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熙淳依然没抬眼,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修长的手指举着咖啡杯缓缓放下:“咖啡。”
文熙淳点头:“放那吧。”
云牧遥微微摩挲下手指,嘴角是淡然的笑意:“好,走之前喊我。”
这一次,文熙淳甚至都没有回应他,不是看不起更不是讨厌他,只是脑子里正在加紧整理着一条线,一旦断开再接上就难了。
“还有。”刚迈出值班室的云牧遥又探了半截身子进来,“要保持良好个人卫生。”
文熙淳:???
过了大半天,文熙淳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为黄赳的汗脚背了黑锅,很沉,直接给压到了地底。
黄赳、文熙淳和云牧遥打算前往住在县城的那个何盈盈家,昨晚给住在市区的何盈盈打过电话询问,她表示什么崇门村听都没听过,并且人家现在过得也很好,月底就要准备研究生考试,所以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
上午九点出发,等进入临市地界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几个人在休息站简单吃了点东西继续前往目的地。
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另一个何盈盈曾经的住址。
“这小县城发展得很一般啊。”黄赳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啧啧感叹道。
“其实现在国内大部分县城都是这个模样,徽沅下面的县城算是发展得比较好的。”从小县城出生的文熙淳如是说。
下午三点半,终于抵达了何盈盈家。
说是在县城,其实就是在镇子与县城的交界处,算是城乡结合部,一条蜿蜒的水泥路将房子划分开来,路两旁也都是自建式的二三层土摞房,看起来有些年岁,墙皮就跟劣质墙纸一样一层层往下揭。
文熙淳刚下车,电视机大小的一块墙皮正落在他脚边,瞬间碎成了渣。
“文队,你差点就中头奖了。”黄赳嬉皮笑脸道。
“这边房子不结实,你们可得小心点。”旁边坐了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他一边说话一边随手将小米洒给散养的鸡吃。
话音刚落,一旁的房子里传来哗啦啦打麻将的声音,紧接着,一根还垂死挣扎的烟屁股从二楼的窗户里扔了下来,火星四溅。
文熙淳微微皱了下眉,走到大门前,敲敲门。
不大一会儿,大门打开,里面站了个衣着暗沉朴素的中年女人,看起来灰扑扑的,头发也是随便一绾,皮肤是病态的黄。
她抬眼看了眼来人,怔了怔。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是徽沅市刑侦总局的,有点事情想登门询问一下。”文熙淳将警员证递给女人看了眼。
中年女子不安地瞅了眼二楼的窗户,本就愁苦的面容更加沧桑,她声音压到最低,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焦灼:
“警察同志,是不是俺对象犯啥错了。”
“你对象?”文熙淳又低头看了眼何盈盈的个人信息表,“何盈盈是你什么人。”
听到这个名字,中年女子明显愣住,干裂的嘴唇不安地上下翕动,继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怎么了,我的问题很刁钻?”
女人低下头,摇摇头:“不,不是,何盈盈她……是俺小姑子。”
文熙淳若有所思点点头:“她人呢。”
女人粗糙的手指紧紧把住门框,始终低着头:“出、出去打工了。”
“去哪了。”
“不……俺不知道。”
“草你妈!红中!老子就不信你他妈还能糊红中!”突兀的,二楼传来一声粗粝的叫骂声。
“草你妈了隔壁!老子还就糊红中,桌上一个红中都没有你就不寻思寻思?打牌不用脑子用裤腰带打?”
黄赳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楼上是你丈夫?”文熙淳瞪了黄赳一眼,转脸问道。
女人点点头。
“你公公婆婆呢。”
“前天回老家探亲了……”
“你们住一起?”
女人还是点头。
“你别害怕,你丈夫没犯什么事,我们就是过来确认下个人信息。”文熙淳将何盈盈的信息表递给女人,“这个是你小姑子么?”
女人望着手中的信息表,半天没了动静,只有捏住纸张的手指不住地颤抖。
文熙淳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刚要开口继续询问,屋内忽然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很快,一个穿着老旧黑色羽绒服的男人趿拉着破拖鞋从楼上走了下来,看到大门口的异动,三步两并做走过来,一把抓起女人的头发:“晦气,我说怎么一直点炮,感情是你他妈又在这和野汉子发骚呢!”
女人疼得脸都皱做一团,双手无助的护住自己的头发,瘦骨嶙峋的身子佝偻起来,疼得直倒吸凉气。
“诶呦!警察同志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人一见三个警察正冷脸望着他,赶紧松开手,转而握住文熙淳的手,“什么风把您们给吹来了。”
文熙淳默默抽回手:“你妹妹何盈盈最近去了哪里。”
男人呲着个大牙笑得跟个什么似的,一口咬定:“死了。”
女人猛地抬起头看向她的丈夫,眼中似乎有水光点点。
“什么时候死的。”
“就上个周的事吧,从山上摔下去跌死了,警察同志,这事跟我们可没关系,都是她自己命不好。”男人理直气壮的嘴脸看得人心生不爽。
“畜生啊!简直是畜生啊!”突然,旁边那老头没头没尾骂了这么一句。
第10章 囍(10)
老头操起拐棍,指着男人,老树皮一样的脸跟着微微颤动:“你妹妹怎么死的,你心里就没点数?何昌生,你晚上真的能睡得着觉?”
“这老泼皮又在这胡说八道了,警察同志你别理他,这老梆菜脑袋有问题,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我看这老不死的是早就瞧上我妹妹了,还想着老牛吃嫩草。”
文熙淳装作相信地点点头,对着夫妻俩敬了个礼:“那麻烦你们协助调查了。”
女人扒着门框,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是还想说点什么,但被她丈夫一个眼神吓住,几乎是连拉带扯给拽进了屋里。
大门轰然关闭。
“唉——”一声长叹,带着些许苍老的气息。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文熙淳走了过去。
“老人家,听您这语气,您好像知道点什么。”
老人家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球毫无焦点地望着某处:“你也听到了,我是个有病的,疯子说的话你敢信?”
文熙淳笑笑:“信,所有的真话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我都信。”
老人家微微叹了口气:“三年还是四年,我记不清了,我和这何家人,做了三四年的邻居。”
老人家眯起眼睛,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他们家有俩娃娃,大的就是你们刚见过那个不学无术的渣滓,小的那个就是你们问的那个丫头,他们一家都是山里出来的,来这边定居的时候那个渣滓刚娶了媳妇,要我说啊,这一家人的心,恐怕都是偏着长的。”
“老人家何出此言。”云牧遥笑问道。
老人家摇摇头,表情是费解:“都说养儿防老,我家那几个臭小子,过年能回来一趟就不错了,我闺女住市区,离这六七十公里,每个周末都得回来看我,老何家也是一样,辛苦养个儿子最后得到什么了。”
说到激动处,老人家愤怒地拿拐杖敲了敲地面:“老两口累死累活一辈子攒那点钱,全给他买了这个房子,盈盈这丫头学习很不错的,他们老师之前过来家访,说丫头再使使劲一定能上什么211学校,结果读到高二就辍学了,说是要……赚钱给哥哥在市区置办一套大房子。”
“你再说何昌生这个没出息的,读书读书不行,赚钱赚钱不行,就打麻将是职业级别的,天天吆喝一帮狐朋狗友在二楼打麻将,他媳妇就给他收拾屋子,平时也会出去打打零工,但要我说,这何昌生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
文熙淳点点头:“那何盈盈呢。”
老人家猛然愣了下,原本愤怒的表情慢慢收敛,稍有些迷茫:“卖了。”
“卖了?!”黄赳惊叫出口。
“丫头刚辍学那会儿,这家人就打算让她嫁个有钱的帮衬下何昌生,结果丫头不从,偷跑走了,过了两三年吧,哭哭啼啼让这家人带回来了,就上个月底的事儿吧。”
文熙淳随手记录着,抬眼看了看老人家的表情。
“我甚至都怀疑,盈盈这丫头是他们家亲生的么?就算是后爹后妈,他也干不出这么畜生不如的事儿。”
文熙淳绷直了身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望着天,长长叹一口气:“之前听他们家吵架,好像是何昌生这小子身体有什么问题,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孩子,所以打算做试管,但费用太高,他们家人,又想给何昌生做试管,又想给他在城里买房,这哪来的钱啊,所以盈盈这孩子,就成了来钱的路子。”
老人家又是一声长叹:“我到现在都记得盈盈她娘说的那句话——”
“你哥要给咱家传宗接代,你一个女孩子,那就是个吃白饭的,能为你大哥做出点牺牲,是你的荣幸。”
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警察都沉默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老旧封建思想也在慢慢摒弃,现在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一样疼爱,都同样为此付出所有的爱和关怀,但是何盈盈——
被榨干了一切,最后在父母嘴中却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吃白饭的”。
“真可怜。”云牧遥的表情慢慢冷下来,那抹常挂嘴边的笑意早已消逝殆尽。
“那好,感谢您提供的线索。”文熙淳将自己的手机号抄下来递给老人家,“还麻烦您帮我们多盯着点隔壁,有事给我打电话。”
老人家拿过纸条,沉默地点点头。
从老人家那里得到了真相,至于何盈盈父母那真假参半的言论已经可以不听也罢,一行人打算先回局里整理线索。
回市局的路上,车内一片沉默,所有人各怀心事,但大家紧绷的表情中已经透露出内心的心思。
刚下警车,还没等进门,就看到总局门口站了一堆人,其中有一个个子特别高,特别显眼的。
一见到这人,文熙淳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这下更加烦躁。
“文队,出公差回来了?”一个挺眼熟的小法医热情打了招呼。
听到“文队”这个称呼,原本还在和别人一起讨论文件的姚景容立时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向这边。
尽管是稍纵即逝的,但眼神中还是多少透露出奇怪的小欣喜。
“你们怎么这么多人聚这儿。”黄赳凑过去半个脑袋,“是有什么新发现?”
姚景容将物检报告递过去:“我们检测了受害者被吊上房梁的绳子,在上面发现纤维组织,经过尖峰比对确定是市面上在售的一款尼龙手套。”
文熙淳拿过文件,仔细看过后:“这种手套我知道,是一种工地专用极其厚实的尼龙材质。”
“好,明天我们会联系当地派出所,请他们去一趟崇门村上面的乡镇,查一下这款手套的销售方向。”
姚景容点点头,其他几个法医进了总局把材料上交,但唯独姚景容还站在那一动不动。
“行了,大家也忙一天了,收队回去休息吧。”文熙淳揉着酸痛的肩膀,开了一天车下来,这胳膊基本不能要了。
“等一下,还没吃完饭吧,正好一起吃点?”刚要走,忽然被人拉住。
一扭头,正对上云牧遥暗含笑意的双眼。
听到这句话,文熙淳没什么特别反应,反倒是姚景容跟着紧绷了下身子,眼神随即射过来。
文熙淳松了松领带,脸色疲惫:“不了,没什么胃口,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云牧遥一挑眉,莫名其妙看了身旁的姚景容一眼,笑笑:“那行吧,要是你什么时候有胃口了,给我打电话,随时奉陪。”
文熙淳摆摆手,绕过两人进了值班室。
脱下警服,文熙淳疲惫地揉着眉心,脑子里乱糟糟的,老大爷那句“女孩子有什么用,还不是吃白饭的”一直在耳边萦绕,还有仿古吊脚楼门口那冲破天际的唢呐声,那声声透着哀怨的“救我”。
困意袭来,文熙淳眨巴眨巴眼,人还坐在椅子上,就这么慢慢睡了过去。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朦胧的黑,烟雾缭绕着,透出一派阴森。
文熙淳揉揉眼睛,环顾一圈四周。
好奇怪,刚刚明明还在局里办公室,一转眼,这是又被传送哪来了?
不,不是传送,好像是梦……
文熙淳定了定神,抬手拨开眼前的浓雾。
眼前是那座仿古三层吊脚楼,门匾旁两只大红灯笼,随着微风微微摇曳,周围缠满红白双色绸绫,看起来实在是瘆人。
门口站了两排人,一排穿着大红色衣服,一排穿着煞白的丧服,头顶还缠着白布条。
文熙淳下意识欠身一躲,藏到一棵大树后面,眼神却紧紧黏在那里。
突兀的,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放眼望过去,一排穿着大红色衣裳的人齐齐向这边走来,队伍中间是一台四人抬的花轿,随着队伍晃晃悠悠走来。
到了门口,两人掀开轿子门帘,从里面缓缓走出来一个身穿喜服的女孩。
这女孩太面熟了,何盈盈。
何盈盈迷茫地抬头望着门匾上那行“孤阴不长、独阳不生”,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