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栎的印象中,躺在床上三年之久的植物人应该是皮肤溃烂、脸上身上长满脓包、浑身肌肉萎缩无力的可怕模样,他想亲眼看看陆予的这位未婚夫。
眼中的嘲笑很快被藏了下去,陆霄没察觉到自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看那身形高挑修长一身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将后座的人扶出来坐上轮椅。
燕尾服男人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微笑的脸来。陆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装着不经意般低声问陆霄:“哥,这人是谁啊?”
陆霄在几年前和傅云朝他哥傅风澜是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当时的傅云朝他也见过几回,记忆里傅云朝的身边并没有这人的存在,他也不怎么了解,便道:“可能是护工之类的。”
陆栎闻言,在心底充满恶意的笑了一声。
这么看来,陆予是真的惨。
单看这护工的身量和长相,恐怕都比傅云朝那位正儿八经的豪门少爷来得好。
但这样的想法刚刚落下,陆家兄弟眼中的护工便绕到了轮椅之后,而一直被前人遮挡的傅云朝也在此刻抬起了眼眸,傅云朝的眼珠颜色有些浅,茶色一般,如上好的琉璃。他的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清俊,薄唇勾起淡笑,霎那间如沐春风。
陆栎有些愣住了,直到轮椅声捻着地上的碎叶发出吱呀声,他像是回过神来似的,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傅云朝?”
男人抬眸笑看陆家的两位少爷,眼底笑意不散:“初次见面,两位下午好。”
陆栎:“……”
不是说植物人吗?
怎么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甚至,这长相比普通人优秀多了。连圈内那些号称盛世美颜的男明星都比不上他。
陆栎迅速收回落在傅云朝身上的目光,敛下的眼中露出了烦躁和不爽的情绪。
…
傅鸣明显不想管傅云朝,傅云朝单独坐在一处,半晌才说要在附近逛逛,陆霄作为主人之一下意识站起来要陪客人,却见傅云朝淡淡笑了笑:“我一个人就行了,不劳烦陆大少了。”
陆鸿维抬起眼看了虽坐在轮椅上却风度不减的男人,想起傅鸣的话,便倒也只是对陆霄示意了一下。陆鸿维和傅鸣二人在商界浸淫已久,两人谈起联姻的事儿双方都心知肚明究竟为何将陆予和傅云朝凑一对。
不过是一个看傅云朝不顺眼,担心这只傅祈留下的狼崽心思不纯欲要反扑,一个担心乞丐儿子又给自己和陆家找麻烦,倒不如两人凑一凑直接打包送到其他地方去,省得天天在眼前晃得眼睛疼。
傅云朝很快就被推出了客厅,锦绣花园内的绿植弄得相当不错,陆家别墅后院还有一院子的花,此刻正值傍晚,晚风掠过鼻尖还带着清淡的花香。他前脚刚到花园,后脚便听到一道急匆匆的嗓音,抬眸看去正是陆家格外受宠的小少爷——陆栎。
“傅二少。”陆栎顺了口气,满含抱歉地打了个招呼,“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我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傅云朝依旧是面带笑意的模样:“三少请讲。”
陆栎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是这样,我二哥平时不愿住在家里,这会儿估计还在赶回来。不知道傅二少是否听说我二哥的相关传闻,我二哥丢失了二十年,爸妈给找回来后可能觉得我占了他的位置,所以对我们家有点不满,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
顿了顿,他目光试探性快速往傅云朝面上瞧了一眼,但傅云朝靠在轮椅上显得有些疲惫地敛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的神色竟让陆栎有点摸不准他此刻的想法。
“不过我二哥的本性是很好的,他只是有点爱钻牛角尖,如果到时候二哥惹的二少生气了,希望二少多多包涵。”
傅云朝垂眸望着自己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作为那个世界送给他的礼物之一,傅云朝的身体与三年前无异,只是有些虚弱,倒也不至于真的站不起来——毕竟傅鸣喜欢看他颓废枯败的模样,以此来安慰自己傅祈的儿子们成不了什么大器。
他的手指捏碎过很多怪物的脑袋,那些血和脏污覆盖苍白,变得令人反胃。傅云朝其实不大喜欢那种日子,因为要让自己活下来所以得让自己变得像恶鬼。他的手指稍稍动了一下,忍住了那一丝痒意,微笑道:“我知道了,三少不必担心。”
陆栎有些烦躁。
他发现他完全猜不到傅云朝的心思,他营造出了陆予爱发脾气、会闹事的形象希望惹得傅云朝不悦,但实际上傅云朝脸上的笑容就如同他下车时的一样,根本感知不到他此刻究竟是什么情绪。
直到傅云朝的护工微笑着开口:“陆三少,二少喜欢一个人待着。”
这是让他走的意思。
陆栎在心中皱了皱眉,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快,只是道了一声好便转身离开了。待到陆栎的身影消失在路口位置,傅云朝懒散地靠在轮椅上,脊背贴着靠背,右手抚过左手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往下捏了捏,漫不经心道:“他再说两句我都想捏断他脖子,烦得狠。”
“您体谅一下。”
“嗯?”
“毕竟,他大概活不到明年了。”日光下,预言家露出完美无瑕的笑容,却莫名带着股毛骨悚然的味道,“我有预感,他会死得很惨——您信吗?”
当然信。
身为无限世界的六重关boss,预言家的预言只在他傅云朝的身上失效过。
…
傍晚五点多,遥远的天际铺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晚霞,大片落在花园的矮枝上,将纯白的山茶花都印出了些红。晚风温柔,缓缓吹过枝桠吹得树叶簌簌而响。
陆予脚下的步子一转,转身走向了花园。他站在门口的位置,这个花园是陆夫人费了不少心神构建起来的,大部分花卉甚至都是陆夫人亲自栽种下去的。陆予先前觉得这里好看,前脚刚踏进花园大门,后脚便听到陆霄说:“妈很喜欢这院子里的花,你别弄掉了,也别摘。 ”
陆予似乎有些被吓到,随即反应过来红着脸摆摆手,声音都显得磕磕绊绊:“我没想着摘花,我就是看看,大哥要是担心,我就不看了。 ”
陆霄当时嗯了一声,甚至催促他赶紧走。
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不过也勉强可以看得出点什么。
陆家人对他的排斥和不喜其实浸透在每一天的方方面面,可惜当时的陆予早已被一个‘家’给吸取了所有的注意,喜悦占据了一切,令他完全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今天的花园一如既往的漂亮,但更吸引人的还是白山茶旁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穿得很随意,黑色的衬衫将他肤色衬得愈发苍白,比高山上的雪还要耀眼。男人手肘撑着轮椅扶手,卷起的袖口露出一截戴着佛珠的手腕。
陆予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佛珠上。
作为千年精怪,陆予对佛珠其实很了解,甚至他的本体宅子里都放着些高僧的物件。但这个男人手腕上的那一串,珠子圆润漆黑,甚至隐隐泛着冷光。陆予眯起眼睛鼻尖一动,隐隐闻着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违和感。
晚霞下他敛眸沉睡的模样赏心悦目,随身佩戴的佛珠却写满罪恶。
“好看吗?”低沉含笑的嗓音自耳边响起,陆予重新望过去时对方已经睁开了眼睛,那浅色的眸子里散着淡淡的笑意,“你好,我叫傅云朝。”
“陆予。”
听到这个名字傅云朝并不觉得意外,事实上早在傅鸣告诉他要让他和陆家的少爷陆予联姻时,他就已经看过这位陆二少的资料,知道对方的长相了。
那照片拍得不够好,青年坐在镜头前面上是腼腆和羞涩的笑意,更让人感到畏缩和不自信。眼前这人与照片里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那双漆黑的眼眸望过来时却如山间风雪,轻易就能将满目青葱和艳色覆盖。
带着一点霜雪的冷。
傅云朝唇角的笑意染上几分兴味,声音染上晚风的温柔:“负责我衣食起居的助理去拿东西了,可以劳烦二少推我过去吗?”
“可以。”
陆予走上前去,他清瘦的身体站在傅云朝身前,手指如玉按在轮椅的扶手上,忽然弯腰俯身,一双眼睛直直望进了傅云朝的眼眸中。
傅云朝的眼珠颜色浅,可这么一望却依旧像是要坠入深渊,那种阴暗的气息仿佛四散的蛛网要将陆予浑身包裹。陆予的目光逐渐往下,肆无忌惮地划过他高挺的鼻梁、薄唇、喉结。瘦长的手指抬起按在男人胸口的位置,傅云朝的衬衣领口本就开了两个扣子,手指勾着衣服轻轻往下一扯,苍白的锁骨下露出了一抹特别的印记。
“这是什么?”
“黑蔷薇。”傅云朝眉梢微动,青年俯身说话时气息微凉,身上带着点淡淡的薄荷香。他的身体往后靠去,唇边笑意不止。
陆予松开手,转而走到他身后推动轮椅,语气平静得完全看不出刚刚是他扯了人家的衣服:“很好看。”
第12章 玻璃杯
陆鸿维和傅鸣今天的对话令双方都感到十分惊喜,扔掉一个对双方而言都是累赘的物品却能换来两个公司之间的合作,让家族地位更上一层楼,这生意划算得让人都不敢想。
陆霄沉默地坐在一旁,陆鸿维和傅鸣说话的时候他从来不插话,只像一座雕塑般听着。目光像是无意间抬起落在陆鸿维身上,男人面上放松和如释重负的笑容让陆霄有些摸不准自己此刻的心情——
平心而论,陆霄的一切都是父亲陆鸿维给的。从小到大他一直都非常尊重他爸,在他眼里他爸就如同一座高山,他会的很多,不管是学历、生活或者事业都足以令人仰望。
可现在……
生意上的事儿谈的差不多了,就该好好谈一谈陆予和傅云朝之间的事了。傅鸣喝了口茶,脸上挂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亲家,我是这么想的,云朝身体不太好,医生说首都的天气不太适合他养病,等他们订了婚就让他们去L市住着,你看怎么样?”
陆霄的眼角跳了跳。
L市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几年前最先发现异种入侵的就是那里,也因此L市的破损最为严重。几年下来国家虽然有对L市做出一些政策方面的补救,但实际上因为‘晦气’二字,很少有人自愿回L市发展,见到这种情况,国家也逐渐对L市放了手。
陆霄有幸去过一次L市,那是陆栎接了个综艺,该综艺名字叫做《挑战不可能》,导演也是个狠人,尽挑一些有故事的无人之地。担心弟弟在那种地方能不能安全生活,陆霄便特地去了一趟,去了才知道L市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一眼望去各处都是断壁残垣,好不容易有重新竖起的建筑却也只是造了一半,留下了一座座烂尾楼。战损的痕迹在这里变得格外显眼,用鞋子在地面上蹭两下都能看到金属弹头和一些模样怪异的骨骼。
陆霄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常年日晒雨淋又风吹的尸骨会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那种声音如今回忆起来也显得清晰无比。
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垂下眼眸,心里清楚这位傅家的掌权人已经把心思表露得非常明显了。嘴上说着养病,实则是发配。傅鸣根本不在意傅云朝的死活,他甚至想身后将站在火坑边缘的傅云朝一掌推下去。
陆霄的嘴唇动了动,正欲说话却见傅鸣的视线从他脸上一划而过,语气轻缓的继续补充:“几位可能不知道,国家打算重建L市,傅家有一部分产业在那儿。现在的L市比起两年前已经恢复得相当不错了,我亲自给云朝他们挑选的地方风景也相当不错,我这儿存了照片,你们来看看。”
陆霄听到这话虽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往前凑了一下。但也是这个时候,陆鸿维却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了,傅老哥我还是相信的,云朝可是你唯一的侄子,我相信你不会害他的。”
“是啊,老二走了以后风澜也因为意外走了,云朝好不容易醒来,我这个当大伯的肯定得照看一二。”傅鸣笑了笑,“至于婚礼的事情,我倒是觉得有必要大办,不过最好是等云朝身体好了能站起来以后,不然坐在轮椅上出席婚礼得让人看了笑话。”
陆鸿维自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陆霄却从中听出了一点话外音。
只要傅云朝的身体不好,婚礼就永远都举行不了。
虽说初见傅云朝,对方那和常人无异的模样让陆霄感到些许意外,但傅云朝靠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的样子始终印在陆霄的心里,这样的人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陆霄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顿,手指蜷缩,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按住了所有的想法。
…
快六点,陆栎挽着陆夫人秦蓁蓁的手臂从三楼下来,陆栎站在台阶上目光往下一望像是在搜寻什么,在未发现自己要找的人时,似乎显得有些意外:“二哥还没到吗?咱们都快要吃晚饭了,大哥你要不给打个电话?”
陆鸿维回过神来,闻言便皱起了眉:“这小子越来越过分了,真是没半点时间观念。”
转头对傅鸣露出抱歉的神色:“傅老哥稍等,我让陆霄打个电话。”
傅鸣倒是不介意,甚至对于他而言陆予这人越差劲他才越满意,国内豪门这么多,他唯独看上了陆家无非就是因为陆予当了二十年乞丐,除了捡垃圾什么也不会,拿不出手罢了。他对傅云朝的羞辱从这一刻开始,如果傅祈还活着,看到自己如此优秀的儿子最后娶了个乞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