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莹把他赶去书房睡,但难得地没有找茬和他吵架。她一番收拾,把家里所有尖锐物品搜刮出来,扔的扔,锁的锁,连宋煦阳小学上美工课用的小剪刀都没放过。然后就是变着花样和张阿姨一起做吃的。
只是程末精神不好,因为吃药的缘故胃口也很差,大多时候只能吃下很少一点,就放下了碗筷。周莹担心他身体垮掉,劝他:“你别光喝粥,多吃点,吃个豆沙包。”
程末机械地拿起了豆沙包,在嘴里咬了两口,想努力再吃一点,却咽不下去,他眼里噙着泪,半张着嘴,豆沙包噎在喉咙里。
周莹吓坏了,急忙说:“快快快,吐出来。”
周莹不敢再勉强程末吃饭,隔天从医院下班回来,带回了一堆瓶瓶罐罐的维生素。
最难熬的是晚上。
周莹见宋煦阳把程末的枕头被子往自己房间搬,担忧地说:“你学习那么累,晚上哪还有精力看着弟弟。”
宋煦阳反问:“妈,程末现在这样,你放心他自己睡吗?我不守着他,怎么办呢?他碰都不让人碰,难道会和你们一起睡吗?”
是啊,怎么办呢。程末不是周莹的亲生儿子,她是宋子明和小三生的孩子,她嫌弃他,骂他的时候嘴里从来不留情,可是程末受了伤生了病,周莹又不由得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怎么办呢,她该拿他怎么办呢。周莹太矛盾了。她叹口气:“夜里有事你叫我。”
宋煦阳喂程末吃了药,哄着他躺下。因为药物作用,程末很快睡着了。
宋煦阳在写字台前写了一会儿作业,收拾好,躺在了程末身旁。程末蜷着身子,只占去了床上很小一块儿地方。遭了这么一场罪,程末身上好不容易长起来的那二两肉又掉没了,宋煦阳心疼地摸了摸弟弟枯瘦的脸。
半夜里,宋煦阳觉得身边有动静,一下睁开了眼。
他一骨碌坐起来,伸手迅速地拧亮了台灯。程末醒着,咬着干巴巴的嘴唇,身体蜷在被子里。
“难受?哪里不舒服?”
程末说不出话。
宋煦阳掀开被子,看到程末一只手捂在胃上,一只手紧紧攥着床单。
“胃难受吗?”他连忙把手盖在弟弟的小手上,帮他揉。程末还是难受,撑着身子要起来,宋煦阳扶起他,说:“你坐一下,哥哥给你倒点热水喝。”程末却没有听他的,要起身下床。
宋煦阳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药物的副作用。“是不是想吐?”他把弟弟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抱他去洗手间。
还没走出房间门,程末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哇地吐了一地。
程末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也糊里糊涂。他隐约记得周莹和哥哥都是很爱干净的,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他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喉咙却像被堵上了一样,发出的只是“啊、啊”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程末看到地上脏了,自己的衣服也脏了,他脑子又开始乱了,我很脏,他想,我身上是脏的,我那天还尿湿了裤子。
哥哥爱干净,我是脏的。
程末有了这个念头,开始躲宋煦阳,想从哥哥怀里下来,宋煦阳的手臂却紧紧把他控制在怀里。程末只好扯自己的衣服。宋煦阳看出了程末的意思,把他抱到一边,安抚道:“没事,没事,我来收拾。”
周莹和宋子明听到楼上有动静,上来敲门。周莹问:“阳阳?程末没事吧?要不要妈妈帮忙?”
程末听到敲门声,浑身不由得一颤。
宋煦阳搂紧弟弟,犹豫了一下,答道:“不用。没事。”
宋煦阳听到父母下楼回房了,才出去拧了热毛巾回来,给程末擦脸,又拿水让他漱口。宋煦阳想去程末的房间给他拿一套替换的衣服,但刚才出去拿毛巾离开/房间的一小会儿似乎让程末非常恐慌,宋煦阳再一次打算出去的时候,程末下意识地抓住了宋煦阳的袖子。宋煦阳想了想,就近打开柜子,拿了套自己的睡衣,给程末换衣服。
宋煦阳比了一下,裤子太长了,程末没法穿,就只给他套了上衣,上衣也长,一件衣服就遮到了膝盖。他帮弟弟挽好袖子,重新把他抱回了床上。宋煦阳衣服上的气息让程末镇定了一些,宋煦阳再次安慰他:“哥哥去洗毛巾,很快回来。”
宋煦阳收拾完地面上的脏污,发现程末已经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睡前,程末指指自己的房间。
宋煦阳问:“想睡你的房间?”
程末点头。
“好。”宋煦阳二话不说,把两人的被子摞在一起,就要搬去程末房间。
程末赶忙拉住他的胳膊,他焦急地跟宋煦阳摆手,又指自己,尝试了好几次,才吃力地说出一个字:“……我。”程末思维还不太清醒,有点不能确定昨晚的事是真的还是做梦,但他不想再影响宋煦阳,他想要自己睡。
宋煦阳便放下了手中的铺盖,他果断地替程末做了决定:“你病好之前,都要和我睡。”
宋煦阳看到程末有一点懵,知道这也是药物的影响,弟弟的思维会有一些迟缓,他耐心地等程末理解他的话,然后又补充道:“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自己睡,好吗?”宋煦阳看着程末,语气更柔和了些,他说:“别担心,今晚说不定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但这一晚也是难熬的。
半夜,程末又开始胃疼,一阵一阵犯恶心。他不愿吵醒哥哥,想忍着,又怕吐到床上,非常纠结,而宋煦阳已经敏感地醒了。这次有了经验,宋煦阳赶紧带程末去洗手间。
程末在洗手间一下一下干呕。
程末这天也吃得很少,晚上只喝进去一点拌汤,吐两下就吐不出东西来,就只是干呕。他不由自主用手指去抠喉咙,好像五脏六腑都卡在喉咙里。
宋煦阳不让他抠,握住他的手,说:“末末,不抠,乖,不抠。”边说边从后面帮他拍背。
程末扶着水池,脱力滑下去,被宋煦阳从后面拥住。宋煦阳半蹲着,他靠在宋煦阳怀里,半天说不出话。宋煦阳刚想问他好点了没,程末又一次挣扎着起身,扑在水池边吐了起来。
折腾了好一阵子,程末总算安静下来。宋煦阳拧了热毛巾帮他擦干净脸,冲干净洗手池,最后把程末抱回房间。
两个人躺在床上,宋煦阳一只手环着程末,一只手轻轻拍着弟弟,像小时候妈妈哄他睡觉那样。程末依偎在宋煦阳怀里,药物带来的倦意瓦解了他的恐慌,又或许他从头到尾都在渴求着那个怀抱,程末终于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像从前一样抱住了哥哥。
程末昏睡过去,宋煦阳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露出的一小片夜空。
这个城市已经不再像他小时候那样遍地跑着运煤车和渣土车。在龙城的地下黑金被挖空之前,政策早已变了,市郊的小煤矿关张了不少,从前风光无限的煤老板们空有一手钞票,手头却没有项目可做,而父亲在那一年行业大地震之前敏感地捕捉到了异动,一步步转手做起了钢材进出口的生意。大浪淘沙,父亲的生意依然做得不大,但也依然屹立不倒,让一家人富足而安稳地生活着。
而龙城的市容整治运动也在小煤矿消失的同时,轰轰烈烈搞了起来。龙城终于开始有了点省会城市应该有的样子。宋煦阳惊讶地发现,他长大了,而夜空竟比小时候更干净了,这个晴朗的夜晚,他久违地看到了一颗又一颗星星。
恒星天生就会发光。行星不能。但它们努力借着太阳的光,默默地在夜空里明媚着。
宋煦阳一直看到天边发白,星星和月亮都淡去,才终于阖眼睡着。
————————————————————————————————————————————————————-
#谢谢大家。还有最后一章结束上卷。
上卷|22、会好
没睡一会儿天就大亮了。往日要被闹钟叫八百回才起来踩点上学的宋煦阳怕吵醒弟弟,一秒钟按掉了闹钟,轻手轻脚起了床。
程末还是微微睁了睁眼。
宋煦阳怕刺激到他,一时坐着没敢动。
程末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拉住了宋煦阳的手,他张了张嘴,最熟悉的两个字就在嘴边,却发不出声来。
宋煦阳心头一酸,拍了拍他,安抚道:“哥哥去上学。你多睡一会儿。”
程末点点头,又合上了眼睛。
清晨睡意朦胧中的一点点平静,让宋煦阳一瞬间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好像什么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弟弟睡醒这一觉,就会温顺地靠近他,用好听的声音喊他“哥哥”。
宋煦阳洗漱好,下楼吃饭。
宋子明已经吃过了饭,白天要守着小儿子,早晨这点时间对他来说是宝贵的,他一早就在书房里开始噼里啪啦敲着电脑处理文件。
周莹坐在餐桌前等着宋煦阳。周莹也一夜没睡好。她担心程末,也心疼儿子,暂时丢开了她作为护士长的事业心和责任感,每天厚着脸皮迟到早退,把心思寄托在一日三餐上。桌子上满满地摆着各式清粥小菜、肉包、烙饼,也有牛奶、三明治和煎蛋,几乎像酒店的自助早餐台。对于早餐而言,显得过于丰盛了。
宋煦阳没睡饱,着实没什么胃口,但看着这一桌子七七八八的东西,实在不忍心拂妈妈的意。
他喝了牛奶,吃了两口三明治。
周莹把两个碟子往他跟前推了推,问:“吃煎蛋还是茶叶蛋?”
宋煦阳伸手拿了茶叶蛋,随即想到程末每天乖巧地给自己剥鸡蛋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他剥干净蛋壳,把鸡蛋放在一只碟子里搁在一边,跟周莹说:“妈,我给程末剥个鸡蛋。”转念一想,又拿了回来,“算了,他想吃什么吃什么,别勉强他。”
周莹说:“你别操心了,程末起床了我给他煮酒酿汤圆,等他吃了饭我再去上班。我昨天买了红枣,还有枸杞。特别好的枸杞,那么大一颗颗的。”周莹伸手比划了一下。
“妈妈,”宋煦阳心里沉甸甸的,“那天在医院……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说话。”
周莹眼圈当即红了。
书房里宋子明敲电脑键盘的声音停了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宋子明拿了烟盒去了阳台抽烟,久久都没有出来。
宋煦阳怕程末醒来看不到他会慌,在纸上写留言。
“末末。我去上学,晚上回来。
吃早饭。妈妈煮的酒酿汤圆。
我把MP3留下,无聊就听歌。
看书也可以。
白天爸爸在家陪你,想要什么你写给他看。
中午下课我打电话给你。
睡会儿午觉。
打游戏吗?电脑开机密码040……”
宋煦阳的笔卡在0406的6上,随即哗啦一声把纸揉成了一团。程末不想过生日,这几个数字狠狠烫了他一下,让他想起了那天崩溃的弟弟。
他提起笔重新开始写。
宋煦阳斟酌了很多遍字句才写好了那份长长的留言,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他把纸压在程末枕头底下。
几乎相同的内容,宋煦阳每天出门前都要写一遍。
这次的事让程末的身体和精神都受了严重刺激,多年隐忍的情绪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变成了不受控制的魔鬼。程末和魔鬼抗争着。他知道自己病了,每天必须吃药。
药物让他镇定下来,但好像也让世界变得模糊了。状态好一些的时候,他听歌、看书、写日记,努力想活得像个正常人。但也会嗜睡,长时间地发呆,要人提醒才想起要吃饭,食欲也很差,夜里还因为药物副作用而胃疼、呕吐。
有些时刻程末很难受,真的很难受。他觉得自己是碎的,破的,想不出为什么要继续活着。生来第一次,爸爸天天陪在身边,周莹好声好气问他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可他会不由自主想起妈妈割腕的样子,想起妈妈去世前夕身体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程末好像站在悬崖边上,下边无数声音在诱惑他:“来啊,跳下来啊,下来吧,下来就都结束了。”
时而又好像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界,一切飘渺而虚幻,犹如他浑浑噩噩的童年,不知为什么来到这世上,也不知要在哪里安身。
妈妈说,下辈子再别做母子了。那他死了,又能去哪儿呢。
但宋煦阳没有给他细细思考这个问题的机会。宋煦阳不让他死,不许他死。宋煦阳要他活着。
哥哥抓着他,抓得那样紧。哥哥是一剂药,一根救命稻草,程末依靠着哥哥,终于维持了和现实世界一缕蛛丝一样摇摇欲坠的脆弱联系。
一切非常艰难。但病情在缓慢地好转。
回医院复查那天,宋煦阳想请假陪程末去。程末摇摇头,指着自己,断断续续地说:“……我、好。”
嘴硬。宋煦阳当即就想说你好了什么好了,但马上把话咽了回去——他对程末已经小心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地步,不敢伤到他一丝一毫。
程末最近确实好了很多。他清醒地认得家里每一个人,不再抗拒宋子明和周莹;对药物反应也适应了很多,从最开始的几乎每天半夜都吐变成了偶尔才会醒一次。
最重要的是程末开始主动和宋煦阳交流,有一天早晨吃饭,程末给他倒了牛奶,虽然程末依然有点懵,把自己喜欢的白糖舀了一大勺加在了宋煦阳的牛奶杯里,但宋煦阳接过杯子的时候,已经近乎受宠若惊,最后甚至没尝出那杯牛奶的味道,是糖的甜味,或者因为眼泪而变咸了。
但程末的语言功能还是恢复得不太好。宋煦阳能从破碎的字词里读懂弟弟的大部分意思,但有时候程末实在说不清,只能握着宋煦阳的手,在哥哥手心写字。
程末见宋煦阳没有回话,以为他没有听明白,又要拉起他的手想写给他看。宋煦阳反握住了他的手:“医院人多,你小心一点,不要怕,跟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