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末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糖棍递到宋煦阳嘴边,宋煦阳咬住一头,糖棍粘牙,咬不断,索性用舌头都勾进嘴里,嘴唇碰到一点程末的指尖,程末的手凉冰冰的。宋煦阳便就势握住,放在自己手里焐热了。
程末盯着他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宋煦阳的牙齿被黏糊糊的麦芽糖纠缠得直打架,含混不清地问:“怎么啦?”
程末说:“哥哥也糊了一嘴芝麻。”
小年过去,一眨眼就是除夕。
张阿姨帮着做了大扫除,炸出一锅丸子和小酥肉冻在冰箱,然后回老家过年去了。
周莹从年三十儿一早就开始忙活。龙城的习俗,大年初一不扫除,说会扫走好运气,周莹想到明天不能扫卫生就浑身难受,提前一天又把桌子椅子楼梯扶手上上下下抹了个遍。
宋子明在外地出差还没回来,周莹一个人忙成了千手观音。她写了张长长的单子,指挥宋煦阳和程末去超市买东西。
超市门口张灯结彩,里面人山人海,几个大喇叭喜气洋洋地公放着“欢乐欢乐中国年~欢歌笑声连成片~欢乐欢乐中国年~红红火火到永远”。宋煦阳拉着程末,穿梭在置办年货的人群里一番忙活,手推车上的东西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尖儿。等回家路上才想起来,忘了买熟食,于是在小区旁边的菜市场下了出租,拐去市场门口买了酱牛肉和火腿,才回了家。
油和面粉是两个男孩子出了力气搬回来的,周莹表示认同,但是菜和肉全体不合格,周莹嫌肉馅太肥,白菜太老。等周莹一一挑剔完,目光落在了装熟肉的塑料袋上,袋子上印着几个大字:李记熟食。
周莹拉下了脸,问:“熟肉在哪买的?”
宋煦阳老老实实回答:“在超市忘了买了,回家路上去菜市场门口那家李记熟食买的。”
“哎呦!真是平时两手不沾阳春水,就交待这一点事也办不利索!”周莹两个指头嫌弃地拈起袋子,“咣”一声连袋子带熟食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那家脏死了!那个师傅每次拿袋子都吹口气,唾沫星子都飞进去了!”
周莹恨铁不成钢地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俩再出去买一趟。”
宋煦阳拉着程末刚要出门,周莹喊住他俩:“等等,你们去哪家?”
宋煦阳想了想,试探道:“小区对面那家?”
“那家也不行!”周莹立马否决,“数钱舔手指头,恶心死人!”
“妈,你说去哪。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
周莹想了想,说:“还是回超市去买。快去快回。”
两人出了门,再次加入了采购年货的大军。
冬天天短,等到从超市出来,天色已经擦黑,天上开始飘雪,天气不好,奔波在外的人们个个急着赶回家过年。街上熙熙攘攘,却死活打不到车。宋煦阳拉着程末干站了半天,看雪下得不大,说:“算了,我们边往家走边拦车吧。反正也没什么重东西。”
两人走在除夕的大街上。宋煦阳一手拎着袋子,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把程末的手揣在了自己衣服兜里。
“冷吗?”
“不冷。”
程末的小手包裹在宋煦阳的手里,软得像一团棉花糖。宋煦阳起了玩心,伸出一根中指去挠弟弟的手心,程末敏感得很,却又不舍得把手抽走,就由着宋煦阳逗弄,最后实在忍不住,小小地叫了一声:“哥哥,痒。”
“我知道啊,就是要挠你痒痒。”宋煦阳看着弟弟,越发觉得可爱得紧,路也不走了,把程末的手自顾自丢在大衣口袋里,自己的手拿出来,在程末小兔子一样凉凉的鼻尖上蹭蹭,又探进程末脖子上的围巾里,手指刚碰上程末的脖子,程末顿时浑身一缩,讨饶地喊:“哥哥,痒!”
宋煦阳乐死了,不舍得再逗他。他把手从程末脖子里撤出来,刚想帮弟弟整一整围巾,就听到父亲在叫他:“阳阳!”
宋子明把车靠边停下,落下车窗,回头喊他们两个:“你俩怎么年三十儿在大街上乱转悠?上车!”
天气不好,相邻的城市比龙城先一步下起了雪,高速打滑,出差归来的宋子明安全起见走了普通的省道,除夕下午才赶回龙城,回家路上捡到了两个被周莹打发出来买熟食的儿子。
父子三人回到家,夜幕已经彻底降了下来。周莹正在厨房包饺子,满手面粉地迎出来,问:“你俩怎么去了这么久?”一抬头看见宋子明也回来了,声音高了八度:“哟,稀客啊!”
“大过年的,别找茬。”宋子明无奈地回了周莹一句,他站在门口,没换鞋,对宋煦阳和程末说:“阳阳小末,放了东西跟我下楼放炮。我买了鞭炮回来,在后备箱放着呢。”
程末把装着熟食的袋子送到周莹手里,问:“阿姨,要、要帮忙吗?”
周莹接过袋子,却是冲着宋子明回了一句:“赶紧走走走,看着你们碍事!”
宋子明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线香,递到程末手里。“小末,你来点火,都是小男子汉了,胆子大一些!”
程末听话地点点头,捏着线香伸向鞭炮的捻子,心里却还是不由得发怵。
“别怕。”宋煦阳的声音在程末耳旁响起,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宋煦阳一手环住了程末,一手握着弟弟拿线香的手,手把手地把线香一端星星点点的红色火苗对上鞭炮灰扑扑的捻子,程末的手有些颤,但被宋煦阳握得稳稳当当,不过两三秒,引线就刺啦一声窜出了一簇火花。
“好了!”宋煦阳拉着程末就跑。
宋子明向一旁迈开几大步,而宋煦阳和程末向着父亲相反的方向跑开。两人远远跑开一截,鞭炮在身后噼里啪啦地炸响了。宋煦阳站定,把弟弟拉进怀里,用手捂上了他的耳朵。
宋煦阳一米八三,程末不再是个小朋友,站在宋煦阳身前,身高到了宋煦阳胸口。
世界是热闹的,“闹”被宋煦阳的手挡在了外面,程末的耳畔只剩下“热”,护着他,暖着他,也让他有种自己和爆竹一样在燃烧的错觉。程末抬起脸,用一双波光盈盈的眼睛望了望宋煦阳,然后乖顺地把头埋在了哥哥胸口。
宋煦阳身上是一件黑色羽绒大衣,程末穿一件白色的,是同一个款式,都是周莹买的。宋煦阳是XL,程末是M,长短刚刚好,可是衣服被宋煦阳一搂就塌了下去,衣服下是程末削瘦的身板。
宋煦阳张嘴说了句什么,程末起先没听清,迷茫地问:“哥哥,你说什么?”
宋煦阳松开一只捂在程末耳朵上的手,在噼啪作响的鞭炮声中凑到程末耳边,他的脸几乎贴在了弟弟的脸上,程末的脸上落了几粒细小的雪花,被宋煦阳的温度瞬间烫化了。
“末末。”
“哥哥?”
“明年要再长胖点。”“pang”字的吐气痒痒地扫过了程末的耳朵。宋煦阳重新把手覆了上去。
玩了一阵子,雪越下越大,手头的几挂鞭炮也变成了除夕夜里另一场红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舞了个尽兴。
周莹的声音从三楼窗口传来:“一家子男人,有没有一个能指望得上!到饭点儿了不知道回来帮个忙吗!”
宋煦阳喷出笑来,拉了程末跟着宋子明往公寓大门走,他抬头向楼上喊:“妈——我们不碍事吗——”
回到家,餐桌上一半是案板和面粉,一半码着凉菜碟子和切好的熟肉,还有已经捞出锅的一盘饺子。周莹正在厨房下第二茬饺子。
宋煦阳囫囵洗了个手,拈了一只饺子咬了一半,一面说:“不烫,好吃!”一面把剩下一半饺子塞到程末嘴里。程末小口嚼着饺子馅里的虾皮,吃得正香,宋煦阳抓起一把面粉抹在了程末鼻子上。
程末躲闪不及,嘴里还含着半拉饺子,冲着宋煦阳含混地说了一句,听起来却像是哼了一声。
宋煦阳笑:“呵,程末,敢哼你哥了。”
程末终于把饺子吞下了肚,赶紧救场:“没、没、没有哼。”
“那是什么?”宋煦阳挑挑眉。
程末没有回答,他用手指头也蘸了一点面粉,抿着嘴,在哥哥脸上也轻柔地刮了一下。
没过一会儿,周莹和宋子明在厨房里又拌上嘴了。
宋子明说包一个硬币在饺子里讨个好彩头,周莹说:“小家子气,钱那么脏,包在吃的东西里面,亏你想的出来!”
宋子明说:“说谁小家子气!大过年的,懒得和你吵。”
……
宋煦阳正坐在沙发上看春晚,他一把把胳膊搭到程末肩上,揽住他,乐呵呵地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那是程末记忆里最快乐的一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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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要追平新站的进度了~本就不富裕的存稿箱雪上加霜……o(/﹏<)o
中卷丨06、风筝
年过完,宋子明去了趟商场,给程末也买了只手机,又买回两辆新款的变速山地自行车。
“阳阳,给你换辆新车,”宋子明和宋煦阳说完,又转向小儿子:“小末,下学期开始你也骑车吧,大小伙子了,别老让你哥骑车带你了。”
程末脸立刻红了。
宋煦阳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我教你,很好学的。”
宋煦阳找了个晴朗的日子,带程末去滨河公园练车。
他让程末扶了车把跨上车子,自己手扶在车座上,帮他把持着平衡。每当程末要倒下的时候,他就扶一下弟弟的肩膀,把偏倒的车身摆正。
程末笨拙又认真地练习着,有宋煦阳跟着,他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自己摇摇晃晃骑出一段距离。程末有点急了,慌张地喊:“哥哥,我停不下来了!”
“别停!往前骑!”宋煦阳虽然撒了手,但大步跑着,一直跟在他身后。
程末继续歪歪扭扭往前骑了几步,觉得就要失去平衡,他想停下来,但太紧张了,一时间手脚都不听自己使唤,车子向路旁的草坪歪过去。他眼睛一闭,吓得大喊:“哥哥!”
程末没有摔倒。
宋煦阳一手覆在弟弟的手上稳住了车把,一手把紧紧闭着眼睛的程末搂住了。
“干嘛闭眼?”宋煦阳问。
程末赶紧睁开眼睛,对上哥哥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赶紧从车上跳下来。
过完春节,天微微回暖,收敛了肃杀的寒意,程末练了半天车,鼻尖上挂了薄薄一层汗。
“歇会儿吧,”宋煦阳侧过身,说:“我包里有纸巾,擦擦汗。”
这个季节的草坪没有绿草,宋煦阳伸手摸了摸地上,枯草软绵绵的,并不硌人,但摸着有些凉,于是脱下自己的外套垫上去。
宋煦阳拉程末坐下,望着不远处静谧的河流。贯穿滨河公园的这条河也贯穿龙城的南北,河流在冬日里无声地流淌着,经过他们身边,又静静去往远方。
宋煦阳抬起手,长长地抻了个懒腰,这才发现天空里远远飘着一只风筝。那是一只雨燕,风不大,雨燕飞不高。
宋煦阳盯着风筝出神,程末顺着宋煦阳的目光抬起头,也看到了这只燕子。
这个季节,燕子都飞到南方了,北方的天空里光秃秃的,一只燕子都没有。就连风筝,就连所有纸糊的雨燕风筝,也本该飞在风和日丽的春天里,借一场好风,直上青云。
偌大的冬日的天空里,只有这一只格格不入的燕子,徘徊在低矮的灰白的天上,显得格外孤独。
它怎么和别的燕子都不一样呢?
宋煦阳蓦地想起了在尖子班的这半年。毫无乐趣的运动会。成绩单上倒数的排名。他好像并不是那么快乐。
被宋煦阳努力扑灭的那簇不自在的苗头,一瞬间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宋煦阳索性卸了力气,枕着自己的手仰头躺在了草坪上,手背压在枯草上,满是干燥而寒冷的触感。没有绿草坪,没有温暖的春天,这个姿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末末,”宋煦阳说,“我觉得我像那个风筝,我和他们都不一样,天上只有我。”
“哥哥,你起来,地上凉。”程末伸手去拉宋煦阳。
宋煦阳赖着不起。
程末有点担忧地看了看哥哥,过了一会儿,说:“我也觉得我像那个风筝。”
“嗯?”宋煦阳问,“为什么?”
“这个季节雨燕风筝根本不应该出现。我根本不应该出——”
“末末!”宋煦阳一骨碌坐起来,他低低地吼了程末一句,“你又说这种话!!”
程末低了头,小声说:“……是哥哥先说的。”
宋煦阳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小会儿,宋煦阳揽住了弟弟的肩膀,说:“我是风筝,你也是风筝,我们做个伴儿。”
河岸旁有风,吹动道边的柳树,去年的柳叶早已落尽,而新岁的嫩芽尚未抽出,柳树伸出无数触手,抓到一把虚空里的风,又轻飘飘地落了回来。
元宵节还没过完,宋煦阳就开始补课了。依旧是补一上午,连补十天。
程末每天跟着哥哥一起早起,像从前一样去实验中学旁边的市图书馆自习室,学习、读书,等着宋煦阳下课。
程末寒假学会了自行车,清晨出门,两个人两辆车子并排骑着。宋煦阳让程末靠里面,自己在靠马路的一边,有意放慢了速度。他有些不放心程末,时不时转过头看弟弟一眼,但程末已经骑得很稳,专心地注视着前方。
两人在校门口分开,宋煦阳去补课,程末去图书馆。
程末在自习室找座位坐下,摊开一本数学练习册,然后塞上了耳机。他写得很专注,不知不觉半上午过去。程末刚打算停笔喝口水,耳边的歌声戛然而止。他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抓被扯掉的耳机,一扭头就看到了身后的陈雨心。
“陈、陈、陈……”程末受了惊,不自觉地结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