣扎一番,早已想好了对策,他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对坏学生循循善诱的导师,用讲大道理的语气告诉陆予:“小予啊,是这样子的。傅家最近的生意都不好做,可流动资金都拿去填补缺口了,首都的各种费用都比较高,我是怕你们生活得不好啊。”
“谢谢,不过你多虑了。”灯光下青年的侧脸莹白如玉,眼眸比黑曜石还要沉上几分,他的视线勾勒出傅鸣虚伪的表情和五官,声音显得格外平静,“有这个时间假模假样担心我过得好不好,不如提前设想一下被人踩进烂泥里以后该怎么办。”
“毕竟我看你的面相,大概也风光不了多久,不如提前在L市或者C市给自己买套养老的房子,免得以后只能住首都的桥洞,怪丢人的。”
目光一转,看向满脸错愕的陆家夫妇:“二位也是。”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
啪——
玻璃酒杯从陆鸿维的手中脱离,直直扔向陆予的脸。青年眼中的酒杯凝聚成一个漆黑的点,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成直线而来,酒杯口即将嵌进陆予的眼睛,身旁猛地响起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的酸牙声。
陆霄的瞳孔倏地紧缩,他下意识伸手要去挡那酒杯,然而抬手之际只见青年头微微一偏,玻璃酒杯擦过他脸颊被苍白修长的手指扣住。
傅云朝眼底含笑,他的食指和中指捏着酒杯细长的杯脚,骨节一弯将杯子勾到手中,轻轻放在了陆予的掌心里,“当心。”
陆予敛下眼眸。
漆黑的眼珠里印着玻璃杯以及男人漂亮的手指,随着他的动作,那漆黑的佛珠没了衣袖的遮挡,彻底暴露在陆予的眼前,连那股子血腥味好像都浓郁了不少。
陆予的手指叮咚一声,敲响了玻璃杯。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手腕一用力,玻璃杯顺着来的方向,狠狠砸向了陆鸿维的脑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傅:伸手,快砸。
第13章 规矩
今晚对于陆家而言简直是鸡飞狗跳的一晚。
任谁也没想到陆予能当着陆家人和傅鸣的面说出这么难听的一番话,也没人想到陆鸿维在傅鸣面前连伪装都剥下来一杯子砸向陆予的脸,更没人想到最后被杯子砸得竟然是陆鸿维自己。
杯口在陆鸿维的额头上印下了一条显眼的红痕,无法预料又突如其来的剧痛令陆鸿维半闭着眼睛,搭在桌面上的手握成拳,手背上有青筋鼓起,那一声一声的粗喘无一不在证明此刻的他已经气得快昏了头。
陆夫人满脸担忧地站在丈夫身边,看着管家匆匆忙忙找家庭医生过来,目光一转,在触及到陆予平静无波的脸时,心头的怨恨终于像是破了个口子的口袋,拼命往外钻去。她绷着脸,出口的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
“陆予,从我们把你带回来就是一个错误,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你爸?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您说笑了,从来没人教我规矩。”陆予推开椅子,目光冷淡如万里冰封的雪地,“别好像对我很失望的样子,事实上从一开始你也没打算把我当成真正的儿子。有时间照照镜子,撕下这张脸皮里面到底有多丑陋,你应该看得见。”
“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恰巧两位都有把我丢掉的想法,不如就趁着这次的联姻,把我从陆家族谱中去掉。不过——”
陆予冷眼看着依旧捂着额头的陆鸿维:“我想你在得知我乞丐身份的时候就没想过将我的名字添到族谱上。所以,公开和我断绝关系怎么样?两位考虑考虑。”
见陆予抬步要走,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等等!”
陆霄循着声看去,只见陆栎满脸焦急之色的望着陆予,他愣了一秒。随即迈着大步匆匆忙忙上前,一手拽住了陆予的手臂,“你是爸妈的孩子,爸妈找了你二十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陆栎一张清秀白净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深吸一口气,在这沉重的气氛之下,咬着嘴里的软肉也跟着劝:“我知道二哥对我很不满,你一直觉得是我抢走了属于你的一切。我答应你,以后我什么都不跟你抢,如果你想要我就主动开新闻发布会告诉大家我和陆家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你留下来,跟爸妈道歉,然后好好孝顺他们。”
秦蓁蓁愣了几秒,她眼里的小儿子一直都是小太阳一样,每天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他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放掉所有的工作陪在她身边,会给她带各种精巧的小物件。秦蓁蓁是真的很喜欢陆栎,从将陆栎带回家她就将陆栎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可现在陆栎却要为了陆予,离开他们。
一个贴心的小孩,一个只会闹事的麻烦精。
秦蓁蓁几乎立刻就做出了选择。
“栎栎,回来。”
陆栎回头:“妈。”
秦蓁蓁闭了闭眼睛,声音难得带上了一点强硬:“既然当初是我和你爸爸带你回家的,你一辈子都是我家的小孩 。陆予,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错,你要是真的想和我们家解除关系,我们会——”
“不行。”说话的人是陆霄,英俊高大的男人站在一侧,他与两方人都有一段距离,像是刻意保持的,“今天不是来谈陆家和傅家联姻的事情吗?我觉得其他的都可以放一放,主要还是陆予和云朝之间的事情得定下来。”
话一落,看了半天热闹和玩笑的傅鸣不动声色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冲陆予露出了个怪异的微笑:“没关系,联姻的事可以明天再谈。今天,还是谈一谈孩子的教育问题,陆予你这性子是该收敛一下,豪门少爷这姿态可不行,得被人笑话的。”
陆鸿维也在这时候缓了过来,压抑着满腔怒火应和了一句:“傅老哥说得对。”
陆鸿维的呼吸声里都带着火气。
从一开始他就对陆予不满意,在城南老区的乞丐堆里看到畏畏缩缩的青年时,他的第一反应并非终于找到孩子的喜悦,而是在心中发出了颇为不可置信的反问:这个人,真的是他和蓁蓁的孩子吗?
陆鸿维曾一度揽着妻子的肩膀,描绘着陆予该有的模样:“他应该像你一样有双很漂亮的桃花眼,智商估计也遗传我俩,气质方面就更不用说了,你看看老大就知道了。”
因此在亲眼见到陆予时,数不尽的失望将陆鸿维完全笼罩了起来。
如果可以,他或许会选择当场转身离开。
但他没有,一直以来上流社会对陆家找亲生儿子找了二十年这件事情非常赞赏,好名声挣了不少,若是在此刻转身就走,明天就会有新闻报道:陆家意外发现亲生子是乞丐后决定与亲生子断绝关系。
到时候陆家就会被反噬。当时有多看得起陆家,此刻就有多嫌弃。作为陆家的掌权人,陆鸿维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可他现在觉得自己当时做错了,陆予来陆家短短两个月已经为陆家惹上了无数麻烦,此刻竟然还大逆不道地将酒杯砸在他这个当老子的额头上,这种毫无教养的小畜生就不配当他陆鸿维的儿子。
而作为陆鸿维的大儿子,陆霄无比清楚此刻的陆鸿维连掐死陆予的心都有。他抿了抿薄唇,拽住陆予的手臂,扔下一句‘我和他好好聊一聊’后将人拉到了花园门口处。
夜色悄然而至,昏暗的灯光打在陆予的半张脸上,让他大半身体都隐藏在黑暗下。陆霄没心思去看陆予的表情,只是皱眉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只是和家里人稍微有点矛盾,不该像现在一样张嘴诅咒陆傅两家又对爸动手。”
陆予扬起眉,连眉梢都染上了霜雪:“你拉我出来就为了说这个?”
陆霄深吸一口气:“不是,我是想建议你答应和傅云朝订婚。爸现在很生气,你要是真的脱离了陆家,他要是想对你做点什么,你根本反抗不了。傅云朝虽然在傅家没什么实权,但起码还挂着傅这个姓——”
多的陆霄发现竟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心里清楚的知道,哪怕傅云朝挂着傅姓,但傅鸣要是有点心思,傅云朝和陆予的下场是一样的。
尤其是,傅云朝更好下手。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哪怕被傅鸣搞死了,傅鸣也可以用一句‘病死了’来解释。
陆予见他沉默,也懒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以前很多次陆予都需要他的安慰,但陆霄没有。在陆予献祭了灵魂和身体,什么也不剩下只有一座凶宅回到这里以后,陆霄竟然开始关心这个弟弟。
他忽然记起符玔曾经靠在椅子上晒着太阳,笑眯眯跟他说:“我有两个朋友,跟我关系可好了。但凡我哪里有点不舒服就紧张兮兮的,恨不得按着我的头给我送医院去。我要是走了,就放心不下这俩蠢货。”
明明符玔和贺锡儒、韩青岩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临死了还放不下他们。
而陆霄作为陆予的亲哥哥,在陆予被刺激得几次崩溃时,不止没有出现,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陆予转身离开了花园。
陆霄站在原地看他清瘦修长的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继而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下。其实今晚上繁星漫天,但再多的星星也没能照亮陆予脚下的一方土地,就好像他从来都不属于光亮。
阴暗的角落才是他的归属地。
“大哥。”
属于陆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陆霄偏头看去,陆栎有些苍白的脸印入他眼中,他的视线瞥过青年各处,忽而察觉到陆予比陆栎大了几个月,可单看身形却比陆栎单薄多了。那只手在扣住酒杯的时候皮肤下青色的脉络都能瞧见,抬眸看他时连唇都是淡的,像长久没有摄入足够营养却迅速拔高的少年。
陆霄微愣,垂下了眼眸,“没事,爸那儿怎么样了?”
陆栎回答:“爸很生气,傅伯伯也走了。哥,你说二哥真的这么恨我们吗?”
“可能吧。”
…
锦绣花园附近没有计程车,陆予翻出手机看了看,最近的接单车也要在二十分钟之后到达。他慢吞吞走在马路边缘,身后缓缓跟上一辆黑车,傅云朝单手撑着车玻璃,含笑的目光远远落在前方清瘦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