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楚熙推门的手停住。他没转身,几秒后低声道:“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用整整五年光阴实践出的事情,他比谁都懂。
“但与他不是一路人,也不意味着我适合与所谓的‘一路人’在一起,”方楚熙缓缓道,“孟导,谢谢你的赏识,我希望我们之间还能是朋友。”
这一句话,基本是将所有前进的路都卡死了。
长久的沉默后,孟启颇有些自嘲的一笑:“行,我明白了。”
……
方楚熙一路走出酒店,酒店门口的石阶下,一辆黑色轿车早在那里等待了许久。
他望向轿车的那一刻,车窗忽而降下,陆云川坐在窗边,一双眼睛漾着水光,张口就要喊他。
他喊出声的前一秒,方楚熙眼疾手快地拉开车门:“不准说话。”
陆云川立马乖乖闭嘴,怀里抱着一个方形软枕,双眸湿润,眼巴巴望着他,像是下一秒就要掉眼泪。
他这喝醉了就哭唧唧的习惯,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方楚熙假装没看见被他抓着的自己外套一角,对司机道:“劳烦去黎光酒店。”
身旁传来男人小声的抱怨:“你都不看我……”
“我……我好想老婆……好想好想……”
“那只猫有罐头就冲着别人喵喵叫,都不想你的……但我一直都在想你。”
方楚熙有点想扶额,怎么还有人能跟小猫争风吃醋的?
见他不回应,陆云川一个人哼哼唧唧半天,又道:“但比那个姓孟的好多了。老婆,他不是好人,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顿了顿,他又像是做出了什么豁出去的决定一般,委委屈屈地对方楚熙道:“如果一定要有第三人加入这个家庭……我宁愿是猫。”
方楚熙:“……”
他忍无可忍,推开陆云川越凑越近的脸:“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陆云川的脸与他的手相贴,趁着这几秒的功夫,陆云川忽而用脸颊蹭了一下他的掌心。
方楚熙手指一抖,立即收回了手,而陆云川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回去,我要在这里陪着老婆。”
醉鬼的话不能信,方楚熙干脆闭目养神,不再理他。陆氏不可能放陆云川离开,他待不了三五日,总归是要走的。
回到酒店后,喝醉的陆云川交给司机照顾,方楚熙总算是能落个清静。
他一回房间就换下沾了酒气的衣服,又给自己沏了杯咖啡,坐在桌前将接下来一周要准备拍的剧本整理出来。
一整理就从下午到了晚上十点多,最后保存文档的时候,方楚熙抽空看了眼手机。只有陆云川几个小时前给他打过电话,看时间大概是约他吃晚饭,不过他手机静音忘记取消,就没有接到。
他点开微信,发现陆云川在十分钟之前,给他发了一条晚安。
方楚熙盯了一会儿屏幕,最终什么都没回复。
就这样吧,他想。
别再有更多的动摇了。
隔日天气晴朗,剧组在一片鞭炮齐鸣之中,正式开机。
今天的戏是在杭城附近的一个山上拍外景,这是剧里唯一的几场冬日外景戏,正好趁着天时地利优先拍完。剧组提前跟山上的一户农家乐联系好了,在山上拍大约五天,农家乐负责提供饮食住宿,剧组的主要工作人员可以直接带着随身物品上山住。
或许是水土不服的原因,方楚熙从早晨醒来就感觉不太舒服,早饭随便喝了点豆浆就出了酒店。上山的路不好走,他感受着保姆车的一路颠簸,胃里的液体似乎也在一同翻涌,脸色逐渐有些不太好看。
跟他坐一辆车请教剧本的男二看见他白得不正常的面容,顿时有些担忧:“方老师,您还好吧?”
“我……没事,”方楚熙闭了闭眼睛,睫毛在素白色肌肤上衬得越发浓密,隐隐透出一股水晶似的脆弱感,“你刚刚说的那一幕,心理活动的变化是这样的,他……”
好不容易一路忍到下车,方楚熙问场务要了瓶矿泉水,一口气灌了小半瓶。
这座山上除了农家乐,还有一小片有些破败的村子,据农家乐的老板说,里面就剩几户人家,基本没人住了。场务组在旁边布置场景,方楚熙手里拿着剧本,走了十几米开外的山崖边上呼吸新鲜空气。
山崖地势高些,能感受到山间流动的风,他一直凝滞着的胸口也终于放松了些。冬天的山里没有什么好看的景儿,到处都是枯败的草与树,一些常青的树种也颇有些无精打采。他登高远眺了一会儿,转身走回拍摄场地,但还没走两步,就听见了农家乐那边传来的嘈杂声音。
只见剧组不少人都站在农家乐门口,方楚熙远远望着,场务组长和孟启都在,正在跟一个染着黄毛、眼窝深邃的小青年对峙。
他往前走近了,才听见那青年嘴里吆喝的话:“……就给这点钱,你们想在这儿拍五天?”
场务额头的青筋都跳了起来:“当初谈的好好的——”
“那是因为我爸他们是老实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城里人就会欺负我们农村的老实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河神阿酒:这里有一个金陆云川,和一个银孟启,请问你掉的是哪一个呀?
除夕:帮我都扔回去,谢谢。
第21章 坠落
方楚熙皱着眉走到人群前方,旁边是跟他坐一辆车过来的武术指导,他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武指叹了口气:“这人是农家乐老板的儿子……今早刚从外地打工回来。听说了他爸接了咱们剧组的活儿,这不,讹钱呢。”
农家乐老板夫妇站在门里往外望着,两个老人家的神色都有些局促不安,而黄毛青年像是个人形喇叭,继续站在农家乐大门口逼逼赖赖:“就这点儿钱,就想包五天的场子?知不知道你们在这儿耽误五天,要影响我们家多少生意!”
场务差点被他气笑了——大年初七,有几个游客有闲心惠顾这鸟不拉屎的农家乐,更何况他们给的钱本就不少,这小流氓竟然还贪得无厌!
只是开机时间是特得找大师算过的,王总那边嘱咐过,不能拖。僵持了近半个小时后,剧组这边率先妥协,同意提高工作人员每晚的住宿费用,但额外拟定了一个电子合同,防止这无赖再坐地起价。
黄毛小青年得意洋洋地进了屋子,武指却有点忧心忡忡,对方楚熙道:“这种小流氓,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的。”
方楚熙望着那青年的背影皱了皱眉,不过这种事情不是他擅长处理的领域,只能继续和其他人一起投入工作。
上午的戏拍到两点钟,午饭是农家乐做的菜,方楚熙胃口不好,武指再怎么劝,他还是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没再动筷。
他随身揣了两支巧克力,打算下午要是低血糖,就随时补充下能量。
但接下来的几场戏一直拍到了晚上十点多,几乎没留下休息的时间。山上的夜黑沉如水,冬日冷风一个劲儿往脖子里钻,方楚熙刚刚跟孟启讨论完一会儿的最后一场夜戏,眼前就黑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孟启立即凑过道:“你怎么了?”
方楚熙定了定神,退开一步:“没事,血糖低……我去吃个巧克力。”
他拿着小凳坐到片场边缘的位置,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咬了一口。杭城的冬夜并不比北方暖和,巧克力放在羽绒服兜里,并不贴身,此时也冻得冷冰冰的,吃起来有点费牙。
他吃了一块,舌尖就微微发涩,不想再拆开第二块。正准备起身回去,一个场务小哥突然小跑过来,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方老师!有人给您送东西!”
方楚熙接过一看,袋子里是打包得严严实实的热粥小菜。
他愣了一下,与此同时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电话,听见陆云川有些低哑的声音:“小熙。”
方楚熙瞥了一眼手里的袋子,明白了什么:“是你送来的?”
陆云川无声笑了笑:“这家店的老板以前在京城开店,菜是京城口味,手艺还不错。”
“小米粥给你放了糖……趁热吃。”
方楚熙沉默片刻,突然问:“你在哪里?”
陆云川没回答,电话里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
方楚熙却心有灵犀似地转身,望向不远处的山路口。那里立着一道修长身影,裹着黑色大衣,整个人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视线,陆云川下意识一躲,回到了后方的车里。
方楚熙张了张口,沉默半天后,对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一句:“……谢谢。”
挂断电话,他坐在小凳上,把里面那盒小米粥拿了出来。
粥还冒着融融热气,小米软烂,甜糯可口,只喝了两三勺,整个人就像是浸在了盛满了热水的浴缸里,连带着四肢百骸也暖了起来。
武指路过看见他在吃饭,顺口问道:“方老师,怎么样?低血糖好点没?”
方楚熙冲他笑了笑:“嗯,好多了。”
几秒后,他忽而觉得不对劲——陆云川是怎么知道他今天没怎么吃饭的?
他脑中灵光一闪,迅速在手机网页上搜索了一下武指的名字,然后便从百科里找到了对方隶属的公司——陆氏旗下,江月传媒。
方楚熙:“……”
他望向正哼着歌离开的武指,清了清嗓子:“张指导……留步。”
几分钟后,武指像是只打翻盘子被抓了现行的猫,坐在方楚熙身旁,讪笑:“那什么,不是兄弟不仗义,但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陆云川都让你具体做些什么?”
方楚熙想起孟启的那些事,忍不住皱眉:“监视我?”
“哪儿能啊!就算陆总真的这么说,我能是这么缺德的人吗?”武指连忙调出自己跟陆云川的聊天记录,“你看,陆总交代我注意的就是些生活琐事,比如你没好好吃饭、晚上睡觉睡不好、或者是被人欺负了……”
方楚熙:“……”
他捧着手里的小米粥,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武指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的神色,问:“那、那我以后……”
“别这样了,”方楚熙叹了口气,用勺子搅了搅粥碗,“他有说什么时候离开杭城吗?”
武指摇摇头:“没呢。陆总说让我一直注意着。”
方楚熙闻言,隐隐觉得有那里不太对,但又无法确定。
而是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每天都能收到陆云川打包送来的小灶,菜汤饭水果甜点一应俱全。他把每一样都翻出来细细看过,全来自于不同的店,如果不是他人代购,那陆云川像是每天专职为他送饭一样。
第四天陆云川送来午饭的时候,方楚熙终于无法印制自己的猜测,给林蓝打了个电话。
林蓝听了他的问题,有些诧异:“陆总没告诉您吗?他把自己这六年的年假一次性用了,接下来的三个月都不用去公司了。”
方楚熙:“……三个月?”
他匆匆几句跟林蓝挂了电话,放下手里的外卖包裹,快步走向剧组不远处的上山路口。黑色轿车还没来得及走,男人靠在车门旁,风吹起他的风衣衣摆,让他仿佛身处电影荧幕之中。
看见方楚熙的瞬间,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小熙?”
方楚熙皱眉站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打算回陆氏了?”
陆云川早已预料到他会知道,但还是有点心虚,移开了目光:“嗯,我……请假了。”
“你会后悔的,陆云川,”方楚熙深吸一口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山根,“等你恢复记忆之后,你绝对会……”
“可如果我现在不来,我会每时每刻都在后悔。”
方楚熙一时顿住,不知该如何回复他。
陆云川声音微哑,桃花眸澄澈真挚,又仿佛深陷痛苦:“林秘说,我以前做很多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只是我都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用那种借口可以解释的。我以前……确实是个很糟糕的伴侣,所以你才会对我那么失望。但能不能……再给我三个月?”
“我会努力成为一个让你开心的伴侣,支持你的工作,照顾你的生活,你任何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在。我想做你生气时哄你笑的人,成为你难受的时候可以靠一下肩膀的人,在你被别人为难的时候,第一个站在你面前的人。”
“你以前说我是雏鸟情节,可从我醒来后的每一秒钟,我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心律失常过……除了你。”
“起码在这三个月里,让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可以吗?”陆云川的眼眶逐渐泛红,语气近乎恳求,“三个月之后,即使你不要我了……我也都听你的,不会再纠缠你。”
他牵住青年的袖角,轻轻晃了晃,眼睫微颤:
“老婆……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你……你理理我。”
方楚熙望着那只牵着自己衣袖的手,一时间,仿佛坠入一团巨大的矛盾漩涡之中。
他耳边一直回荡着一个声音,说着:不要答应他,即使他现在对你再好,再讨人喜欢,他也终究会恢复记忆的,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可另一个声音随即叽叽喳喳地涌进来:那又怎么样,你敢真的承认,你对现在的他一点儿都不动摇吗?你曾经有多少次期盼过他会放下工作转身拥抱你的场景,你心里有过多少想要他陪伴在你身边的愿望,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