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连日的信息轰炸,孟家上下仿佛笼罩在乌云中,尚未走近便有森冷之感。
院中一颗枝干虬曲的树,孟潮跪在一旁,腰杆挺得笔直。他的正前方,一对中年男女站在门廊下,应是孟家老爷和夫人。
安何一只手被孟母拉着,脚尖朝前跨出一步,似要走向孟潮,因受牵制左右为难。
江若心知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该插手。于是径直走到安何身边,低声问他还好吗。
安何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江若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原是安何前脚认祖归宗搬回孟家,孟潮后脚就向父母承认了他们俩的关系。
孟母受到刺激当场晕倒,孟父一气之下让孟潮滚出孟家。原以为能借此施压将两人的关系掰回正轨,没想孟潮借坡下驴,顺势说要离开孟家,摆脱和安何的兄弟关系。
眼下便是孟潮坚持要走,两位长辈不答应,安何夹在中间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场面。
江若听完叹了口气:“那你把我叫来,我也帮不上忙啊。”
安何眼睛一眨,眼泪就滚下来了:“我、我找不到别人了……”
这一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一个人根本无力承担。
江若只好轻拍他的背:“好了,别急,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孟潮嘴上说要走,其实并没有直接撒手。
自觉报答不尽孟家二老的养育之恩,他把身上所有的股份、职务,连同车子房子全部归还,并主动在二老面前跪下,说什么时候他们消气了,他再走。
孟岚回来劝也没能打破僵局,直到另一人赶来,四两拨千斤的一句“天这么冷,还是进屋说吧”,才总算把孟家两位长辈劝进屋。
孟潮说过不再踏进孟家半步,就信守承诺跪在原地。
席与风陪他站了会儿,见他不肯起,搬了张椅子来坐。
孟潮啐道:“你大爷,又不是给你跪的。”
席与风冷眼睨他:“这就是你对救兵的态度?”
两人在萧瑟寒风中聊了几句。
被问到是否下定决心,孟潮说:“还能怎么办?房子是我自己拆的。”
席与风比旁人知道的多一些,孟潮前阵子追到我国中部某农村,费尽力气把人哄回来,想必那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
某种程度上说两人境遇类似,把看似光鲜亮丽的生活,都活成了寄人篱下的样子。
席与风又问:“没有不甘心?”
这些年孟家的生意几乎都是孟潮在操持,他看似吊儿郎当不上心,实则比任何人都希望孟家好,以偿还二老的养育之恩。孟家是半路起家经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孟潮这些年的领导和决策功不可没。
“要说不甘心,那肯定有点儿,谁还没有个创造商业帝国的梦想呢。”孟潮在揶揄席与风的同时自嘲,“可是他都不怕,我要是怕了,岂不丢人。”
安何能为他舍弃荣华富贵,不惜错过和家人团聚的机会,相比之下,他放弃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席与风点头:“你想清楚就好。”
“话说,你们公司有没有适合我的岗位?”
“怎么?”
“你不会真见死不救吧?”
“先把简历发过来,看看再说。”
“靠——”
傍晚时分,门再度打开。
安何送江若出来,心思却放在门外跪着的人身上,视线不住地往孟潮那边飘。
孟母显是得知江若这些年对安何的照顾,拉着他的手千恩万谢地送到门口,恨不得要留他在家吃饭。
江若借口还有工作,道了别就要走。
孟潮跪着和安何眉目传情,还有空提醒席与风:“喂,你家大明星要走了。”
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四下招摆,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席与风站起来,然后看着江若转身,自不远处的石板小路上擦身而过,始终目视前方,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各大颁奖典礼扎堆的年末,娱乐圈工作者们很难不产生一种坐下吃饭都是奢侈的紧迫感。
江若也是如此。剧团那边因为之前的几场效果好,赶在年前又增加场次,江若每周至少要演三场,这次去海市的行程幸好提前向团长报备,不然连两天时间都腾不出。
临出发前的一场,江若刚从后台出来,就被蹲守在此的影迷剧迷团团围住。
大冷天的都不容易,江若确认还有一些时间,便留下给粉丝们签名。
期间有粉丝同他攀谈,问他是不是入围了白玉兰奖,江若一边签名一边说:“是啊,谢方圆入围最佳男配,不过别抱什么拿奖的希望啊,我权当去长见识。”
粉丝笑着说:“知道啦,明年等你拿最佳男主角。”
又签了一会儿,人群外传来一阵骚乱,隐约听人在喊“着火了”。
围拥的人群顿时四散,江若在推挤下险些摔倒,混乱中察觉到一只手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抬头正要感谢,哪还找得到人?
只恍惚捕捉到人群中的一个颀长的背影,西装外面披大衣的装束,在观影者当中并不常见。
江若刚要追上前,小沈穿过人群走过来:“时间差不多了江老师,咱们出发去机场吧。”
“……好。”
等江若扭头再去看,那道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
枫城某剧团后台着火事件,因并未造成人员伤亡,发现及时也没带来什么损失,只在当地掀起小范围的讨论。
江若是在赶往颁奖礼现场的路上,听小沈提了一嘴,才知道是有人在后台点香薰蜡烛,不小心碰到易燃物,引发的事故。
听完就算,当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先把今晚熬过去。
之所以用“熬”这个字,是因为昨晚站在风口上给粉丝签名,又连夜赶飞机,加上这阵子连轴转几乎没有休息,江若抵达海市的当晚就发起了烧。
虽然及时服了感冒药,但伤寒到底有个恢复的过程,临上台前,化妆师给江若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底,还刷了几下腮红,依然不能完全遮住他苍白的病容。
也因为这突发状况,江若坐在颁奖礼台下频繁走神,进行到最佳男配角的奖项时,台上的颁奖嘉宾喊了三遍他的名字,他才怔然回神,在众人的掌声中慢吞吞地站起来。
这场颁奖礼是电视台和网络同步直播,江若领完奖就因身体不适提前退场,因此不知道网上就他领奖时拉着脸疑似“耍大牌”,已经展开了好几波热烈讨论。
回到酒店,江若倒头就睡。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发过烧,这一烧来势汹汹,睡到天蒙蒙亮才醒。
清晨六点半,口干舌燥,江若不得不爬起来找水喝。
喝下半杯水,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江若回到床边,看着床头放着的奖杯,不禁陷入“我是怎么把这东西拿回来的”思考中。
头还疼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片段串不连贯,江若掏出手机,打算给小沈打个电话。
点亮屏幕,无数条未读消息。
来自各界亲朋好友,都在祝贺他拿奖。想着等会儿统一回复,江若往上翻,停在一个用《皮囊》的宣传海报当头像的人,给他打来的两通未接语音通话。
换手机之后,他一并换了手机号码,微信号却没换。
也没把之前加回来的人删掉。
像是知道他在看手机,犹疑的半分钟功夫,那头发来三个字:醒了吗?
江若手一抖,拍了拍对方。
心道糟糕,还没来得及撤回,语音通话再次打了进来。
印象中,席与风很少给他打电话,连微信消息都几乎不回。
可能真的有什么要紧事?
这么想着,江若思忖片刻,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对面很安静,似乎在休息室之类人少的地方。许是没想到会被接通,通话界面读到第七秒,对面才出声:“……江若?”
嗓音沉哑,带着一种试探般的不确定,让江若莫名一怔。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问:“什么事?”
然后,听见那头的人呼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席与风问他,却自己回答,“没事就好。”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江若看见天际线翻出一抹白,天空由深灰变成浅灰。
“你有什么事吗?”眼看通话时长接近三分钟,江若不得不提醒,“要是没事的话,我就……”
“别挂。”席与风说,“给我一点时间……真的只要一点。”
江若抿了抿唇,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五分钟,够吗?”
“够。足够了。”
第五十八章 我给你我的寂寞
这是他第三次以时间为借口拖延。
可他这次只要五分钟,江若纵然再坚定,也没有不给的理由。
只是没想到,席与风要这五分钟,是为了讲故事。
不过他不屑用“我有一个朋友”打掩护,而是开场便切入正题:“我跟你说过,我的出生就是一场笑话……这不是夸张,是事实。”
稍作停顿,席与风用比夜色还沉的嗓音接着道,“当年,我的母亲是富商之女,嫁给出身寒门的席成礼,名副其实的下嫁。”
一个标准的爱情故事的开头。
当年的乔葭月满心欢喜,以为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就算要帮助丈夫到处拉投资,还要用自己的人脉帮他进入上流圈层,也全不计较。
席成礼在她的帮助下事业越来越成功,人也忙碌起来,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可渐渐的,乔葭月发现,席成礼忙不仅是因为工作。
尤其在生下席与风之后,产后抑郁让乔葭月一度敏感到极点,给席成礼打电话超过三声没接,她都要胡思乱想。
疑神疑鬼数千日夜,终于在三年后,也就是席与风三岁那年,乔葭月通过私家侦探查到席成礼常去的一个地址,把她的丈夫,和曾被她视为闺蜜的萧茵,捉奸在床。
后来乔葭月知道,早在她和席成礼在一起之前,这两人就好上了。
席成礼和她结婚为了什么,一目了然。
那时,萧茵已经怀有身孕。
本可以选择离婚,带着孩子回娘家继续生活,在三十不到尚算青春的年纪,乔葭月大有可能觅得一段真正的良缘。可她不服输,说什么都不肯退出。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本是有理的一方,就算打离婚官司,乔葭月也是胜者。可她偏偏心高气傲,输给萧茵已经挫了她的锐气,她不屑使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又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下功夫。
比如让方姨做各种席成礼喜欢的菜,叫他回来。
比如利用从前的人脉,布下眼线,让他们看见席成礼就通知她,她好追过去堵人。
再比如,对席与风更加严格,要求他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样样都不输同龄人,然后拿他作借口让席成礼回家给予奖励。
而作为父亲,作为一个长期被妻子压迫,被外人耻笑得抬不起头的丈夫,席成礼给席与风的奖励是什么?
他会趁乔葭月服下抗抑郁的药物陷入昏睡,把席与风带到空无一人的储藏室,拉上窗帘,关闭所有的光源,锁紧门窗,把席与风一个人留在里面。
席成礼把他心中的怨气,受到的屈辱,全部发泄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身上。
还明令禁止家中的帮佣把席与风放出来。
于是经常是乔葭月睡多久,席与风就被关多久。有时候乔葭月昏睡十几个小时,席与风就从白天被关到黑夜,乃至又一个白天。
在席与风的印象中,妈妈总是在沉睡。
偶尔神志清醒,也对他漠不关心。只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她会带着他去找席成礼。
有时候去公司,有时候去萧茵的住处。
到地方,乔葭月会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他只能在旁边听着,不能走开。
他们母子俩无疑是不受欢迎的,无论到哪里。
有一回,席与风被乔葭月安置在公司一楼大堂,他口渴想找水喝,走到茶水间附近,听见员工们聚在一起谈笑,说他才像私生子,说他的出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这是席与风第一次学着隐藏自己的情绪,乔葭月回来后见他眼睛红,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后来,在不断的“实战”磨练中,席与风总结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
他开始很少待在家里,放学后不是流连在学校操场,就是泡在图书馆。
和孟潮成为朋友之后,席与风又多了个去处,就是孟家。
孟家有很多很多的书,就算一个星期读一本,他这辈子都读不完。
他慢慢长大,乔葭月再难控制他,席成礼也没办法再关他,反而开始畏惧这个总是冷漠地看着他的儿子,鲜少几次碰面,还会和颜悦色地问席与风的功课情况。
因为席与风的个头已经比他还高,也因为不像私生子的那个私生子是个无用的草包,他怕辛苦打下的江山无人继承,怕百年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可在这占据人生初始的漫长黑夜中,席与风已经习惯了黑暗,再难分辨出昼夜更替,时光流转。
他意识不到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醒。即便躺在床上,大脑和身体都无法松弛,只好闭上眼睛,假装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