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恪落地后,直接去了图书馆接郁知年。
这天是阴天,风大,但没有雨,在电话里,郁知年想婉拒,说自己可以回去,但杨恪仍然开车前往。
郁知年拎书包上车,背往副驾驶座椅上靠,一脸轻松地说“终于把论文改完了”,连带杨恪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少许——如果郁知年没有提下一个问题的话:“李律师告诉我,钱已经给你了,那些分红够不够啊?”
“够了。”杨恪说。
郁知年便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就好。”
他把书包放在脚旁,系好了安全带,问杨恪:“你不累吗?”
“还好。”
“好吧,”郁知年想了想,说,“说起来,等下周任恒把房子清出来,我可以把东西先搬过去。他还给我介绍一个锁匠,我联系了,锁匠说明天就有空。”
“我再在你家住一小段时间,等李律师觉得可以了,我就搬走,你觉得怎么样?”
杨恪发觉,仅仅在他去夏威夷的两天里,郁知年便已将往后并不应该出现的情况都设想完全,邀功一般告知杨恪他的规划,就像他已经默认,双方都很期待他从别墅里搬出去似的。
杨恪正在开车,只看了郁知年一眼,便转过头,对他说:“再说吧。”
郁知年“嗯”了一声,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去M大?”杨恪问他。
郁知年说约在后天下午,准备坐城际铁路过去,待两天。他打了个哈欠,说:“还没去过那里。”
“我送你去吧,”杨恪说,“我也要去见个人。”
郁知年诧异地转头看他:“谁啊?”
杨恪说了个教授的名字,告诉郁知年:“上次和你提过的项目,准备多问几个人的意见。”
郁知年大概觉得没有反对的空间,便不再说什么了,只说:“这么巧啊。”
杨恪说“嗯”。
快到家时,杨恪忆起父亲昨晚的消息,将赵司北要来赫市的事,一起吃饭的事告诉了郁知年。
郁知年微微停顿着,对杨恪说:“好的。”
杨恪觉得他似乎变得拘谨,问他:“怎么了?”
郁知年摇了摇头,露出了有些迷茫的模样,说:“好像不知道怎么面对赵教授。”
杨恪没有理解,郁知年又接着说:“不过现在也没什么。”
“我没有做错吧,”他想自言自语,而后又笑了笑,忽然说,“上次我和赵教授见面,你给他打电话,我在车上,都不敢出声。”
“那时也没想到没过几天,我们也可以普通地聊天,”郁知年双手交握着声音很轻,“我现在觉得能这样做普通朋友很好了。”
前方是红灯,杨恪停下来,侧脸看了看郁知年。
郁知年笑得很高兴,也很有亲和力,从翘起来的唇角到舒展的眉头,都在表达开心。
但杨恪觉得他并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这么说了。
第28章 二十八(2019)
像波折了半个世纪,地下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郁知年的东西都在里头。
说多其实也没那么多,只是一些他从以前的房子里带来的舍不得丢下的家居物品。
管家开了灯,郁知年进去清点,有搬过来就没拿出来的碗碟杯子,不用的成捆旧书,在家居市场买的柜子,还有一个小的登机箱。
在地下室的门坏之前,佣人保洁时应该都有时常擦拭,家具物品都并未落多少灰。
清点完后,郁知年打电话约了搬家公司,打算等从M大回来,将东西先运到清出来的房子里;又把登机箱搬上了楼,理了一套换洗衣物,和过夜的用品,因为他得和杨恪做两天的临时旅伴。
第二天一早,出发时,郁知年看杨恪坐进驾驶位,才知道原来这次杨恪自己开车,不带司机。
他站在车边,踟蹰几秒,杨恪按下车窗,问他:“怎么了?”
郁知年摇摇头,上了车。
从赫市到M大所在的蒙市,开车需三个多小时,要经过沿海边的公路,绕过一座国家森林公园,是以沿途景观漂亮而闻名的路段。
在途中,杨恪的话很少,不过并没有露出严肃的模样,车里播放着乐曲。
郁知年看着公路外的海面,这天太阳不大,天空是白色,透蓝的海面没有反射过多阳光,不明显地起伏着,给人沉静、温和地感觉,色调像在地下室放了很久的旧照片集封面。
郁知年感到熟悉,同时也失落。
他努力不去看杨恪开车的模样,因为这和他自己高中照顾杨忠赟的那阵子,所幻想的和杨恪的未来太过于相似。
当时很理想化的、还是未成年人的郁知年,想过他和杨恪以后如果是最亲密的朋友,那么在节假日或许就会一起进行短途的公路旅行。
他或杨恪开车都可以,在太阳下、在阴天、在雨里前往想去的目的地。风景会他在书店买的照片集里一样美。
照片集里每个地方,他都想和杨恪一起去。
在这六年里,郁知年是有过好的时刻的,在杨恪问他要不要一起住的那天。
刚和杨恪同居的时候,郁知年又短暂地这样幻想过,他们以后度一场随便去哪的蜜月——当时他以为他们终于要在一起,杨恪接受了他的喜欢。
虽然这些时间比梦都要短暂。即便在郁知年并不漫长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也短得微不可查。
甚至那时的喜悦,在现在的郁知年看来,也只觉得难堪,不愿再次思及。
“你在想什么?”杨恪突然开口问他。
郁知年的走神被杨恪打断,撒谎说:“我在想要和学长探讨的问题。”
“你今天为什么自己开车?”郁知年怕杨恪追问,立刻又自己起了个话题。
“想开就开了。”杨恪说了等于没说。
郁知年安静了,杨恪又开口:“这段公路很有名。你觉得漂亮的话,我们明天回程可以开慢一点,停下来吃饭,拍拍照片。”
杨恪这几天对郁知年很好,但郁知年知道这种好的由来,便并不希望杨恪这么做。
他想了一会儿,对杨恪说:“你也不用对我这么好。”
杨恪安静了,直到抵达蒙市,都没再说什么。
他们找了家餐厅吃了简餐,各自去拜访自己约好的人。
郁知年和学长很久不见,学长来任教前,刚结束一个非洲部落的田野项目,和以前相比似乎变得不修边幅。
他性格爽朗,和郁知年聊了许多趣事,又讲了不少技巧。时间飞逝,一不注意,两人聊了四个多小时。学长晚上另有安排,郁知年便和他约好,等学长来赫市,郁知年请他吃饭。
走出大楼,郁知年给杨恪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见面结束了,在M大的草坪边散了散步。
M大的植被没有郁知年自己学校的浓密,天空苍白,微带灰暗,不像五月,像宁市的一月,只是空气没有那么冰冷,四周有盖不住的春花的香气。
郁知年在草坪的步道上站了几分钟,看来往的穿着文化衫的学生,天上突然飘来了一阵疾雨。
蒙市的雨是出名的神出鬼没,郁知年没有现场感受过,被雨打得懵了,也不知怎么,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听见杨恪叫他名字。
他转过头去看,杨恪快步向他走来。
杨恪穿着合身的西装,脸上突然之间好像不再有那些冷淡的、排斥的表情,他好像和高中时的杨恪一模一样了,只是看起来长大了。
像从前不好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们真的逃离了杨忠赟,逃离宁市那座昏暗的大房子,顺利地、亲密地长到了二十多岁似的。而今天只是他们普通的一天。
杨恪走到郁知年身边,说“怎么下雨人就不会动了”,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替郁知年挡雨:“走吧。”
郁知年被杨恪搂着走到车边,杨恪的外套蹭到他的脸颊,外套内里是温热的。
杨恪先替他拉开车门,等他坐进去,才绕过车头,自己进来。
郁知年转头看杨恪,觉得杨恪湿得比自己要多,衬衫的肩部背部变得半透明,贴着肌肉,头发也湿了。
“先去酒店吧,”杨恪抽了两张纸巾,不轻不重地按在郁知年脸上,“换身衣服。”
郁知年“嗯”了一声,看着杨恪很黑的,湿透的头发。
车启动了,郁知年心里生出一种让他感到痛苦的高兴。
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或许是幸福的,但同时也是痛苦。
杨恪给他像超市的试吃装一样的奖赏。郁知年早就在排队,无望地等待试吃很多年,今天终于吃到,感到美味无比,但也早已得知,正装并不贩卖,永远对他缺货。
他看着杨恪。开出M大大门,杨恪转过头看他,说:“一直看我干什么。”
郁知年说“你淋湿了”。
杨恪说“还好”。他问:“你冷不冷?”看着前方,将空调打高了两度,单手把郁知年腿上的西装往上提了提,盖住郁知年的肩膀:“脸怎么有点白。”
郁知年确实有点冷,所以没有回答。
到了酒店,登记入住,杨恪订了一间套房。
郁知年回房冲了个澡,穿上浴袍,坐在床里,觉得全身发冷,头也很痛。
不知坐了多久,杨恪在房外敲他的门。
郁知年走过去,把门打开,杨恪看到他,不知怎么,微微一愣,说:“你不舒服吗?”郁知年“嗯”了一声,杨恪问:“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郁知年看着杨恪,说,“很冷。”
杨恪顿了几秒,抬起手,将手背贴在郁知年的额头上,他的手背温度很好,让郁知年觉得很舒服,但他很快就拿走了。
“你发烧了,”杨恪说,“我去给你买药。”
第29章 二十九(2019/2016)
高烧躺在陌生的床上,等待杨恪买药回来,郁知年半睡半醒之间,无端回想起自己的二十一岁。
一个很特殊的,疲惫的,差劲的,但郁知年尚且没有完全丧失勇气的年份。
那年的十月初,杨忠赟说要来赫市看郁知年和杨恪。
下飞机后,忽然心脏衰竭,紧急到赫市附近易市的一家心脏专科医院进行治疗,做了心脏支架,在医院观察。
郁知年忽然间像回到了高中的生活,每周的周末往返于医院和学校间,像那时一样服侍杨忠赟,只是不再有会在下课后来陪他的杨恪。
郁知年听说,杨恪在周中去看过杨忠赟几次,从未与郁知年有过交集。
自上次病后,杨忠赟的身体大不如前,身形消瘦,像张存放百年的黄纸片一般碎了开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床上闭着眼睛,微弱地呼吸。
郁知年好像被杨忠赟传染了病弱的气息,每当从医院回学校,总会有些低烧,精神也十分恍惚。
后来想想,或许也是因为当时的精力不足,才会在从图书馆去上课时,漏将观察日记的簿子放进书包,被人捡到。
说来奇怪,其实已是三年前的往事,但郁知年闭起眼睛,却仍能记起当时的每一幕。
冰冷的医院,仍旧在顶楼的病房,色调不同,一言不发的助理和护工。日记的事情发生之后,郁知年忽然觉得医院比学校要好了。
因为医院安静,他只要呆呆地坐着,或者看一些专业书,写点论文,不用多和人接触。
杨忠赟醒来了,他要坐到床边去,有时候是读些书给他听,有时候杨忠赟和他聊天。杨忠赟精神好的时候,会跟郁知年说自己以前的事情。
又是说他的旧情人,只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说起来的版本都有些不同。
他也会和郁知年提自己已经立好的遗嘱。
他告诉郁知年:“知年,我给你留了很好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说:“这是我离开以后,能留给你最好的了。你会满意的。”
郁知年从未对杨忠赟的遗嘱有过任何想法,便常推拒,说杨忠赟已经给了自己太多,优越的生活,良好的教育,他已是成年人,不需要别的馈赠,可以都留给杨恪。
“杨恪很久没来了。”这些时候,杨忠赟会忽然面露愁容。
郁知年帮不上忙,只好装作自己和杨恪联系很多似的,说:“他好像很忙。”
有一天郁知年从医院回学校,不想坐司机的车,自己去车站,坐了城际铁路。
打车回到学校,也不想回家,在学校里绕了半圈,走到了体育馆旁的玻璃游泳馆。
郁知年来得很巧,杨恪和他的队友恰好在训练,郁知年悄悄地从侧门进去,站在柱子后方看。
水花声和哨声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进郁知年的耳朵,他偷偷看杨恪,杨恪游完了自己的距离,靠在泳池的边沿,微微抬起头。
他看起来十分骄傲,也很气派。
即便不认识,郁知年想,杨恪也是其中最英俊的一位。
郁知年看了许久,像看一场电影,或者戏剧,杨恪身边发生的一切,身边的人事,都和郁知年没有关系。
他们说话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响在发着烧的二十四岁的郁知年的耳畔。
然后杨恪回来了,房间的门打开了。
他穿着衬衫,看起来不知怎么,不是很镇定,提着一大袋子的药,坐到郁知年身边,先拿出一个盒子,拆出体温计,给郁知年测了测体温。
“有点高,”杨恪对郁知年说,“吃退烧药吧。”
他去倒了杯水,拆了药片,把郁知年扶起来,让郁知年靠在他怀里,给郁知年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