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昭顿了顿,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是的,瞎胡闹。”
对方一听,立刻就笑了:“哎呦,可不能瞎说,你看小川这样子,大明星啊。现在有钱人家小孩当明星的多了去了,我看挺好!”
旁边有人点头附和道:“唱得真不错,小川出息了。”
贺昭笑笑,喝了一口酒。
桌上很多人都是看着贺见川长大的,大家笑呵呵地掏出手机,拍下他认真唱歌的模样。贺昭一直闷头喝酒,然后就听见有人在耳边笑道:“老贺,我发现你们贺家跟艺术还真有——”
“缘”字还没说出口,对方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轻咳一声,闭嘴了。
贺昭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一旁的姜晴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有台上欢快唱着歌的贺见川,一无所觉,在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中,挥洒着自己的笑容和汗水。
贺见川的演出获得了全场最高欢呼声。然而直到整个年会结束,贺昭都没有再露出一个笑容。林回一边留下来帮安妮处理一些后续事情,一边四处张望着:员工陆陆续续地离开,开始了为期三天的假期;贺见山跟几个项目负责人还坐在桌上说着事;贺昭一家三口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楼渐渐安静了。
等到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林回回到12楼的时候,却听见贺见山的办公室里面传来了贺昭的声音:“贺见川,你上次是怎么跟我说的?需要我提醒你吗,你说你把乐队解散了。这就是你说的解散?”
贺昭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实在是过分响亮,它们飘荡在空旷的大楼里,惊起了嗡嗡的回声。林回忍不住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门口。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从不大不小的缝隙中,林回看见贺见川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而贺昭则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万筑邀请了我们,我……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过……我……”等了一会儿,贺见川终于开了口。
贺昭点点头:“好,今天表演了,怎么样,开心吗?”
贺见川像是有些不服气,忽然梗起脖子道:“开心啊……我……我们唱得挺好的。”
“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唱歌跳舞给人表演吗?你不是小孩子了,明年就毕业了,收收心跟你哥好好学学公司的事情好吗?”
“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根本看不懂这些,我根本不会,我也不想学。”
贺昭嗤笑:“那你告诉我你会什么?写歌?唱歌?搞乐队?你告诉我,你除了拿家里的钱养乐队,你还会做什么?”
贺见川急了:“我没有拿家里的钱养乐队,我们有演出,能挣钱!”
“演出?万筑的演出?万筑花了多少钱请你?你自己觉得你们乐队值那个价吗?去掉你‘贺见川’这三个字,你觉得万筑会请乐队吗?”
贺见川一下红了眼睛,他急促地呼吸着,胸口一起一伏,看得出来情绪很激动。父子俩剑拔弩张,气氛实在有些糟糕。林回心里咯噔了一下,硬着头皮敲了敲门,随后缓慢推开,轻声道:“贺昭总,是我让安妮去联系小贺总的。”
林回的声音像是落入湖水中的一粒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贺昭看了一眼林回,一言不发,贺见川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内只有两个人了。
林回仿佛没有注意到贺昭难看的表情,继续道:“先前偶然听过一次小贺总的现场,觉得十分棒,加上今年万筑也进了不少新人,想着或许可以来点新鲜的东西,便做主让安妮邀请了乐队。”
“本来想说我们按照正常的商务流程走就可以,该付费付费,结果小贺总一分钱不肯要,说是能给万筑的员工唱歌,荣幸来不及呢,怎么能收钱。”
“刚刚在会场,听见好几个员工在讨论小贺总唱的歌,都说好听,特别棒,还问哪里可以下载,还有问他们是不是什么明星,想着要签名呢。”
贺昭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在没事找事,是吗?”
林回笑道:“贺昭总您误会了,我是想说,大家都在夸小贺总,都说虎父无犬子,这说明您把小贺总教地很棒。”
贺昭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笑话,他几乎是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了林回:“林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林回一愣,难得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虎父无犬子?我贺昭,绝对绝对不可能有学唱歌跳舞的儿子。”
贺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一句话,言语中包含着令人难以释怀的愤恨,这让林回心惊。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而贺昭目光仿佛带着刺,教林回又困惑又难受。
“他今天唱也唱了,怎么,你要去给贺见川也做个亲子鉴定吗?”
没等林回从贺昭的话中回过神来,贺见山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林回回过头,发现贺见山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贺昭;而贺昭则忽然红了眼,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来的怪异气氛充满了整个房间:浓重、脆弱,搅动着所有人的心脏,却又久久无法散去。
林回意识到接下来父子俩的对话或许并不适合他在场,忍不住低声道:“贺总,贺昭总,我先去看看小贺总,你们慢慢聊。”
说完他就向门口走去,在与贺见山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林回忍不住手指微动,飞快地握了一下贺见山的手,又赶紧松开。贺见山轻轻点了点头,林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快步走了出去,留下了这一对心事重重的父子。
林回在一楼大厅找到了贺见川。
这个时间点,大厅的空调已经关了,贺见川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发着呆,看起来有些颓丧。林回打开了一楼的小接待室,喊道:“小贺总,外面冷,来会议室吧,这里有空调。”贺见川抬起头,听话地走进了房间,林回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贺见川开了口:“哥,今天谢谢你。我知道是你让安妮姐来邀请我的。”
林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真诚地夸了两句:“你唱得很棒,我听到好多女孩子一直在尖叫。”
贺见川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冷还是什么,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杯子。
“安妮跟我说,你没要费用。你不要就算了,团队成员还要是给的,这是正常商演,不能让人家白干活。”
“我知道的,安妮姐给他们都包了红包。”
空调的温度渐渐上来了,或许是没那么冷了,贺见川也稍微放松了些:“哥,你知道为什么我爸不喜欢我搞音乐,但我还是能在他眼皮底下坚持弄到现在吗?”
林回摇摇头。
贺见川笑了一下,给出了一个让林回意外的答案:“因为我哥。”
“我第一次玩音乐是三岁吧,我在家里乱跑,然后就跑到家里仓库,翻出来一个电子琴,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一直按个不停。我后来才知道,那个电子琴是我哥小时候的生日礼物。”
林回忍不住想笑:“摁个电子琴也叫玩音乐啊?”
“哥,你别笑。反正吧,我妈说我那时候就特别喜欢,一天到晚按个不停,算是我的启蒙吧。后来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带我去她朋友那玩,她朋友在琴行工作,然后琴行有个人说我乐感很好,非要收我当学生,想教我弹钢琴。其实那人是琴行老板,但是我爸不同意。”
五、六岁的贺见川记忆不会那么清晰,这些事情必然是后来姜晴告诉他的。听到这里,林回也有些好奇了:“然后呢?”
“我哥说,想学就学吧,然后我爸就不说话了。”
“是不是很神奇,我爸好像怕我哥。”
林回心想,那会儿的贺见山估计也就现在贺见川这么大,这个年纪就有这么大的话语权,仿佛他才是一家之主,这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恐怕不是怕,而是有所亏欠,所以才会妥协。
“然后就断断续续的学了,一直到了大学我自己开始搞乐队。”
林回想了一下:“你爸为什么不许你搞音乐,你知道吗?”
贺见川摇摇头:“我只知道跟我哥的妈妈有关,但是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那你想进娱乐圈吗?或者说正儿八经地走上这条路,你愿意吗?说老实话,以你哥的身份,完全可以给你单独开个公司专门捧你,这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万筑来说,没有什么比砸钱更容易的事情了:只要贺见川想,贺家完全有实力调动圈内最好的资源给他。
林回原以为贺见川会激动地直点头,然而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我不知道。”
“唱歌很开心,写歌很开心,做乐队也很开心,但目前来说,这些都是兴趣爱好。我不知道如果我把它们当成事业,还会不会开心,甚至,我还能不能坚持下去。”贺见川看向林回,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哥,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比不上我哥就算了,就算对音乐,好像也是叶公好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保持多少热情。”
“很正常。谁都有看不清路的时候,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迷茫过。”
那个时候,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亲人,当他意识到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家的时候,整个人就像站在了陌生街头的十字路口,明明每个方向都有路,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那你后来呢?”
“后来?”林回笑了一下,看着面前渐渐冷掉的茶水,心中涌上一股暖意,“后来,我来到万筑,遇见了你哥。”
送走贺见川,林回再度回到了贺见山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敞着,贺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贺见山像过去的任何一天一样,依旧站在窗前。今天是跨年夜,窗外的灯火比往日更加灿烂,更加热闹。很多大楼的外立面景观灯都开了,它们不知疲倦地变换着线条和颜色,绚烂地让林回觉得眼晕。
林回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贺见山一会儿,忽然出声道:“哎呀,累死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充充电。”
贺见山转身冲着他笑了起来,然后张开双臂:“来。”
林回也笑了,快速走了几步,扑进了他的怀里,嘴里开始模仿电流的声音:“嗞———————————充到70%了,这充电器厉害。”
贺见山抱紧了一点:“现在呢?”
“嗞———————————80%了。”
贺见山忍不住亲了他一下:“看看现在充到多少了?”
“嗞———————————90%了,加油。”
贺见山又亲了一下——
“叮——100%!”
贺见山笑得停不下来:“万筑第一助理从三十岁变成三岁了。”
林回紧紧地抱住贺见山。
过了一会,贺见山轻声喊道:“林助理……”
“嗯。”
等了许久,贺见山说:“我有点累。”
从林回担任总经理助理这个职位以来,这是贺见山第一次和他说累。
林回闭上眼睛,抱紧了贺见山,哑声说道:
“嗯,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即便是35岁的成熟霸总,也是需要爱人哄的。
第40章
对于林回和贺见山来说,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由很多种声音组成:会议室里的纸张摩擦声,急匆匆的脚步声,窃窃私语和侃侃而谈, 还有年会上骤然响起的音乐, 最后一起汇聚在酒杯清脆的撞击中。
已经十一点了,离这一天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贺见山抱着林回,低声说道:“我不想开车回家了。”
林回说:“交警也不会让你开的。管他呢,我们今天就住公司吧。”
贺见山的办公室连着套间, 即便他不怎么住,保洁也是尽心尽责地每天打扫通风,各种洗漱用品一应俱全, 干净整洁地宛如酒店。
贺见山整个人躺在床上, 双手交叠垫在脑后, 一动也不动, 林回从没见他这么疲惫过:手表被随意地丢在床上;衬衫已经被压得不成样了;袖子一个整齐地扣着, 一个已经卷起;领带也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贺见山看着头顶的吊灯, 忽然开了口:“你记不记得我问过你家里那支钢笔?”
林回挂西装的手一顿, 转头看了他一眼:“嗯。”
“我有一支一模一样的。”贺见山看向林回。
林回似乎有些惊讶:“你有一支——一模一样的?”
“那是我十岁时的生日礼物, ”贺见山闭上眼睛,“我妈妈送给我的。”
林回了然道:“原来如此, 那她——”
“因为她跟人约会赶不及买礼物了,于是顺手拿了她的情人之前送给她的礼物, 就是这支钢笔——AS的缪斯, 送给了我。”
林回震惊地看向贺见山。
贺见山笑了一下:“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林回张了张嘴,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更荒谬的, ”贺见山闭上了眼睛, “她可能也没仔细看过那份礼物, 包装精美的黑色盒子里,夹杂了一封热情露骨的情书,上面洋洋洒洒写满了他们之间爱的故事,被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拆了开来。”
直到现在,贺见山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十岁生日那天的所有场景——
那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彩色的气球悬挂在每一个角落;穿着燕尾服的乐手现场演绎着美妙的音乐;精美的食物盛放在镶着金边的白色盘子里;所有人都穿得很漂亮,他们开心地和自己碰杯,满脸笑容,说着祝福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