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中就有视力下降的征兆了,但因为度数低,家里说凑合凑合往前坐得了,不给配眼镜,所以每次都努力考到前头去,坐视野最好的位置。
要不是因为看不清黑板,他也想坐门口,挨着他班长坐。
“你们那时候班里排座也是按成绩顺序啊?我学校也是。”
宋子扬随口问,“那你大学在哪儿上的?我你是知道了,跟咱任老师大学宿舍舍友,四年都一个班。你呢?在本市上的?”
反正不是同一个学校。任明尧上大学前两年都在学生会里混,假公济私把那两届新生通讯录都翻了个底儿掉,就没见到他初恋的大名。
出乎意料的,程识摇了摇头,放下粥碗给程晓君擦了擦嘴,轻声道,“我没有去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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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尧猛地抬头看他。
“啊……这样么。
”宋子扬也是意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明尧的母校在国内大学综合排名能进前十。刚才他都那么说了,程识的成绩应该非常好才对,不至于连大学都考不上。
没上大学……这都什么年代了,总不能是家里穷到连个大学生都供不起吧。好点的大学都有助学金能申请,再勤工俭学挣点伙食费也不难,稍微争气点,怎么可能连大学都没上?
宋子扬心里拿不准主意,瞥着任明尧的反应没有出声。
看他这表情,估计也是才知道。
“为什么不去上?”任明尧问。
程识低着头没有看他,声音越发轻飘,“不想去。”
“……”就这?
这算是哪门子回答?
这句话一出来,宋子扬先绷不住了,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看不出来啊,挺有个性。”
刚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爱互相打听,高考考了多少分,为什么选这个学校这个专业。任明尧一开始没说实话,后来宿舍哥几个熟了一块儿喝酒才说,因为跟人约好了一起考过来。
结果只有任明尧自己做到了,约好的另一个人时隔多年后却只有一句“不想去”。
哪怕是有什么难处,敞亮地说出来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他这算什么,语焉不详,随随便便一句“不想去”就想揭过去?
宋子扬实在看不过眼。
本还算和谐的晚餐小聚从这一刻开始变了味。宋子扬把带来的红酒开了,还祸害任明尧去杂物间拿出两瓶存酒,红的白的一起招呼。
一杯一杯地往程识身上招呼。
前两杯客气客气就当交个朋友,可越喝越不对劲,程识委婉地推辞自己还要照顾孩子,满身酒气地跟孩子睡一屋确实不合适。只得到一句——
“你又不用喂奶,喝个酒怎么了?”
宋子扬似笑非笑,“不会是喝不起吧,任明尧还能有喝不起的朋友?”
他其实酒量不怎么样,喝上头还嘴上没把门。任明尧知道他什么德行,一听见这句脸就沉下来了,把他酒杯劈手躲过,“你在我这儿发什么疯,叫个车送你回家。”
“啧,新朋友不都得这样认识的么?我不回家。”宋子扬不依不饶,“说好了请我吃饭,我还没吃高兴。”
都这样了还护着,人家领你的情吗。
他天生就是个打抱不平的性格,此刻看程识,好家伙,坏事做尽还一脸无辜的样子,都纳闷,这人待在任明尧身边怎么就不觉得亏心,一声声地嚷“是不是喝不起”。
程识垂着眼,神情平淡,不声不响地给孩子喂完了饭。动作轻柔地取下口水巾,又笑着像往常一样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夸了他乖,才抱起他递到任明尧怀里,“你照顾小君。”
任明尧怀里一沉,怔怔地看着他。
“这里酒气重,带他去沙发那边玩。再过一个小时玩累了他就该睡了,帮他换一条汗巾,放去我房间里就行。”
程识低声嘱咐,动作也没停,咬着皮筋拢起头发,白皙的手指修长灵巧,梳过颈间,给自己绑出利落的低马尾,散落的一两缕碎发没有去管,更衬得肩颈和下颌轮廓的线条流畅漂亮。
宋子扬目睹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时间忘了叫嚣。再回过神来,那只灵巧的手已然握住酒杯,朝着面前的这只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
程识同样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回应。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细品一番,对外高贵冷艳的劲头竟跟任明尧如出一辙。
“你想怎么喝?”
作者有话要说:
来辽!
今天的老婆已送达
大家火速晚安
mua!
第14章 再抱抱我吧。
任明尧猝不及防被塞了个孩子,甚至没有上桌的机会。人生第一回 遇上朋友来他家喝酒却把他排除在酒桌之外的状况,荒唐之余觉得有点好笑。
程晓君确实听话,对不远处逐渐上头的幼稚大人并不十分关心,瞥几眼就去玩自己的了。他对球体情有独钟,程识带来的行李里有他的玩具,其中一只橙色的硅胶小皮球,跟普通橙子差不多大小,近来成了他的磨牙玩具,吃完饭还要再啃一会儿。
等他把自己啃累了啃睡着了,任明尧给他擦完口水换了条汗巾,抱去程识房间安顿,带上门出来时,酒桌边两人还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
宋子扬以貌取人,这会儿吃了苦头,看程识越喝眼神越澄澈,意外之余逐渐偏离了一开始的坏印象。
都说酒品见人品。喝酒喝得干脆敞亮,对他这种一根筋的糙汉选手来说是很能拉好感的,于是越发上头,红的白的齐齐上手,一顿招呼。
程识居然来者不拒。
一起上学时还没到能喝酒的年纪,任明尧第一次见他跟人拼酒,跟想象中显然不一样。
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两人谁也不让谁喝得来劲,强行叫停挺没意思的,他就没怎么管,由着他们俩疯到半夜。
宋子扬为什么挑事他知道。他自己心里也梗着这事。
前段时间重逢至今,他一直没有问过程识大学去了哪里。既然不是跟他同一所学校,去别的哪里都一样。可从没想过是直接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
为什么?
他还记得当初挑学校时两人花了多少心思。一开始就约好了要去同一所大学,从全国的学校里挑地方,气候好不好,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冬天下不下雪,学校里有没游泳池,全都摸清了选喜欢的。
那阵仗与其说是去上大学,不如说去是要私奔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日子。
最关键的录取分数线也得考虑到两个人的情况。他成绩还行,但不怎么喜欢学习,基本每次考试总分都比程识要低二三十分。他不愿意让程识委屈选能力范围以下的学校,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提分。
所以大学是参照程识的成绩选的,对程识而言发挥正常基本就能稳上,但对他来说,是得靠高三最后半年咬牙冲一冲才有希望。
最后他咬牙冲上去了。
一个人。
“跟人约好了一块儿上大学你为什么不去?你说!”宋子扬拍着桌子喊,“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兄弟!”
“……”
是啊。任明尧想,为什么呢。
明明约好了的。
即使是高三那年春天,程识没打招呼就走了,最后冲刺的那段时间,他都还想着只要考上大学就好了。
不管去了哪,只要考上大学两个人就能再见面,有什么话到时候都能说开了。
谁能想得到,这个“到时候”,一拖就拖了这么多年。
程识背对着他坐着,看不清神色,只是手上酒没停过。宋子扬敢再给他满上他就敢喝。
结果是宋子扬先喝吐了。挑事的时候奔着要把人家灌傻嚷嚷的,没想到自己先醉得晕头转向,睡死过去之前心服口服还喊了句“牛批”。
任明尧把他背到沙发上躺着,凉水壶灌满放他旁边的茶几上,再给裹张毯子就算安顿完了。
回头看程识,还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边,握着筷子挑凉盘里的糖拌小番茄吃。
明明就在哪儿,可怎么夹都夹不到。
“别夹了。”看他筷头跟空气打架,任明尧无奈道,“那是你脑子里的。三维世界里这是个空盘。”
程识忙碌的手部动作停顿下来,似懂非懂地叹了声气,“我还没吃饱呢,好撑啊。”
“……”
“宋子扬呢?醉倒了吗?”
他转头看了一圈,连什么时候拼酒的对手消失了都没注意,居然还颇有些自得,“就知道他喝不过我。”
“我看你也差不多了。”任明尧说,“睡不睡觉?扶你去我房间。”
本来是个机会,既然提到了这里,那么高三最后半年他去了哪,有没有参加高考,为什么不遵守约定,为什么说不想去,都趁此机会一并摊开了解释清楚,免得继续搁在心里发霉。
可看这情形,他连舌头都捋不直说话了,谁还忍心再质问他什么。
“唉,不想睡。宋子扬啊,宋,子,扬。”
程识摇晃脑袋,抑扬顿挫地点名,皮筋打滑从发尾掉下来,头发散到前面来半掩着酡红的脸颊,也没挡住他叨叨,“这人真是的,这么针对我干什么?我又没有招惹他,怎么跟我有仇似的。”
任明尧没接这茬,抬手拨开他的头发替他挂在耳后,露出一张艳丽的脸,“你这些年,酒量跟谁练出来的?”
“没跟谁练过啊。”
他神气地扬了扬下巴,“我这是天生的。”
“知道自己酒量好,才敢跟他拼酒的?”
“那当然了!别看我这样……我很能喝的!谁都别想欺负我。”
他忽地声音低下去,嘟嘟哝哝,“再说了……任明尧的朋友不能喝不起,是不是。”
任明尧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朋友里还有这种不成文的群体特征,也压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不等再问,忽地见他抬起头来,“班长……”
重逢之后,任明尧第一次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完全放松的,愉悦的,甚至带了点不可言说的羡慕。笑意混着醉意含碎了抿在唇齿间,黏糊滚烫。
“他对你真好。你有这样的朋友……真好。”
就是因为关系铁才敢说胡闹就胡闹的。宋子扬起初客客气气的没想找事,灌他酒纯属临时起意,他也看得出来。
后来是为什么,态度忽然变得针对起来了呢。
程识费力地想着,头痛得厉害。
任明尧说,“他原本也会是你的朋友。”
如果他们都在同一所大学里,早在很多年前就会彼此熟悉。宋子扬心眼实在,是莽撞了些,人却不坏,又天生仗义直言,遇到程识这样性子软和的朋友,只会摆出大哥派头嚷嚷要罩着他,护短护得厉害。
一切本该和现在不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或许早就不该问,即使问了也无法改变什么,只会惹得两人都不痛快。可任明尧看着他,终究难敌内心的煎熬,不可能不给自己的失望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不想去?”
任明尧说,“你知道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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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异常灼热的视线黏在身上,程识感觉像被放在炭火上灼烤,难受得要命。
胃里一阵翻涌,他推开任明尧踉跄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吐得昏天黑地,冲水声响起的瞬间,好像连同灵魂也被一并冲走了。
他根本算不上能喝。能顽强地扛到现在,不过是心里憋着口气,跟宋子扬属于菜鸡互啄。
“上学……你去了啊。你还是去了。”他失神靠着马桶蹲在地板上,视线从紧跟过来的任明尧身上掠过,转瞬间涣散得毫无焦点,像是根本不信那里还有一个人,低垂了头,双手捂住脸痴痴地笑。
“说过不去的……为什么又去了?班长。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活成这样?为什么我,我们是这样了?”
他把呜咽声吞进喉咙,连同满心难言的苦楚都咽下去。想把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眼泪藏起来,指缝里渗出的泪水却顺着手背往下滴。
任明尧拉了他一下都没拉动。他使劲地往后挣,哪儿都不去,就跟马桶感情好似的。
“地上凉。”任明尧加重语气叫他,“程识,你要说什么就好好说,说不清楚就起来跟我去睡觉。”
他蜷着肩膀抖了抖,听见自己的大名,像被这严厉的语气吓到了。也是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有点过分,于是用力地揉脸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叹着气摇头,“你说得对,我喝多了。是我没活对,班长,都怪我。”
“胡说什么。”
任明尧耐心告罄,弯下腰双手掐住他两肋,用平日里抱程晓君的姿势强硬地把他提起来,从难舍难分的马桶边带走,“跟我去睡觉。”
“……别弄我,想吐。”酒液灼着胃也烧着全身,贴着洗手间里冰凉的瓷砖才舒服。程识脚步虚浮,挣扎后退靠在洗漱台上,皱着眉头看他。
面前的人影融进琥珀色的眼睛,被噙着的泪水浸得氤氲不清,他才好借机肆无忌惮,“你一天天的吓唬我干什么?你真是,你怎么越长大越小气呢?怎么,怎么还跟喝醉了的人计较啊?”
“……”
这么理直气壮地耍无赖的样子也是难得一见。任明尧哭笑不得,反问他,“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当然知道。”他继续叹气,叹得一声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烈烈地烧着,眼泪被震得扑簌簌往下掉。表情却笑着,一遍遍地重复,“但是我喝多了呀……都是,当然是乱说的,因为,因为我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