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十八岁时的画,他的内心从那种渴盼蓦然停顿了下来,变成了此刻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安定。
因为从这一年开始,他走进了骆远鹤的生活,骆远鹤走进了他的人生。
骆明翰安静了十分钟,缪存始终没注意到,更没介意。在骆远鹤气息的空间内,他好像完全忘了骆明翰的存在。
那个梦,每每想起来,就会让他心头骤然一空的梦。
骆明翰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声音有些急地催他:“看够了吗?该下去了。”
缪存回过神,“这么快?”
他很不舍,还想摸一摸骆老师学生时代的照片和奖杯。
骆明翰盯着他,语气里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愉悦:“你好像很了解他。”
不是了解,是「懂得」。
他嫉妒。
嫉妒缪存对他的物理竞赛数学竞赛兴致缺缺,对他高中的省篮球联赛心不在焉,对他高中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有没有为自己的性向焦虑过惶恐过也毫不关心。他只是走进了他的房间,像参观一个无聊的文史馆,又无聊地走了出来。
可是他那么「懂得」骆远鹤,懂得他十二岁时的心境,知晓他十四岁在外婆家的那个午后,对他的所有一切看得那么认真,每一眼都如同最后一眼般珍惜、热烈。
他嫉妒疯了,翻江倒海的,几乎淹没了他心口的氧气。
缪存掩饰性地垂下眼眸:“你高看我了,凡人怎么会了解天才呢?他是挂在天上的月亮,我是路上一块被月光照亮的石头,如果我有发出什么让你觉得难得的光,那都不过是对月光的反射。”他笑了笑,“骆哥哥,因为你不懂画,才会觉得我和骆老师之间好像有什么共同语言,其实那些都藏在风格里,很好猜的,我甚至能告诉他他那一年看了什么书,在喜欢哪位画家。”
这没有安慰到骆明翰。他用力地将缪存按进自己怀里,开了一个不太高明的玩笑:“幸好你不是先认识的骆远鹤,如果先认识了他,你眼里应该就不会有我了。”
缪存沉默着。他真的不善言辞,不能那么游刃有余地说违心话。
骆明翰干笑了一声:“说话,……为什么不反驳我?”
“因为这个问题很无聊。”
·
骆母备好了菜,做了几样炸物,便着手去包饺子,把骆明翰叫下楼去下厨。
屋子里供暖足,骆明翰只穿一件贴身的黑色羊绒衫,袖子卷了上去,原本该是在办公室里签批文件的冷峻形象,此刻却掌起了勺。
缪存来做客已经很打扰了,在餐桌边坐下,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想帮忙包饺子,骆母吓得花容失色:“别,别,你坐着,坐着就好。”
骆明翰出来开冰箱,瞥了他妈一眼,蹙眉:“你化妆了?化浓了。”
骆母:“!”
摸了下脸,“哪里?真的吗?”
骆明翰:“刚刚骗你的,现在真的蹭上面粉了。”
骆母抄起东西就要打,想起缪存的存在,温温柔柔地笑着嗔怪说:“他是不是很坏?平时别惯着他,”咬牙切齿地挤出笑:“该打就打,打了才长记性。”
缪存:“……阿姨,我们平常见面也不是很多……骆哥哥挺照顾我的。”
骆母:“不见面怎么行?不行的呀!住得很远吗?哦,你还在上学,是不是在大学城那儿?让明翰搬到远鹤那儿去,这样就方便了!”
……话题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油烟机声音很大,骆明翰一时没听到他妈在说什么。
缪存尴尬到手足无措,骆母越看他,越喜欢,真漂亮,又有气质,眼神多清澈,一双手根根手指都细葱似的。骆明翰跟她出柜那会儿,差点把她给吓得当场就过去了,抢救回来,开始看资料看论坛看微博,还下了个同性恋广为喜爱的专属交友社交app,本着求知精神,她用骆明翰的照片注册了一个账号,当晚收到八百条私信:「在吗?好想口你」……吓得骆母又差点当场去世。
从此以后,骆明翰能不能正儿八经地找个人成个家安顿下来,就成了她的心头病。
她不想有一天在骆明翰的抽屉里看到艾滋病阻断药!
缪存多好啊,一看就是个乖巧漂亮的好孩子!骆明翰拐了这么一孩子回来,作孽是作孽了点,但皆大欢喜,值得放鞭炮庆祝!
“你这么小,以前交往过对象吗?”保守起见,骆母含蓄地问。
缪存:“还没来得及。”
哎呀,这么一比,骆明翰就有点“风流”了!
骆母不慌不忙,战术性地措辞: “我们明翰啊,一上了大学就光琢磨着赚钱,恋爱呢,是谈了一些,不过都不是认真的,他这个人玩心大,难得想定下来。”
缪存捏着饺子皮,开始装傻敷衍,“嗯……骆哥哥确实很年轻有为。”
骆母喜笑颜开,继续旁敲侧击:“我刚才听你叔叔说,你爸爸妈妈离婚了?那爸爸管你管得严吗?”
“……不太严吧。”
“真好,跟我们一样开明,这样是最好的,你说是不是?”
缪存:“……是……吧。”
幽怨地抬眼看了下骆明翰的背影。
你妈妈聊的天越来越奇怪了,快招架不住了!
骆母牵起他的手,温柔慈善和煦,透着无穷的满意:“让阿姨看看你。”
缪存:“……”
脊背开始冒汗了。
“你跟明翰是怎么认识的,跟阿姨说说好不好?”
“我被人欺负,他路过,顺手帮了我。”
骆母对自己长子心知肚明,什么顺手,分明就是图人家好看!
“明翰看着不正经,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以前还救过一个落水儿童呢。”
缪存维持乖巧的假笑,心里哀嚎,努力鼓起勇气想要假装轻描淡写、得体地、自然地撇清他和骆明翰之间的关系,骆母却推过了早就备在一边的一个红色丝绒首饰盒。
“这是我为他们兄弟两个准备的,一人一个,本来呢,说是等登门那天送给未来儿媳妇……”
缪存:“!不是阿姨,你…… ”
骆明翰端了一盘菜出来,一错眼,发现他妈已经把三十来万的手镯套缪存手腕上了!
第46章
骆明翰心里一惊, 差点没把盘子打碎,再一瞥眼,就看见缪存有口不能言有苦不能说地向他求助, 眼神里明明白白两个字:救命!
“真好看, ”骆母捏着他地手,提着他的腕子, 翻来覆去左右前后全方位地看, 无死角地满意,“虽说男孩子带镯子的少,但在你手上就是正合适。”
“阿姨我…… ”
可恶, 面对长辈, 他永远都做不到伶牙俐齿!
“你别客气,这个原本就是我为他们兄弟俩准备的,那时候经济条件也有限, 但这个翡翠水头是好的, 你就收着玩儿吧, ”骆母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白了骆明翰一眼:“你别看骆明翰现在看上去人模狗样车接车送的,其实就是个来讨债的, 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才为他操不完的心。看到他交往了你这么好的朋友, 我这心里啊才算是放心了。”
完了,都上到这么高的价值了, 再吞吞吐吐的说不定晚上就该洞房花烛了!缪存反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阿姨其实我跟骆哥哥——”
“还没到那地步呢, ”骆明翰大手用力地按着缪存, 一字一句都是挤出来的, 微笑着说:“您着的是哪门子急?”
骆母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确定了,你会带回来过年?要等你嘴里说一句实话,我这么好的儿媳妇说不定就跑了。”
缪存一下子像烧着了一样,从耳尖一直烧到了耳后,骆母尚没发现,站在身后的骆明翰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更用力地搂了搂缪存,俯下身对他妈假笑:“行,什么都瞒不过你眼睛,妙妙,谢谢阿姨。”
缪存瞪大眼睛,一脸“怎么跟说好的不太一样”。骆明翰亲密地俯凑在他耳侧,绷着笑牙咬低语:“过完年再说。”
缪存犹豫了一下。
客厅沙发上,电视节目依然喧闹,骆父正襟危坐,两眼严肃地关注着新春期间我国的内政外交,耳朵却支得老高,一杯水举在手里要喝不喝的等了半晌。
缪存硬着头皮:“……谢谢阿姨。”
骆父喝了半天的茶终于能进肚子了。
缪存想摘镯子,但骆母眼疾手快按住:“你就戴着,昂。”老人家一高兴,话匣子就开起了,“这个还是当年我们在缅甸旅游时买的,现在缅甸动乱,都不能去了……一块原石里切出的两个,明翰这个是送出去了,远鹤那个啊,也不知道……”
骆明翰的声音透过抽油烟机:“骆老太太!你把黄油放哪儿了?”
骆母于是只能起身进厨房,絮絮叨叨:“本来没几岁的都给你说老了……”帮他从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里翻出黄油。等好不容易找到,早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骆明翰一人做了能有八个菜,复杂的食材早就远程指挥了,南非双头鲍从昨晚上就用金华火腿文火炖着了,炖到下午等他回家了才亲自操作,加入原汁慢炖。
骆母忍不住拉着缪存话家常:“你别看他总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其实我们家四个他最心细,像这种干鲍发起来才麻烦,提前一星期就教我,还不放心,就怕我给发坏了!”
缪存不太懂这些,只知道有一次有个画商请骆远鹤吃饭,把他也带去了,席间一客一只,那鲍鱼比今天吃的个头要小上许多,但餐厅挂牌已是两千一客。双头鲍分量足肉质厚,顶级的产地更是天价,往往是几个人便发几只,绝不可能平白多浪费一头的……
缪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骆明翰早在一个星期前就打算拐他过来了!
城市早已禁了烟花爆竹,过年的氛围就寂寥了许多,只看到外面有些小孩在玩烟花棒,但天色只是将暗,因而也没什么好看的。缪存跟lucky在院子的杏树下玩了会儿,问:“每年的年夜饭都是骆哥哥做的吗?”
他都想重新审视下对骆明翰的认知了。
“哪呀!”骆母忍不住翻白眼,“他嫌我做饭难吃,每年不是去酒店吃,就是请人上门来做,不是大少爷的命惯的一身大少爷的病!回家也是难得下下厨,今年我还说怎么转性了呢,”她笑眯眯地看着缪存,“原来是带你回来。”
缪存勾了勾唇,觉得骆明翰很傲娇。
很显然,他就是想亲自做饭给父母吃,但因为口是心非的傲娇,非要假借他这个客人的名义。毕竟他们交往半年,他可从没为他下过厨。
骆明翰做完了年夜饭,洗了个澡去掉身上的烟味,又点了两下香水,才出来透气。骆父开始给铁门外贴对联,给各扇门外贴福字,缪存和骆明翰跟在后头帮忙。
他都好久没贴过对联,也没点过灯笼了。小时候有给小孩子玩的走马灯,里面按两节五号电池,妈妈牵着他的手,他提着灯笼,在村子里走亲访友,回来时口袋里塞满大白兔和阿尔卑斯奶糖。
既然已经被误会,骆明翰干脆将错就错,正大光明地抱起人来。家里房间多,骆父让他把三楼的给贴起来,缪存撕掉胶条,“福字为什么要倒着贴呢?”
骆明翰从身后两臂搂着他,诧异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缪存踌躇起来:“没人教过我…… ”
“因为倒过来的‘福’就是福倒,谐音福气到家。”
缪存愣愣的,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可别把骆明翰给可爱死。他忍不住亲他的脸颊,亲了一口不够,亲了又亲:“你怎么这么傻啊?”
缪存确实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常识的傻子,脸热地把福字倒着贴了上去。贴到骆远鹤的房间时,忽然想到,下次骆老师回来时,走进这扇门,就是带着自己的新年祝福进去的。而他将永远不会知道。
可能阿姨会说,你哥哥之前带了一个叫妙妙的孩子回来,骆老师还会想,真巧,他也认识一个叫缪缪的。
“这个翡翠镯子你就先收着,等过段时间……”
“再告诉阿姨我们已经分手了。”缪存懂事地说,“我知道,今天不能扫兴,但是镯子我不收,太贵了,丢了碎了我赔不起,你自己收好,过个几个月就说我们性格不适合,说我是个没良心的王八蛋,白吃了你一顿年夜饭。”
骆明翰被他说得笑起来,看到他回绝得这么果断清醒,心里忽然觉得没什么滋味起来。
他当然还没设想过什么一辈子,所以他妈这一出弄得他也挺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但他的「不想」,和缪存刚好也不想,却是两回事。
“要是你喜欢……”骆明翰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地试探,“收着也没关系。”
缪存愣了一下:“那怎么可以?我跟你谈这种恋爱,已经占了你很多好处了。”
“哪种恋爱?”
缪存理所当然地说,觉得他真是多余一问:“随便玩一玩的恋爱啊。”
骆明翰反驳不了,只是温柔地抹了抹他眼底,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我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骆母上来喊开饭,见两人亲密,心里禁不住越看越暖,举起手机想拍照,缪存却脸色一变,将脸转向了另一侧:“阿姨!”他失声,带着惊慌,“别拍。”
骆母有些尴尬地放下手机,讪讪道:“没拍,没拍……”
缪存一下子愧疚得难受,只好胡乱找理由:“我们傣族新年的时候不能拍照的,有忌讳,……很老的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