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尧原本打算晚饭后再好好谈的。但看程识心虚得这样明显,有些事情昭然若揭,“你给我写过情书吗?”
他终于没有忍住,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说。他们同处一室这么久,当然不可能是找不到机会,那就只会是有意瞒着。
程识脑海中一片混乱,完全想不明白情书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只能干巴巴地说,“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就算我说了,你听完也只会心里难受,又没办法再改变什么。”
任明尧说,“我宁愿难受着,也好过你撒谎骗我。”
无形之间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之所以绷着,果然是有原因的。
他现在怀疑程识从一开始就没说实话。那一切的灾难——黑暗的小巷里放弃求救,辍学离家,独自一人生活了八年,程识说那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现在有一封情书,把所有粉饰太平的言语都变成了狡辩。
最令人窒息的现实摆在眼前。不信任也好,不够喜欢也好,程识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他。
他平时无意识的面无表情和故意冷着脸也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像现在,程识看着他摆出一副要骂人的样子,凶得不得了。心里莫名的委屈混着恼火,呛声道,“我骗你什么了?”
或许是委屈更多。还没成型的争吵哽在喉咙里,没由来的气势弱了一大半,变成一小团呜咽,“你干嘛这么说我……”
是他做错了吗?
明明已经尽力让所有人都好过了。
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寂静。脑海中却是一片混乱的嗡鸣,程识艰难地转开头,这时才发现身边的宝宝椅是空的。
大概是嫌他们两个大人太吵闹。程晓君从椅子里爬下去,回到了沙发自己玩玩具,正要从沙发再往下跳。
“小君!”程识心头陡然一空。眼看着他踩着玩具被绊倒,幼小的身体歪斜地撞向茶几一角,却已来不及接住。
程晓君慢吞吞地爬起来,茫然地坐在地板上,顶着一脑袋刺眼的鲜红。
血流进了眼睛里。
巨大的哭声后知后觉地响彻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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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不深,在额头左侧靠近发际线的位置,到医院缝了三针。医生说好好养基本不会留疤,刘海一遮就更看不出来了,不会影响小帅哥的形象。
程识整颗心都被愧疚淹没。那三针好像缝在他身上,医生的每个动作都让他疼到倒抽冷气。
外敷内用的药要去药方取。程识把缴费单捏在手里,“我去拿。你先回家吧。”
虽然这样想不太恰当,但任明尧觉得当下的他比程晓君更让人担心,“你自己怎……”
“求你了。”
他极力压抑着,在夜晚的医院走廊里,恳求般低声道,“回去吧。”
任明尧沉默了许久,才说,“早点回家。”
程晓君已经哭过了劲儿,安静地待在他怀里。程识紧紧抱着他,“对不起……小君,对不起。”
程晓君还不明白,把他撞伤的又不是小叔叔。他举着手摸了摸程识的额头,也没有摸到什么碰撞留下的伤口,困惑的同时又懂事地说,“小君不疼了。”
他小小的胸膛还带着奶皂味,却暖得不像话。程识低头用脸颊贴着,甚至能感受到不大的手掌在扒拉他的后脑勺,也是模仿着大人的动作安慰。
这么懂事的孩子,却要离开他了。
或许这样才是对的。程识想,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只会受到折磨。程晓君也好,任明尧也好。
晚饭时任明尧失望的眼神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好像做什么都不对,也没有做过什么对的事。
任明尧对他已经够好的了。可他还是让任明尧难过。
如果他还有一点良心,就应该离人家远远的,不要再祸害人家了。
医院没有打烊的时间,可家还是要回。
无论今后如何,这个晚上注定不得安眠。
程识想把怀里的孩子哄睡。已经过了平时睡觉的时间,程晓君又哭了那么久,这时却没有困意,直到家门前,都是手牵手自己走路的。
客厅里亮着灯。任明尧当然也没睡,买了材料在给桌角包上防撞条。奶蓝色的边边角角铺满了客厅,每一件有棱有角的家具都变得温柔。
程识默不作声地把程晓君牵到卧室里。连这里的桌椅书架和床边转角都被包得严严实实,“小君……先在这里玩,可以不要出来吗?不要到客厅来。叔叔有话要说。可以吗?”
他蹲下来和程晓君反复确认,拿出积木倒在地垫上。程晓君似懂非懂地拿起一块,朝他点了点头,“喔。”
程识轻轻虚掩上门。客厅里任明尧正包到茶几,手边的防撞条所剩无几。
“别做了。”他声音颤抖。
任明尧动作却没有停,也没有接话,恍若未闻地缠完最后一段才转过身。
“为什么要这样?”程识看着一段段温柔的蓝铺陈在视线所及之处,每一个角落。心酸得不像话,却连自己都分不清是在质问什么,在问谁,“小君都要走了!为什么还这样……为什么?他不是我的。”
“小君不是我的。”
他哭了。或许更早些时候,在医院里,在餐桌边,隐忍得眼圈泛红,早就忍不住了,“我知道这么想不对……可是我不想让小君被别人带走。”
“为什么他一定要跟别人走啊。万一别人不那么宝贝他怎么办?别人不会像我这样对他好了怎么办?我想要他健康开心地长大,我想要他过得比我好一百倍。我也可以……我也会照顾好他的。”
最后一句,在今晚的事故发生之后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他……他是我的宝贝。”
“别哭。”任明尧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有种早知如此的错觉,把他拉到沙发上,拥进怀里,擦掉他脸上的眼泪,“如果你不想,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他从你身边带走的,好不好?别哭了。”
“可是小君,他好喜欢新爸爸。”
好不容易把这些自私的想法说出来了,终于不用因为在意别人的想法而假装大方,居然意外的轻松。
父子间天生就有那份血缘牵连的亲近感,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直很慌,“要是……小君是他去了新家,更喜欢那里,不想要我了怎么办?他会不会把我忘了?”
“不会。”任明尧语气笃定,“你永远都是他的小叔叔。不管是爸爸还是别的什么人,谁都取代不了。永远都替代不了。”
程识撇了撇嘴,好像不太相信,低着头眼泪还是掉得很凶,“我舍不得。”
“那我当你的宝贝,不行吗?”任明尧郑重道,“我当你的宝贝。就算小君走了,我永远都在。”
哪有这么大号的宝贝。
大人怎么都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可爱。
程识原本沉浸在悲伤里,却瞥见这个人正经之余隐隐泛红的耳根,心里头一瞬间涌起的感受很奇妙。
任明尧一只手护住他的后背,倾身去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鼻涕。他的耳朵很快变得一样红,想了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份情书?”
任明尧捏着他的鼻尖,声音变得瓮声瓮气很奇怪。
“我问了程宇。他回去的时候从其他人那隐隐约约听来的闲话。”任明尧说,“偷偷写的?怎么不早点给我。”
他总算没再否认,又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其实写得很幼稚的。你还要看吗?”
任明尧意外道:“还在你手里?”
“嗯。”程识说,“但是是我的。只是给你看一眼。”
“行。”
任明尧跟着他进了卧室。程晓君还坐在地上推积木,他打开衣柜,从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旧饼干盒。
他有很多这样的容器。无论是储物箱,还是收纳包,再到现在的饼干盒。小心翼翼藏得严严实实,像守着潘多拉的魔咒,一不小心放出来就会引发灾难。
连要到冬天才肯告诉任明尧的故事里,都不包含这一项。
程识从信封里抽出那张被复原了很久的信纸,透明的胶带把上百片碎片尽力拼凑在一起,却还是无可避免地留了好几块空白。
他把这张脆弱的信纸展开,放在任明尧面前停顿了一秒,就又很快地折起来放回去,“只能看一眼。”
“……”
任明尧只看到了开头的“明尧:”。工整清隽的字体,是他记忆里程识的手写字,时隔多年再看到的一瞬间,身体像过了电一般隐隐发麻。
怕他抢似的,程识重复道,“这是我的。”
任明尧忽地想到,自己曾看过一句奇怪的话。忘了是在哪看到的,说“我暗恋你这件事,与你无关”。
当时觉得不可理喻,眼下却无须多言就茅塞顿开。
他没有再追讨,看着程识谨慎地把自己的宝贝收好。蚀心的酸楚弥漫难言,“是那天在巷子里,被他撕的吗?”
“……嗯。”
他放回饼干盒,拉着任明尧回客厅,小声道,“小君在这。我们出去说。”
秘密守不到冬天,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没有那样好的表演才能,时刻都能将情绪完美地隐藏。即使没有程宇传来消息,任明尧也迟早会发觉不对劲。
他只是在一厢情愿地把坦白的时机往后拖延罢了。
“我是在那天晚上骨折的。兰姨知道以后,隔天就把我接走了。她带我去的医院,她陪我做的手术。我在医院里拼了好久,有的碎片实在找不到了。护士还帮我拿酒精和棉签擦掉上面的泥水,帮我借透明胶带。”
程识双手交叠,攥紧轻颤地指尖。
既然要说,那就说好了。
“我不敢回去。我不敢见你,只要我不见你,家里的人就不会知道你是谁,只要我消失了,他就没有理由到学校去把事情闹大……我真的害怕我怕死了!我们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就因为一份情书,你就会被大家看成和我一样的人,你都那么用功了,就因为我,因为我……你会像那两个师兄一样名声扫地,待不下去转学还要背井离乡……”
他没有撒谎。他是真的觉得当初的事跟任明尧没有一点关系,任明尧没有做任何错事,甚至压根就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情书的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还差点连累了他的班长。他害怕回去就会变成最坏的结果。所以背井离乡的人是他就好了,不回去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了。他什么都不用面对,所有人都可以保持原样往前走。这样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么?
没有谁逼着他不去上大学,是他自己意志消沉不想去上。没有人逼他走,是他自己不敢面对那个最坏的结果,才把任明尧一个人丢在那的。
他刚刚还又想把任明尧丢了!
他声音里的起伏越来越剧烈,拒绝任明尧的打断叫停,也拒绝拥抱。他缩在沙发转角,抱着头变成一只球,好像希望自己也变成一团海绵嵌进沙发里,变成没有脑子没有情感的东西,比当人轻松得多。
声音从一团海绵里散播出来,也变得浑浊不清。
“我不敢告诉你……怕你会发现,原来我是个这样懦弱这样不堪的人。我不想让你发现,一直瞒着你,所以我不仅胆怯,还虚伪。”
所有人都有资格指责程宇逃避,只有他不可以。至少程宇明着来的,至少人家敢承认。
他算什么?
他偷偷地做了又藏着掖着,不敢提起。
“现在你全都知道了,明白了吧……无所谓了,我真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我也很讨厌自己这样的,可是我要怎么改?我也想知道要怎么改才能不这样,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就是这样的……”
他觉得太累了,从未有过的疲惫。不是因为程晓君或任明尧,是对他自己感到心累。
每次他觉得自己能够拥有了马上就会失去,每次觉得生活要好起来了就立刻又要面对点什么。他责怪不了任何人,因为所有的结果都是由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导致的。
任明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乎能从他蜷缩的姿势里读出绝望的意味。
他在无声地说,分手吧。求你了。
你也丢下我一次吧。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然后他自己滚,滚回到他寂寂无名的独居生活里,回到他偏安一隅,与世隔绝的日子里,不跟任何人产生交集,也不会让任何人难过。
可是任明尧没有那样说,还找到了这一团海绵的开关,脆弱得禁不起一个拥抱,只能轻轻捏他的指尖,一声声耐心地唤回他的神智,“程识,睁开眼睛……程识,抬头看着我。”
“我听到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你想听听我要说什么吗?”
程识用力地摇头,想用力地捂住耳朵,却又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恨不得把自己当垃圾搅进扫地机器人里。恨不得原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还是想听。
在他对自己极度厌弃的时候。在他想要退缩,缩回那个只有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
温热的指腹抚过他哭红的脸,冰凉的泪水嵌进指纹里没了踪影。任明尧一字一句地说,“程识。”
“我爱你。”
客厅里安静无比,只听得到交错的心跳和呼吸。
程识缓缓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睛浸在泪水里透着亮光。
不可思议的光,越来越亮。
程晓君扒着门口看了半天,终于耐不住寂寞,顶着脑门上的纱布哒哒哒跑过来。拉起任明尧的手指,笨拙地摆成比心的姿势举给他看。清脆的童声响起,“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