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烬在机场出乎意料地看到我的时候,他平静无波的俊脸上,露出了一种难得的,类似于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冲上去抓住他:“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忙工作?至于忙成这样?我知道你在躲着我,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好好谈一谈吗?”
他摇了摇头,一字未言。
我真想一拳抡上去,看能不能砸开他这张比蚌壳还紧的嘴。
我说:“你是厌了我了吗?啊?你现在是不是多一个字都懒得跟我说?”
他半晌才道:“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是哪样?”
我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你他妈知道我给你发消息你不回,打你电话你关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轨了瞒着我在外面和别人野战呢!”
我并不想显得歇斯底里,但这种漫长的,钝刀子割肉一样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撕裂剥开的疼痛,足以将人慢慢逼疯。
更何况,他是我的初恋,是我在还没有学会在恋爱中计较得失、步步为营之前,全心去意,只凭着一腔热情投入过所有的人。
夸张点来说,我那时是真的无数次想过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为此我押上了我一切筹码、所有感情,义无反顾。
当然,后来我明白我只不过是奋不顾身地跳入了一滩泥地里,平白沾了一身脏,实在没什么可称颂的。
自以为很伟大,实则屁都不是,一场荒诞的戏剧落幕,感动的只有自己。
等候厅的乘客用奇异的眼光瞟向我们,西装革履的秦烬顶着或好奇或八卦的目光,或许用“无动于衷”形容最为贴切,他保持着极好的风度、体面和教养,没有对我红脸,或者吼我任何一句话,只是低低地说:“抱歉,之后我会向你解释。”
“这话你已经跟我重复了快八百遍了吧。”我丝毫不理会他的敷衍之词,哼笑道,“嗯?秦烬,你自己算算,还是一千遍?”
“我今天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你回来,咱们把话说开。要么你出你的差,老子以后再也懒得管你了!”
秦烬目视着我,沉默了良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那一刻,不知怎么,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秦烬骨子里的冷漠。
我当年从没有看错他,秦氏的掌门人,出身就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大少,他生来就拥有了常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权势、财富与地位,他在意过什么?我在他眼里又何曾有过多少重量?
我同他生气,以伴侣的身份指责他,对他而言,不过就是跳梁小丑一般,不足为奇。
和整个秦氏其他所有成员一样,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根本就是流在他们血液里的。
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我脸上的血色褪去,我不由开始扪心自问,我还有坚持的必要吗?
可从头至尾,这明明都是我求仁得仁——
是我硬要贴上秦烬,硬要与他扯上关系,全部都是我强求得来的。
不可否认我是个功利至上的人,我只在乎结果而不是过程,我不能接受已经充满了痛苦的过程,却最终还要面对惨淡不尽如人意的结果。
他是否爱过我?大概率是没有,但总有一天我想让他爱我爱得死去活来,跪在我脚下向我求饶。
……但我终究能等来这一天吗?
说实话,我已经觉得很心累了,就是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极致疲惫。
秦烬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在我视线的最后留下一个深黑色,笔挺,孤决而桀骜的背影。
我醒过来,发现四周一片昏暗,办公室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
这一觉睡得太久太长,一时间我都没反应过来现在是几点。
在睁眼那一刻,我好似隐约视线中捕捉到一个影子在我身前上方滑过,就好像有人刚刚正试图凑近我一样,或者,在以一个很近的距离看着我……我缓缓地转过头,发现秦烬仍站在原地,正对空无一物的墙面,微弱的光线下整个人好像一座形态完美的雕塑。
我坐起来,一看表发现竟然已经六点多了,当即朝秦烬发作道:“说好的让你半个小时叫我,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不会数数是吧?”
秦烬淡声答:“看你睡得沉,就没吵你。”
我揉了揉眉心,平复了一下起床气:“本来我醒了就打算让你走了。”我上下扫视着依旧一动不动立在墙边如一枝松柏的他,“你就这样站到现在?有毛病?”
秦烬不动声色,只是深沉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我身上。
接着,他说:“消气了吗?”
我愣了一下。
随后,我冷冷一笑:“我没生气。”
我一字一顿地道:“我会对你生气的日子早就过去了。”
第7章 有点什么毛病
控制不住脾气并不是个好习惯。
很多年以前我就已经发誓要改掉它。
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情绪稳定是生存的基本要则,无论是在社会还是家庭或者感情生活中,都没有无理取闹、放纵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大闹的资格。
因为没有人会包容那样的自己。
于是我不再说话,秦烬也是,我从沙发上爬起身,掀开不知何时盖在我身上的薄毛毯,兜头扔在他脸上。
我从口袋摸出打火机,在窗前点燃一根烟,看到窗外的天色呈现出天鹅绒般柔和的深靛蓝色,脚底下高楼大厦亮起零零碎碎的灯光,马路上车水马龙,繁华一片。
微凉的晚风吹乱了额发,我眯起眼,吐出一口烟,秦烬正站在我身边,灰白的烟雾模糊了他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侧脸。
人一做梦就有这样的坏处,很多时候我们明明已经醒来,大脑和身体却好像还沉浸在其中无法抽脱,尤其是在梦境里感受到强大的精神波动后,那种震荡的余韵甚至能持续多日。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明明是已经过去的、虚幻的东西,却还是能孜孜不倦地影响到此刻的现实。
一支烟的时间,我决定用一支烟的时间将心绪平复完毕,重新投入工作。
因为下午睡过了头,当天我毫不意外地加班了。
我赶秦烬回去,省得他杵在那儿影响我心情,他问我:“你晚上吃什么?”
我没有想好,大概就是等空下来然后随便去楼下买点干粮了事吧。
秦烬又道:“那你打算几点回来?”
我正在回复邮件,敲键盘的手没有停,一边说:“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我被他烦死了。
“滚回家自己呆着,没使唤你别上赶着帮倒忙。”
秦烬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他道:“好。”
我听不出他的情绪,多数时候我并不能分辨他究竟是生气还是高兴,他这个人就像一汪底下隐藏了无数东西的深渊,一眼望下去只有一片永无止境的阴沉黑色,所有光明下的东西都全然被吞噬其中,即使我跟他曾经亲密到能够同床共枕,我都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现在,我放弃理解他,就像学生时代放弃一道我知道超过自己能力上限、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解开的数学附加题。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深邃的夜空中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微弱的光,地表的路灯和车流汇聚成一条人间的银河,在晚间黯淡的底色中缓缓流动。
十点钟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完成了所有积压的工作,但我并不想即刻动身回家。
这些年来,呆在公司和呆在家中对我来说无甚区别,无非就是环境不同,我一个人,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我将桌上的文件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好,最后检查了一下日程表上按紧急和重要程度排序的事务是否都一一解决,确定都已妥当,再把它们依次勾掉。
我随手放了一首蓝调,温柔轻缓的旋律飘荡在浸透在深夜寒意逼仄的空气里,小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两瓶酒。
我关上了冰箱。
整个公司大楼连保安和保洁阿姨都走光了,夜深人静,这是个适合发呆的好时机。
每天入睡前,我都会抽一段完全不受打扰的时间,回想我一天内完成的所有事情,反省每一个做过的决定,确保自己没有犯错,或者,更现实一点来说——尽可能少得犯错。
因为我肩膀上扛着许多人的生计,我不敢有丝毫马虎懈怠,生怕自己一个行差将错,将多年的努力全部付之一炬。
许多时候,我也并不像表面那样叱咤四方、风光无限。
更多时候,我身不由己。
越是站到高处,越是清醒地认知到我作为一个个体的局限和无能。
我独自靠在椅背上,静静坐了一会儿。
随后我站起身,开始思考最后一件事,到底是留在办公室过夜,还是回家?
留在办公室当然没有问题,淋浴室、换洗衣物、枕头被子等等一应俱全,还可以避免明天早上碰上早高峰塞车,一来一回至少节省一个小时在路上的时间。
若换做平时,我并不会在这两个选项内过多纠结。
但如今我家里多了一个人……
虽然我并不知道秦烬会不会在家等我,大概率是不会,但我的确会考虑是否不应该长时间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养只狗我都得每天溜,何况秦烬那个大活人。
但我意识到我已经站起来,在思考的间隙本能地开始收拾东西……
原来明明还没有得出答案,身体已经替我提前做好了决定。
既然如此……那好吧。
我将随身物品拿好,锁好门,走出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与外边的区域是隔绝的,所以在打开门之前,我并未曾料到还有人留在这儿。
我着实吓了一跳。
对方就坐在我办公室外的长椅上,没有开灯,整个人完全浸没在黑暗中,见我推开门,他站起身,很自然地说:“忙完了?”
秦烬居然还没走。
我懵了片刻,大脑停滞。
秦烬见我没反应,冲我示意道:“走吗?你车停在下面的车库?”
我皱了皱眉,冷声问:“你想干嘛?”
秦烬注视着我,他比我高小半个头,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就会让我产生一种居高临下被他审视的错觉,接着,他放缓了声音道:“我等你一起回去。”
这句话可真奇怪,奇怪得不像是能从秦烬嘴里冒出来的。
简直……仿佛一个落寞的妻子对她晚归的丈夫说出的话。
我差点没气笑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今天就一定会回家?”
我说:“我要是今晚住在公司,你是打算就在我门外坐一宿?”
他虽一时并未作答,但我从他的神情中解读出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
我无言以对。
我确认他那被撞坏又完全死机停工三年的脑子可能还没完全康复,显然有点什么毛病。
既然秦烬在,倒也省得我亲自开车。
平时司机白天会来接送我,出差跑长途我会提前跟他打好招呼,而像是到了这么晚的点,我没通知,一般就让他正常时间下班了。
我本来想回家简单洗漱一下就睡了,又想起秦烬估计跟我一样,晚上什么都没吃。
不是,我管他这么多干嘛?
可能是加班加久了脑子不太清醒,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朝正开着车的秦烬问:“你要不要吃夜宵?”
秦烬:“你想吃什么?”
我忍无可忍地道:“说了多少次了,这种小事别让我拿主意,随便!”
秦烬:“但中午你也跟我说随便,结果我给你带的东西你也并不爱吃不是吗?”
哟,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我:“那是你做得烂,我没把盒饭拍你头上就算客气的了,你还有脸提?”
秦烬默了片刻:“有多难吃?”
我:“……”
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你做的东西,你自己都没尝过吗?”
秦烬道:“今天时间赶,我就只做了一份,都给你了。”
我简直傻眼:“那你中午吃的什么?”
“泡面。”他道,“你昨天不是买了包出前一丁吗?我以为你是留给我的。”
好家伙,他真的是狗吗,我还需要特意给他买狗粮的?谁告诉他泡面是给他吃的?那是我的生命之源!
意识到家里存料所剩不多,尤其是泡面没有了之后,而我也暂时不太想接受秦烬厨艺的可怕荼毒,我们决定在外面找个摊就地解决一下夜宵问题。
秦烬把车开到了以前我们学校旁边的一家面馆楼下,小店面幽幽亮着灯,三两个学生聚集在旁边的露天烧烤大棚内,这附近全是小吃一条街,即使已经到了深夜,空气中仍飘荡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鲜香的气味。
我有些讶异秦烬居然会把我带到这里来,因为在以前,他应当是从来不屑于出现在如此平民而廉价的地方的——
“秦烬”这个名字,只是活在这些晚上吃着麻辣烫、一边八卦一边喝啤酒的学生们口中的传闻。
他从不存在于现实,鲜少踏临凡间。
停好车,我们走进面馆。
面店的店主还是以前那个,只是脸上褶子多了些,他见我,却并没有认出我,只是笑呵呵地道:“两位贵客,刚下班呐?吃点啥?”
我要了一碗紫菜馄饨,把菜单推给秦烬,秦烬说:“跟他一样。”
“好嘞,馄饨两碗。”
“你们这些大老板呀,也真不容易,这都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