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挂了电话,他才看见樊快雪在他接电话的时候又发了两条信息过来。
樊快雪:有时间去做个体检吧。
樊快雪: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再开玩笑了。
戚白迟疑了一下,打下一行字:是不是在你那个梦里,我……
——我得过绝症,所以你一直担心我的健康?
暂时还是先不要这样冒险去铺垫了。顿了顿,戚白手指僵硬着,把打好的字一个个删除掉,最后回复说:其实我每年都有定时做体检的,今年预约的是五月份。刚才丽丽打电话了,说戚峰老婆跟他闹离婚呢,家里鸡飞狗跳,再也没人给她安排相亲,她因祸得福了。
点击发送后,戚白松开手机,手指慢慢握紧,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面,他都没感到疼。
他还是没有勇气对樊快雪坦白他在死后重生这件事。
如果太轻易说出来,那对樊快雪过去的十年光阴,就是一种无情的讥讽。他在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还躲了樊快雪十年,让樊快雪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更是对樊快雪让他予取予求、像献祭一样把自己交托出去的一种羞辱。
所以他不敢带樊快雪回家,不敢让樊快雪知道他的工作履历,更不敢让樊快雪知道李艳和那二十万。在准备好可以展示给樊快雪的那一面之前,他甚至不敢要他。
手机忽然又叮咚响了一声,戚白回过神,缓缓松开了手指,屏幕上躺着樊快雪的最新回复:你有做体检就好,戚峰他们为什么闹离婚?
戚白狠狠掐了一把眉心,已迅速把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念头强行压了下去,同时调整好心情,重新穿戴上伪装,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下去:听丽丽说戚峰好吃懒做喝了酒还家暴,女方好几个月之前都想离了,戚家不肯离,现在女方已经录了他家暴的视频,去法院起诉了。
樊快雪:干得漂亮。
戚白不觉笑了:你心可真软。
樊快雪:?
戚白:对女孩子特别好。
戚白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没别的意思,我也很赞成女方和戚峰离婚。
樊快雪:那你的意思是我对男孩子不好?
戚白忙回:好,对我就很好。
戚白:再补充一下,这句话我是发自真心的,没有拍你马屁和恭维你的意思。
樊快雪:……
樊快雪:你几十岁了?还男孩子……
戚白:在樊哥面前,我永远都是男孩子。
樊快雪:……
樊快雪:你稍微要点脸行吗?另外,我不是你哥,实际我比你小两天。
戚白握着手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樊快雪的意思他懂,身份证上,他990707,樊快雪990705,其实那个05才是他。
戚白:我不管,我就要过你的生日,你就是我哥。
樊快雪从来没想过戚白是这种这么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他印象里的戚白是沉静的,和人有距离感的,冷冷冰冰,比较内敛。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确实刷新了他很多认知。
樊快雪笑了半天,回了戚白一个摸头的表情包,同时说:樊哥罩你!
孔琳琳从前排探过头来,冲他眨了下眼:“你能稍微控几一下你己几吗?”
樊快雪心想我刚才笑出声了吗?好像没有吧,他把帽檐拉下来挡在脸上,作为对孔琳琳无声的回击。
孔琳琳又说:“剧组发信息了,让咱们到酒店后先去片场,导演在那边等着呢。”
司机听说,扶着方向盘给两人介绍情况:“咱们这次补拍,找的酒店离片场很近,十分钟就能开过去,你们要是没吃饭,吃点再过去也赶得及。”
孔琳琳没拿主意,回过头看樊快雪的意思。
樊快雪已经抬起了帽檐:“你饿吗?”
孔琳琳摇头:“我不饿,你呢?”
樊快雪:“我也不饿。”他身体前倾,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小兄弟,那待会儿咱们就直接去片场吧。”
司机爽快地笑着说:“行,你们上去放东西,我也不用去停车了,就在门口等你们。”
樊快雪:“麻烦你了。”
司机道:“你太客气了。”
司机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在剧组开车有好几年了,一线到十八线都载过,一般这种补拍,他知道没多少人愿意接,接这种活还能态度这么好,就更少见了。不觉感慨现在圈子里竞争激烈,新人小白们都好拼。
·
补拍的内景戏份安排在一栋居民楼里,几间公寓被剧组租下来,布置成樊快雪所饰演角色的生活和工作场所。
他们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导演正在和摄影讲话,几个工作人员在旁边忙着搬道具箱子。
樊快雪走过去打招呼,导演孙敬笑呵呵说:“刚到就让你赶过来,辛苦了,主要是我明天要去外地开会,一走得走好几天,你这个角色又比较重要,我不当面交代你,实在是不放心。”
樊快雪陪笑说:“不辛苦,都是应该的。”
孙敬指了指一侧撂着的几张桌椅:“到这边来说吧。”
“哎,好。”樊快雪跟了过去。
谁知两人刚坐下,樊快雪就看到了一个熟人从对面的卫生间里走出来,他一下子愣住了:“周导。”
周笙华正是樊快雪那部获奖电影《影》的导演。
周笙华微笑着示意他坐下去:“在这儿看到我是不是挺意外的?”
樊快雪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是,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笙华在他和孙敬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一点都不意外,我和你孙导是老同学,这次就是我给他推荐的你,你别看这次补拍的戏份不多,但这个角色在整部戏里可是点睛之笔,所以啊,你要拿出当时拍《影》的那股劲,把这个戏给你孙导拍好了。”
樊快雪忙不迭点头:“哎,我肯定会尽全力。”
周笙华笑笑:“我下去转转,你跟你孙导聊戏吧,晚上要是没什么安排,咱俩出去喝一顿?”
樊快雪笑着说:“好。”
周笙华示意他坐着,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直到出了门,樊快雪才回过神来,一侧,孙敬呵呵了一声:“明天那个会,老周原本可以从C市直接过去,绕过来跟我汇合,就是为了跟你喝酒。”
樊快雪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当时跟周笙华合作的时候,其实两人并没有建立什么私交,周笙华是业界泰斗,部部戏都是冲着获奖去的,从来不关注票房,这也是他受人尊敬的原因,毕竟这个圈子里还是有不少人是在为情怀和初心在做电影的。
这样一个大导演,樊快雪是真的没想到,离他们合作结束已经三四年了,会把他推荐到自己同学的戏里,还特意跑来剧组见他一面。
孙敬看他一副出神的表情,笑着摇摇头,招手示意他坐近一点,好方便说戏。
第44章
周笙华约的地方离剧组不远,隔了两条街的一家海鲜排挡。
樊快雪到的时候,周导正在后厨看人家师傅杀鱼。两人在包厢里坐下来,樊快雪倒上茶,周笙华点上烟,打量着他说:“你现在比几年前消沉。”
樊快雪没有否认,笑了笑,也抽出一根烟点上。
“不过也比我想象中更沉得住气,年轻人有这份心性不容易,”周笙华吐出一个烟圈,又接着说,“我跟人打听,说你接了部剧情片?”
樊快雪迎着周笙华的目光点头:“嗯,已经签合同了,羲安的。”
周笙华弹了弹烟灰:“也行吧,解禁后的第一部 戏,如果票房还不错的话,对后续的邀约会比较有利。几月份开拍?”
樊快雪:“说是五月份。”
周笙华仰起脸琢磨了一会儿才说:“有半年,应该能拍完了。这儿有个本子,不是我自己弄的,我没那么多时间,是一个朋友,我给了他一些指导意见,回头会挂上我的名字。”
樊快雪有些惊讶地看了周笙华一眼。
周笙华也不介意,呵呵笑笑:“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这样让我觉得有点惭愧。”
樊快雪忙摇头:“我就是有点意外。”
周笙华点头表示了解,捏着过滤嘴又吸了一口,感慨似的说:“人在这俗世红尘里过日子,总会有些俗是免不了的。”
樊快雪没有大导演那么高的境界,但也知道周导说的是大实话,是的,每个人都是免不了俗的。
只听周笙华喟叹一声,又重新说回了正题:“一个小成本文艺片,大概明年年初开机,跟你档期上不冲突,你要是感兴趣,回头找个时间,你们聊聊。”
樊快雪在这个圈子里也浸淫多年了,这些事情就算没有亲身经历过,也见过不少,大概是年轻导演,甚至是玩票的,有壮志凌云,不屑拍迎合大众的爆米花片,想真的拍点东西出来,但是又怕无人问津,所以想要借住成名大导演的名气,给自己的第一部 作品提高一些知名度,走点捷径。
“好,我回头跟经纪人说一下,让他先不要给我接别的工作了。”
周笙华笑笑:“你既然愿意考虑,那我先说好,这个片子的片酬不多,因为预算就在那里,具体的,你们再细谈。”顿了顿,他又补充说:“不过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的,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后生晚辈,能提携的地方我会尽量提携的。”
周笙华毫不含蓄,樊快雪也干脆地点头:“谢谢周导。”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周笙华朝门口望了一眼,提声示意外面的人进来,又对樊快雪说:“尝尝我点的鱼,我让他们用我老家的法子烧的。”
樊快雪笑着说:“好。”
菜差不多上齐之后,两人才从茶桌挪到餐桌,周笙华没有再提他朋友那部片子,就聊桌上这些吃的东西和M地的风土人情,樊快雪恰好学过做菜,说起食材烹饪,比聊别的东西话多一些,周笙华笑着说总觉得你拘谨,原来是没找对话题。
周笙华已经六十来岁了,加上平时饮食方面比较节制,他吃的不多,每道菜几乎就是尝个味儿,没多久就放下了筷子,酒也只喝了二两,给樊快雪,也只倒了二两。
“你就吃这么点?”
周笙华笑着摇头:“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你不用管我,尽管吃饱。”
樊快雪没再多言,埋头吃饭。他一个人吃,就加快了速度,所以很快,他也推开了碗筷。
周笙华指了指一侧的茶桌:“咱们继续喝茶?”
樊快雪抽出纸巾擦嘴,微笑说:“好。”
两人又坐回茶桌边,换了新叶子,重新泡上,周笙华隔着杯子中蒸腾起的袅袅热气,叹了口气:“你在家里闲了两三年,仔细想想,我这两三年其实也没干什么事儿,一直在写本子,改本子,就心境来说,算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可放在现实里面,不过是徒增岁月,一事无成。”说着话,他又弯腰抽了支香烟点上:“我记得你当时领奖的时候说找一个人,这么久了,找到没有?”
樊快雪拿烟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捏住过滤嘴,抽出一颗:“找到了。”
周笙华似乎觉得有趣,笑着问:“是对方看到你那个感言,找过来的吗?”
樊快雪把烟夹到唇间,他微微低垂着脖颈点上火,摇灭火柴梗,丢进了烟灰缸里面,吸了一口把烟拿开,才说:“前不久刚找到,那个感言,我还没问他有没有看到过。”
影片能够获奖,樊快雪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因为周笙华的每部在国外上映的影片基本上都获奖了,他相信周笙华的实力和口碑。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自己能拿到最佳男主演的单人奖项。
所以他的获奖感言很潦草,感谢导演,感谢评委会,感谢剧组所有同仁。
就在当时在场的主持人和所有媒体以及来领奖或陪跑的演员们都以为这个木讷紧张的年轻演员已经说完了的时候,他忽然攥着话筒,说了一番不那么合时宜的话,像是把,这个驰名世界的颁奖现场当成了个人的寻人启事舞台。
“我有一个朋友,对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已经跟他失去联系将近八年了,那也是一个像现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当时我被其他事情缠着,以为转天就可以去找他,找到他,没想到,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他的音讯。所以我想借领奖的这个舞台对你说一声,如果你能在电视里看到我,请来找我。”
一旁的主持人笑着用外文开他的玩笑,那一定是一个漂亮女孩吧?樊快雪笑了笑,没有回应,直接走下了领奖台。
那之后的两三年间,不少人拿这件事问他,有的人可能是好奇,有的就是猎奇了,甚至前些日子做的那个采访节目,最后的时候,主持人也把那个问题重新抛到了他面前,令他猝不及防。
尽管当初站在那上面,说出那席话的时候,樊快雪就知道会面对这些,也早好了准备,可一次次的,还是会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但周笙华隔着茶气和尼古丁的白色烟雾,感慨似的提起这个话题,却让他有一种被关怀的感觉,而非是感到被刺探隐私的冒犯。
可能是刚才喝了点酒,也可能是曾经一起在剧组待过大半年的时光,樊快雪第一次想要对人诉说这件事。
“他没提,我不敢问。”樊快雪苦涩地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周笙华的眼神变得深刻起来,片刻后,叹息了一声。
樊快雪吐出一个烟圈,出了会神,又接着说:“当时我跟的那个经纪人,有一天慌里慌张打电话给我,把我从出租屋里叫出来,带我去面试您的电影,听说是那种题材,其实我本身是比较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