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移开视线,长出口气,捏起麻痛的肩颈。李笑笑屁股上肉没我多,说硌得慌,在一边起起坐坐。
她第二十几次起立,拍我的肩,让我陪她去楼道的窗户边透透气。
我点头说好。
今天首都是晴天,黄昏时也不冷,楼下有人穿单衣加薄外套。
“有话要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了解她。
李笑笑今天妆容素淡,看着很温柔,手里捏根女士烟,但没抽。
“山儿,你丫是不是喜欢裴……那什么啊?”
场合不对,裴雁来的名字被她念得模糊,但我不会错听。沉默半晌,她都说出“当我没问”这种话,我才缓过来劲儿。
一只鸟叽叽喳喳落在小窗台上,李笑笑吹声口哨,鸟理解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啊。”我表情有点麻木:“有这么明显吗?我以为我挺克制的。”
“克制?”
李笑笑条件反射地抖抖烟:“你眼珠子就差没粘他后脑勺上了。你别多想,我是好奇才问的啊。”
“我又不馋他屁股。”
“……你就气我吧你。”
我弹走落在手背上的蚂蚁:“对不起,不是本意。”
“说真的。”李笑笑思索半天才道:“我看人挺准的,你和裴,都不像。”
不像什么?不像同性恋吗?
“你这枪打了五环。”我实话实话:“我是惦记他挺多年了,但他确实不是。”
“草!”李笑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你丫属狼狗的,怎么走的是苦情的路子?”
“……”这话题敏感,我不想继续,再往深了说刀刀见血,“走吧,该回去了。”
李笑笑知道分寸,只说让我放心,她会保密。
我当然放心,她是我的朋友。
没想到就这十分钟的透气时间,老胡已经从手术室出来。护士们把人推进观察室。
他情况不太好,我到的时候胡春漫捂着脸,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心态崩了。总之都挺让人不落忍。
李笑笑拍拍我胳膊,我应声转头,视线尽头裴雁来正拎着外套站在一边,刚挂上和谁的电话。
“怎么说?”我问。
胡春漫丈夫摇头,平仄音依旧僵硬:“晚上,比较难熬。明早,如果能醒来,可能…可能还有转机。”
我的指尖发冷,靠在一边墙上发呆。
活着的前二十多年,我受过不少苦。但也所幸与亲缘薄,还没目睹过生命的流逝。前段时间看着还挺健康的一个人……我承认我有些措手不及。
回过神时,走廊上只剩下神情涣散的胡春漫夫妇和裴雁来,人都走光了。
我的腿站得僵硬,还没走出几步,小腿一软就要往下栽。手边没人扶我,我自己撑住灭火箱站起来,有点狼狈。
“你还真是没怎么变,一如既往。”裴雁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
既往?
这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一如既往怎样?”我问。
“感情丰沛,多操闲心。”裴雁来语气轻缓,细听有点冷淡,声音很低。
“……人心是肉长的。”我说:“老胡带我这么久,他出事,我说不难过才是假的。”
裴雁来轻点了下头,没什么情绪:“那你心里装的人挺多,顾得过来么。”
懒得再争辩。铁石心肠,他懂个屁。
我走出两步,企图用更具象的假设度量复杂的情感。
“裴雁来。”我站定,回头看他,语气并不郑重,“如果躺在那儿的是你,我不太想活。”
第49章 他总不能吃这套
老胡有家人,晚上用不着外人陪护。
电梯很慢,蜂群一样的人堵在过道上,加之老胡情况不好,我又没控制住说了点半真半假的肉麻话,此刻难免心烦意乱。所幸手术室楼层低,走楼梯也方便。
意外的是,裴雁来跟过来了。五层楼,不紧不慢下去要一分多钟,期间他一直在我背后。
半句话不说,但楼道里脚步声却一致。他走路快,我从前跟他跟久了,有些东西被肌肉记忆,连步调都变得贴合。尴尬之余有些难堪,我几次想打破这诡异的同步,可像是装了自动校准装置,没乱两秒,就又会复位。
一分半说长不长。出了门就是露天停车场,李笑笑还没走,她个子高挑,我抬头就看到。
“林,林林哥!”
李笑笑身后站的是小米。他看见我,蹦几下挥手,但他脸上的笑很快消失:“……裴,裴律师,裴律,您好。”
李笑笑眉头分明一挑,转瞬又压下:“小山,裴律。”
“怎么还没走?”裴雁来笑问。
李笑笑叹了口气:“您别提了。我僵坐了一整天,颈椎病又犯了,根本没法握方向盘。本来打算让小米当司机,结果……”
“……”她不说我也懂了:“他没驾照,你算找对人了。”
小米脸爆红:“对对对不起!”
我乐于助人:“我送你们。”
李笑笑却突然暧昧一笑,我顿觉不妙。
“等等。”她把头发撩到耳后:“已经这个时间了,大家都还没吃晚饭呢吧?要不,一起?”
草。
我缄口不答。毕竟我点头不点头意义不大,重要的是裴雁来作何反应。
并没冷场。我看向裴雁来,但他竟然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可以,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客。”
小米脸色一僵,吓的;我表情失控,也是吓的。只有李笑笑笑意盈然。震惊之余,我警铃大作,草木皆兵,甚至开始怀疑裴雁来喜欢的是李笑笑这款。
——纯属胡扯。
医院三公里外就是新湖滨天地,网红餐厅连开了几排。我载着小米和李笑笑,裴雁来开自己的车,这个时间有些堵,十多分钟后才在一家主打海鲜的自助餐门口汇合。
自助餐厅标价近四百元一客,不便宜。
比起虾蟹贝蚝类海鲜,这家最出名的反而是自取的冰激凌。我逛到冰柜前,李笑笑正一手拿着纸盒,费力和开心果奶油味的冰激凌殊死搏斗。这口味太受欢迎,被刮得只剩下一层底,冻得很结实。
我想说我来,手刚伸出去,却没想到裴雁来接棒。
“需要我帮忙吗?”
李笑笑被吓了一跳,蛮力下冲,话音刚落就歪着身子铲下一块不规则的绿色冰激凌。
我知道自己吃起醋来不分人和场合的德行,有心控制,但还是没管住嘴。
“裴律,”我装模作样指指也见底的巧克力味:“这个也难弄,不然你帮帮我?”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
李笑笑见鬼似的看我,我磨着牙,尴尬地蜷起手指。
可没想到,裴雁来居然真用冰激凌勺挖了球——黑糊糊一坨砸进手里纸盒时,我人都是懵的。
等到裴雁来先回了座位,李笑笑才面目狰狞凑过来:“妈的,林小山,我今天才算看透过现象看本质。”
“……什么?”
“诡计多端小男同。”李笑笑道:“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面无表情撒娇这种杀招。”
撒娇?杀招?
我人傻了,冷笑一声:“这周末有时间去看看脑科。”
拜裴雁来和颜悦色所赐,这顿饭吃得算是和和美美。小米甚至趁本尊去结账的功夫,拿手指磕了个头,小声说,裴律师人真好,以前觉得他可怕是我眼瞎。
我嘴角一抽,深以为他该和李笑笑一起去挂号。
到该散伙的时候,这个时间大都各回各家。停车场里,小米自觉地拉开李笑笑smart的后门。裴雁来适时提出需不需要他送,小米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他家和笑笑顺路。
不意外,裴雁来没有强求。
但我正要坐进驾驶座,他却突然喊住我。
“林助。”
裴雁来看着手机,荧幕的光打在脸上,俊美得有些诡异。
我定住,问:“怎么了?”
“下周末我有个私人行程,”他笑了笑:“工作麻烦你帮我推掉。”
我想起日程,犹豫着多嘴一句:“周六下午还有和微讯副总的会面。”
他很耐心地重复:“全部取消。”
“……好。”这还是回国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要求双休。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裴雁来这么重视?
我猜不到,也想不通。于是洗完澡倒在床上,又开始琢磨为什么他今天如此反常。
虽然裴雁来确实是金刚石打出的心肝,但老胡跟他没仇没怨,病危的消息不至于让他心情愉悦至此。
思来想去,我狐疑地锁定那句信口而出的真心话。
——“如果躺在那儿的是你,我不太想活。”
生不同天死却要同日的桃园情……裴雁来总不能是吃这套吧?
有点儿离谱的。
没机会让我深想,压在腰下的手机嗡嗡震起来。我的工作邮箱收到一封陌生邮件。
发件人账号我没备注,点开,是一份邀请函。
规格很正式,指名道姓“林小山先生”,下缀一排英文Xiaoshan Lin。说是周末在近海有一场夜钓活动,两天一夜,船上提供餐饮钓具,来往交通他来负责。受邀人数不多,期待收到答复。
落款是梁心。
青年影帝神通广大,恋人又是海外old money,轻松搞到我的邮箱账号并不稀奇。但我和二位只有一面之缘,竟然被邀请参加小型聚会,这挺不可思议的。
受宠若惊之余,我福至心灵地想到裴雁来。
我是他助理,他没工作,我也可以闲下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周末,两天一夜,梁心和郁行野,会有这么巧的事?
赌狗是我的本质,邮件很快编辑好,我心跳加速地回复,“荣幸之至。”
不知道算不算好事,老胡第二天一早醒过来,但高烧不退,很快又陷入昏迷,中午被送进了ICU,状况反反复复。虽然不许进病房探病,但我还是跑了一次医院。胡春漫脸色憔悴,她丈夫很讲究的一个人,都忙得胡子来不及刮。
一直悬着心到周四晚上,老胡病情才有转好迹象,终于在次日凌晨,被从ICU转入普通病房,但听说合上眼远比清醒的时候多。
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周六一早,准时坐进停在家门口的车。
司机一路沉默寡言,我在后座眯了一会儿,到港口是中午十一点。
打开车门,腥咸的海风灌进鼻腔,我的衣摆迎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祝您度过愉快的周末。”司机临走前说。
一艘高级渔船停在岸边,船头站着。
我几乎是奔向目的地。
离得越近,裴雁来的身影清晰可辨。在律所里西装革履是日常,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穿私服。初春,海边温度不算高。灰黑色夹克拉链开着,露出里面同色系的高领薄毛衣,他撑着围栏,额前碎发被海风吹得凌乱。
真他妈像是时空穿越,我差点儿分不清今夕何夕。
梁心和郁行野已经站在船头,身侧放着钓竿,正和大概船长之类的人说些什么。看见我来,梁心扬手,说:“欢迎。”
我颔首以对,算是打了招呼。
动静惊动裴雁来,他侧过脸,投来视线。我走到他面前,笨拙又干瘪:“裴律。”
他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至少从脸上,我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裴雁来手插在兜里,目光尽头又落上海面。在晴天白日里,海是碧波白浪,近岸处水面清澈,寄居蟹类和小银鱼来了又走。
“好不容易有双休,”他问:“怎么不去探病。”
意料之外的回应。
色令智昏,我将将回神,差点脱口而出:“想来看……”你。
当然是来看你。
说出来会怎样?他总不能把我赶走。像馋疯了的狗看见肉,有一瞬间我甚至狂妄地这样想。
不可以。冷静一点,林小山,他做得出来。
裴雁来眼睛颜色浅淡,不带笑的时候,冷漠如有实质。他看我,我立刻垂头避开视线,怂地改口。
“……想来看海,我以前没见过。而且老胡的情况也暂时稳定,他家人都在,我帮不上什么忙。”
铁链围栏上扑哧扑哧落了只麻雀,灰扑扑地撞上来,裴雁来动作庆轻柔地探出手,挥手时却挥得无情,鸟被惊到,啾啾叫着逃之夭夭。
“这样。”他说。
我还正心虚,生怕又在哪儿露出马脚,他倒好,一个语气词没了下文。
松口气的同时也觉得不公,可感情不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如果一定要把心放在天平上称重,我可能会迎来与裴雁来的对垒中,此生唯一一次压倒性胜利。
不值得骄傲,悲情倒是有余。
尖锐的口哨声从船头响起。
我抬头,是梁心。影帝是武行出身,矿泉水瓶在他手里像马戏团里小丑的道具,空中旋转两周半,又稳稳落回掌心。
“船上还有东西要准备,你们再等一会儿。接着。”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我下意识敞开怀——三分。
“谢了。”
话音刚落,又飞过来一次性的塑料杯,我哎了一声,没来及伸手接。但杯子没落地,裴雁来抓住了。
他随手抛进我怀里。
杯子一摞有四个,我不明所以地拆开,先倒了半杯水,想递给裴雁来。
但还没来及递出去,他就像能未卜先知,说,“不用,我不渴。”
“……”想骂他自恋都骂不出口,毕竟也没冤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