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存上前一步,为他打开手镯的搭扣。路灯的昏芒照着镯子内壁,骆远鹤看到了里面的刻字。
“MM是什么。”他这样漫不经心地问。
“你猜。”
“妹妹。”
“…… ”
“妈妈。”
缪存停下动作,咬了一点唇不太爽地看着他。
骆远鹤这才笑了一下,“缪缪。”
“奇思妙想的妙,祝你每一天都有奇妙的际遇。”缪存这样说着,搭扣轻响,他为骆远鹤戴好,又垂眸欣赏了片刻,“好看。”
“这个呢?”骆远鹤的修长两指夹着红绳。
“你给我,我帮你扔。”缪存找着理由,怕骆远鹤真的把妈妈的红绳扔到垃圾桶里。
“我说,这个怎么系?”
缪存没有和他说过有关红绳和妈妈的事情,这些故事原本想留给他去西双版纳时再说的,但最终却是说给了骆明翰。
但骆远鹤并不迟钝,知道缪存一年四季红绳不离身,想必代表着很重要的心意。
眼眶莫名觉得一热,酸涩得令缪存眨了眨眼。他呵着气笑了一声:“这个你也要?这个不值钱的。”虽然这么说,但已经接过了绳子,在骆远鹤的手腕上比着打起了结。
很复杂的手法,骆远鹤从头看到尾,发现学不会。
“你这样,洗澡时不就不能摘了吗?”
“没关系,等到褪色了或者不喜欢不想要了,就直接剪断就好,”缪存仰起脸,很浅地笑了一下,“只要戴过就够了。”
到酒店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骆远鹤一直送他回了房间,说了晚安。缪存困得哈欠连天,又心心念念着明天白天的卢浮宫,跟前台要了morning call,把早就没电关机了的手机充上电,就毫无负担地睡了过去。
·
宿醉的人嗜睡,但骆明翰很早就清醒了。脑中一个闪念划过,想,缪存应该已经给他回信息了,——这个念头如闪电,将他瞬间激醒。
头痛欲裂地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在海一般的生日祝福里找着缪存的对话框——没有红点。
已经被淹没到了最底下。
骆明翰闭了闭眼,精于计算的聪明大脑设想了千万种可能,都无法找到缪存玩失踪的答案。
好在是,像他这样的人,任何情绪都是有阈值有天花板的,且不会无止境地把自己的心力耗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首先,他肯定买了礼物,肯定要送。
其次,既然如此,他今天一定会出现。
最后,只要他会出现,那么昨天直到现在的缺席就都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么他内心当下激烈的内耗就没有意义,只不过是徒增烦恼。
想清这一切不过是起床冲个热水澡的功夫,滚烫的花洒下,他双手抹了把脸,再度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冷静深沉自持的模样。
吃早餐时刚过八点,他算了下时间,法国是凌晨一点,以骆远鹤见了鬼的作息应该还没睡。
遂拨了视频过去。
骆远鹤刚停好了车,还没上楼,见是骆明翰,索性在楼下站了会儿。
“这么晚还在外面,跟同事一起庆祝?”
“没有,”骆远鹤抽着烟,笑了笑,“陪一个小朋友在蒙马特卖画卖到了半夜。”
“哪个小朋友?”骆明翰想了想,“上次你想让我照顾的那个学生?”
“嗯,你也见过他小时候的。”
骆明翰心里早有直觉,这次终于对上号:“果然是他,他跑到法国给你过生日?”
骆远鹤低头笑了一声,“嗯。”
这笑刺眼还扎心,骆明翰一杯咖啡喝出了涮锅水的味道。同样是过生日,怎么他那边就有人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他这边却跟个孤寡老人一样?
“骆远鹤,”他眯了眯眼,口吻严厉而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别给我搞事。”
骆远鹤把烟在垃圾桶上捻灭,笑意敛去:“你别管。”
左手起落间,腕沿银色光芒一闪,一条红绳跟着一现,又很快地因为他的动作而隐没回了袖口。
很眼熟,但骆明翰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又疑心自己看错了。
骆远鹤扔下烟蒂,有心转换话题,便问:“你生日怎么样?昨晚上有聚吗?”
骆明翰冷冰冰地说:“不怎么样。”
骆远鹤是有鞋的没法跟光脚的感同身受,懒洋洋笑道:“三十岁的第一天,盼点儿好的。”
“这次可能栽了。”骆明翰放下咖啡,掌根抵着额头,自嘲地笑了笑:“昨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的,今天回头想想,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谁这么厉害?”骆远鹤饶有兴致,想了想,“席霄寒又回来找你了?”
“跟他没关系,上次给你看过画的那个,你还说他没天赋。”
骆远鹤回忆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天赋,靠画画吃饭勉强可以,但想画出点名气来很难。……你看上他了?”
其实骆明翰眼光很高的,之前交往的除了家境样貌上乘外,学历也都可圈可点,什么C9法硕、帝国理工、伯克利,上次跑到美院堵人结果堵错了的那个,是专业的音乐制作人,拿过大奖。
画那两幅画的人,骆远鹤听他提过一嘴,是职校的。因为早就知道职校有几个总找缪存麻烦,骆远鹤对那所职校的学生并无好感。他哥会正儿八经看上职校的人,还为此头痛,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骆明翰一脑门官司,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跟你说不着,生日快乐,挂了。”
骆远鹤被他的干脆利落无语到,“生日快乐”四个字才说了俩,镜头前便已经是一闪黑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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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morning call准时打进,缪存被电话铃声吵醒,洗漱时顺便把手机开机,看看骆远鹤有没有给他发信息。
结果铺天盖地的都是骆明翰的信息。
十几则语音和视频请求,数十条微信,都在问他在哪儿,有无回学校,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缪存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他从没说过这几天会回去,不知道骆明翰为什么一副他怎么还没到家的样子,甚至怀疑什么高铁出轨大巴失事顺风车拐卖。
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一个字:「忙」
反正骆明翰自己也忙。今天是周三,是项目经理跟他周中述职的日子,他现在应该已经开了一上午的会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了。
缪存于是体贴地说:「记得喝水」
这样的关心应该够了吧?希望骆明翰今天不要再来骚扰他了。
骆明翰确实在公司听项目汇报,手机的动静牵引他心神,看完留言,不经意间唇角勾了勾,果然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他现在已经不急着找缪存了,跟他玩这个心知肚明的欲擒故纵小把戏。
会议刚好结束,他顺势拨了个语音过去,对缪存说:“我今天收了几份礼物。”
缪存洗着脸,没吭声,骆明翰自顾自接着说:“领带和袖扣收了不知道多少了,香水也没什么意思,唯一比较有心的是席霄寒,送了一套定制西服,他一直知道我的尺码。”
水声很大,缪存心里又只有卢浮宫,对骆明翰的每个字都无暇也无心细想,草草敷衍地说:“你又不缺好东西。”
干嘛这么献宝似的一件件说过去?
骆明翰“嗯”了一声,声音里有笑意。
因为缪存听着挺自信的,好像知道他送的他一定会喜欢。
“我出门啦骆哥哥。”缪存快快说结束语,“我今天很忙,你不要找我。”
他换上了新一套干净衣服,暖白色的短款羽绒服只把他气质抬得更为出众,黑发白肤四肢修长,匆匆穿过酒店大堂跑向骆远鹤的几步路,就有人忍不住回头反复看他。
“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才去看卢浮宫呢?”缪存系上安全带。
“因为这样的话,今天的你会比较开心。”
“明明是你过生日,为什么要管我开不开心?”缪存奇奇怪怪地问,打开骆远鹤给他的早餐纸袋,里面有喷香的松饼和咖啡。
骆远鹤又跟他玩简洁:“自己想。”
卢浮宫任何时候都是人满为患的样子,好多人在那个玻璃金字塔前拍照,骆远鹤让缪存等了会儿,过不了多久,一个穿西服铅笔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步履生风,低挽着的发髻两侧,波浪般的几缕额发被风吹起。
缪存浑身血液凝固住。
是她。
那个出现在骆老师脸书上的女人,那个出现在画中的女人,那个他念念不忘了很多年的。
“早上好,”女人跟骆远鹤问好,“真的够早哎。”又把目光转向缪存,充满兴味地问:“你就是缪缪吧?果然长得很漂亮。”
缪存难以作出得体的表情,但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唇角便努力往两边上翘,轻轻地说:“你好。”
难怪骆老师一定要今天才来卢浮宫,原来因为要跟她一起。
“今天由我陪你,”她冲缪存伸出手,指甲好精致,涂着透明淡粉的护甲油,“有什么都可以问我——我可是很难有空的哦,叫我Jess。”
缪存这才注意到她胸口别着的工作证。
“卢浮宫是世界三大博物馆之一,这里收藏着四十多万件艺术珍品,”Jess一边领着他们往地下入口通道走,一边回眸介绍道,“众所周知的是,卢浮宫内有三件稀世珍品,被誉为是镇馆之宝,《蒙娜丽莎》、《米洛斯的维纳斯》,也就是断臂维纳斯、以及《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大部分来这里的游客…… ”
缪存落后一步,心里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等过了《蒙娜丽莎》,他就跟骆老师说他想自己一个人随便逛随便看,然后把时间和空间单独留给他们。
Jess真漂亮。
那种明媚挺拔的自信,由内而外的舒展大方,站在骆远鹤身边真的是天生一对。
“缪缪。”骆远鹤叫了他一声。
“啊?”
“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昨晚上感冒了?”
Jess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没有没有。”缪存被她一看就有些冒汗,那是种如同丑小鸭见了白天鹅般的不自信。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是有点紧张。
Jess笑起来:“很正常,学艺术的,尤其是像你们学油画和雕塑的,会这样心跳加快呼吸加速都是正常的,因为这里是缪斯女神眷顾的宫殿啊。”
她的笑如沐春风,缪存难以嫉妒,挺为骆远鹤高兴的。
但他一直心不在焉沉默寡言的模样,令人感觉不到他所谓的兴奋激动,只有把目光长久地凝视在画上时,才让骆远鹤看到熟悉的专注。他叫过Jess,跟她简单聊了几句,等缪存回过神时,Jess为难地说:“很抱歉,我临时有一个VIP接待任务,今天恐怕不能陪你们了。”
缪存怔了一下,骆远鹤淡淡地说:“你去忙你的,我陪他就好。”
Jess似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果真转身走了。
骆远鹤对缪存无奈地笑:“你损失了最高规格的VIP待遇,现在只能跟我一起去人挤人了。”
缪存反倒如释重负起来,已经关心起闭馆问题了:“我们可以逛到闭馆再出去吗?可以不吃饭吗?”
他说什么,骆远鹤都说好。他们已经一起逛过许许多多的展览,从缪存很小很小的时候,骆远鹤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美术馆博物馆,为他一点点介绍这个画家那个画派,遇到喜欢的展,缪存可以不吃不喝在里面待上一天,第二天再带着画架马扎去临摹。
油画艺术的魅力,只有亲临亲看,才能真正领会到。每一笔油彩的轻抹厚涂,每一落笔的细腻与厚重,都只有在真迹上才能看得出来。绘画分布在大大小小的展厅和走廊中,几乎每一幅传世之作前,都有老师一群学生讲课,他们或站或立,视穿梭的游客为无物。还有特许的艺术家,他们得以在画前支起架子,花一整个星期的时间在这里临摹。
缪存一直很专注,以至于什么时候哭了都不知道,直到骆远鹤叫住他,为他抹去眼底的眼泪。
“好丢脸。”他眸光低瞥。
骆远鹤没笑他,只是温柔地沉声问:“现在明白了吗?一定要努力来法国,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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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映涛组局向来周到,从六点到十二点,他的会所只为骆明翰的生日开放,料理都是顶级的,酒也是最好的,钱之字他一声都没提过,只要骆明翰尽兴了,他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来的倒并不都是骆明翰的熟人,还有关映涛看重的人,毕竟酒场就是社交场,有这样一个由头把一圈儿的拢在一起互相递递名片喝喝酒,说两句生日快乐,那交情不就有了,感情不就有了吗?
骆明翰从公司出来,先回家洗个澡换了身更休闲的衣服,才去了会所。进口的醒酒药含了一片又一片,想了想,再添一片。他今天估计得半条命都交代在那儿。
钱阿姨煲了汤又做了点心:“您先垫垫肚子,别一去就给灌一肚子酒,跟不要命一样。”
骆明翰乖乖地坐餐桌前吃了个半饱,临走时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要是妙妙回来了,就让他去会所找我。”
“知道知道,”钱姨真是受不了他,“说了一百回了都。”
骆明翰笑了笑,“你不懂。”
司机送他到了会所,一群人就等他开席,关映涛寒暄没两句就问:“你的无比奇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