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举在身侧,我突然想起什么,脱口问:“四个杯子。一共来了多少人?”
“二加四,”裴雁来似乎有点儿无语:“……你算一算。”
二加四等于六,六个,这种加减法我还是可以心算的:“那还有两……”
我耳侧忽然一凉,说了半句就戛然而止。
远处很快传来惊呼,此刻格外清晰传到我这儿。
“哎——宝贝儿,我线呢?我草,怎么没甩出去,挂哪儿了啊?你帮我看……”
“Shit!Gavin!你快松手啊!别他妈拽啦!”
“怎么了?怎么了啊?我看看……我靠!”
我尚且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刚想回头,左耳耳垂后知后觉阵阵牵拉的胀痛。
杯里的水突兀地落了红,很快洇开一团类香烟漫开的形状,像钢笔漏的红墨水。
右手一摸,指腹残留粘稠的,温热的液体。
——是血。
“啪嗒”。
远处闹出什么重物落地的动静,紧随其后的是慌张的脚步声。
“裴雁来,我……”我有点儿慌了。
“别动。”
裴雁来突然单手钳住我的下颌。
他姿态从容又冷静,我奇异地获得一种安定。
我说好,然后裴雁来的手指攀上我的耳垂。常年搏击射击有氧无氧,他指腹粗粝,擦过胀痛的位置,好像是在取下什么勾进肉里的玩意儿。
有点痛,但想到施予我疼痛的是裴雁来,野火燎原般的麻痒登时自尾骨而上。
见鬼,我有感觉了。
过程很短暂,于我而言却异常漫长。
裴雁来取下来的居然是一枚鱼钩,拽两下,发现还连着长长的鱼线。
……我在陆地上被人给钓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离谱。
身后,脚步和喊声由远及近。
我面无表情地自嘲:“怎么说?开门红,好兆……草!”
耳垂骤痛,我没忍住骂出声——裴雁来不声不响地捏住我渗血的伤处,像是想从里面榨出什么。
下手真狠。
松开时,他食指和拇指上都沾了红。
“恭喜,”他三两下把血抹在我眼角:“穿了个耳洞。”
第50章 春日梦
鱼钩是弯的,这洞打得很刁钻,如果能看到横切面,应该是自下而上的弧线。
耳钉捅不进去,因此裴雁来的耳洞说并不成立。
开了船,我才知道甩杆钩我的人叫程含英。他皮肤很黑,但五官英俊硬朗,英文名Gavin,听梁心说是郁行野的狐朋狗友之一。
他的女伴叫Jane,一头蓝黑色卷发,个子娇小,长得甜美,大多数时间说话细声细气的,职业是美妆博主。
我倒霉是真倒霉,但不幸的万幸,鱼钩是全新的,没生锈,Jane又是护理专业毕业,改行前还在三乙医院做过一年护士,耳上的伤口也被她妥善处理好。
海钓不是件容易事,船行进中海水分拨,所以没法打窝。
裴雁来和我都是第一次接触。两人一边一个杆,腿边各方一个桶,两小时都快过去,桶里还是空空如也。倒不是鱼不咬钩,主要是没本事钓上来。
但程含英显然驾轻就熟。
下午日头依旧很烈,我把帽子反卡在脸上遮光,突然听见后方传来程含英的惊呼。
“宝贝儿,宝贝儿!刚来了条石蚌,走运了真带劲!快来帮忙!”
“就来就来,你等我半分钟。”
“我草,我等得了鱼他妈等不了啊祖宗!快点儿的来搭把手——”
“哎呀你急什么?叫郁先生和梁哥啊,我能帮上什么忙。”
“别废话了姐姐,我给你跪下……我草!”
……
一阵折腾,程含英兴冲冲跑过来。
他拍拍我,我掀开帽子,第一眼看见的是他钩上的鱼。鱼还在挣扎,尾巴甩得欢,打了我满脸的水珠。
“怎么了?”我不明就里地往后撤。
程含英把鱼一提,笑得痞里痞气:“哥们儿,看好了啊,这是石蚌鱼,在海上很难钓的,市面上一千多一斤。我放在你桶里呢就算是你的,权当我的赔礼了,别客气。”
“我……”
什么话都还没来及说,鱼就扑通一声垂直落进桶里,砸进浅水溅起水花。程含英送完鱼,扭头就走,只留下潇洒的背影。
“我没客气。”这真是郁行野的朋友?不太像。
鱼钓不上来,裴雁来又眯着眼入定,船离岸愈来愈远,喧嚣声也变少,几乎像是要与世隔绝。我百无聊赖地决定荒度时光,于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天黑是在六点多那会儿,路过在捕鱼的渔船闹得动静很大,我被吵醒。
脖子被海风吹僵,我艰难地左右活动,目所能及之处,除了黑梭梭的海面和远处几点光亮,就只有裴雁来和他的鱼竿。
鱼竿被坠弯,水下应该有鱼咬钩,他却稳坐钓鱼台,不动如山。如果不是还睁着眼,我都以为他也睡了。
“裴雁来,”我哑着嗓子提醒:“有鱼。”
或许是我多此一举。
“看到了。”他说。
“……”我干咳两声清清嗓子,问:“你困了吗?”
“嗯。”他依旧应付我,也不知道听没听我说了什么。
裴雁来视线放得很远,像要将一成不变的海面看穿,看到风的边际,看到世界尽头,环绕一圈再看到自己的后背。
我突然意识到跟过来是个无比正确的选择。静谧到安和的晚上,与世隔绝的海面,只有我和裴雁来的甲板,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如果现在发问,即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我也不会后悔。
我提着凳子,默不作声地挪到裴雁来身侧,然后坐下。
海风咸湿,船在浪里颠簸,好在我不晕船,还能自若地做几个呼吸。
裴雁来的漠视有时可以当作纵容,我深谙此道,于是试探着开口:“他们几个呢?”
鱼杆恢复成直线,鱼已经跑了。裴雁来戴着手套的手指敲打着握杆,半天才微露倦色道:“在船舱里做刺身。”
“晚上我们不烤鱼吗?只吃生的?”
他有些累,言简意赅:“等着。”
……行,我等。
这个角度抬头看夜空,会产生即将被吞没的浓烈错觉。人这么小,一生这么短,掀起的浪头,陨落的星星,拂面的夜风,都可能成为生命的最后一镜。死亡是庞大又瑰丽的话题,但我此刻想到死,浮现的第一张脸竟然是老胡。
不是很妙的念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老胡生病的事。”我问他。
裴雁来嗯了一声,说:“不难猜。”
不难猜?我干笑两声,语气不算好:“我猜不到。”
意料之外,裴雁来突然转头看我,似乎觉得好笑:“你在对我发什么脾气。”
他不理解,我也不强求,于是从善如流:“对不起。”
裴雁来开始打量我,那是种十分微妙的眼神,声音很轻:“你想说什么。”
我斟酌着,打算采取迂回的策略。既然陪他送死的那句话成功取悦了他,那重复记忆应该是个好的开头:“那天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哪天的话?”他似乎无所动容。
我毫不介意地解释:“老胡手术那天。”
裴雁来突然顿了顿,转过头,果然什么都没说。这种反应在他身上不太多见。
气氛不差,我想是时候提到裴崇。那天在鼎润误打误撞的见面,以及多年前的匆匆一眼依旧让我挂怀。
没人比我更想搞明白孙汀洲和那位到底是不是那种关系,人的性向、以及对边缘群体的态度又是否会随着时间流变,只是这个话题太微妙,我措辞半天只蹦出三个字。
“裴董他……”
裴雁来的鱼竿突然又被压弯,弯下的弧度有点夸张,应该是条大鱼,我下意识闭上嘴。本以为这次咬钩的鱼也会被放生,但没想到,他竟然有所动作。
鱼被遛上几圈,力道不减,可偏偏遇到的是裴雁来这怪物。看着温雅,实则凶悍。
手臂肌肉骤然发际,鱼线猛收,握杆一扬,很快,体型硕大的鱼腾出水面,有力的鱼尾乱拍“哗啦啦”掀起片片响声。挣扎无用,最后它落进裴雁来脚边空置的桶。
裴雁来收杆,慢条斯理地扯下手套:“现在,包括以后,你不会再和他们见面。”
不是他,是他们。
包含高文馥,单薄又无情的两个字囊括了裴雁来的双亲。
常见的回避姿态,又是不让我再过问的意思。我想到不知所踪的林辉,不甘心一股脑涌出来。他一边把我扔掉,一边藏着秘密,这些秘密和我相关,我却一无所知。哪有这样的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我说:“那好,裴雁来,我们谈谈林辉。”
这一刻时间仿佛在坐标系上被扭曲成曲线,裴雁来摘下右手手套的动作慢下来,然后彻底停下。他神态自若地转过头,注视我:“林辉是哪位。”
或许他确实不记得酒鬼的名字。
我撑不住,先挪开视线:“是我爸,我跟你提过的,在很久以前。”老歪没必要骗我,如果不是因为心里笃定,我差点儿都要被他骗过去。
“嗯,然后呢。”他点了下头,言下之意是印象浅淡。
娱乐圈不收他真是损失,我几乎有些想笑:“你把他揍了一顿,对么?我是该为自己说谢谢,还是该替林辉本人委屈。”
打完就忘,不太合适。
海风吹过,裴雁来把手套丢在一边,额前的碎发被吹乱。如果不是胸腔还在起伏,他简直沉静得如同一尊华美的雕塑。
“你记忆力比我好。但如果真的需要提醒,我乐意效劳。”我面无表情地滔滔不绝:“高三,你常去的那家酒吧,还有……”
话没说完,我眼睁睁看着裴雁来伸出左手,又狠又准地横着卡住我的嘴。
双唇间是触感陌生的皮肉。我和他对视,他眨了下眼睛,嘴巴一张一合,终于对我作出警告。
“可以了。”
语气平和,姿态强势。
我喉结滚了滚,放任陷入这场心照不宣的僵持。
船舱里突然传来便携音响的乐声,我依稀记得Jane的背包里是有这么个东西。
……
“寒风不消说,误入千层楼”
“点一把野火,无忧亦无愁”
……
女声低沉沙哑,臊得我耳廓发红,鼓膜连着心脏在跳。
在海上怎么燃起野火?我越想越魔怔。
裴雁来的虎口就在唇间。火是红色,血也是,这算不算合理的代偿。
我抿紧嘴唇,贪婪地试图和他的手接吻。打针前要用碘伏在皮肤上消毒,于是我探出舌尖,在他虎口处轻舔。
裴雁来肌肉骤然发紧,他想抽手,但我得告诉他为时晚矣。
我有两颗不太典型的虎牙,因为不常笑,没人在意过,连我自己也是。但此时此刻,我用它们厮磨那块皮肤,留恋地想着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一口咬下去,裴雁来猛地撤回去,我却不要脸地追上去。船猛颠一下,我失重一样跌倒在他身上,两个男人的重量,软折叠椅远远承担不住,吱呀一声垮塌,我和裴雁来栽到地上。
桶被打翻,大鱼跳出来,一跃到远处的甲板,癫狂地扑腾着身体。
裴雁来的脸近在咫尺,月亮洒了他半面光。
记忆里,我从未和他有过如此漫长的对视,如此平静,又如此晦暗。
直到皮肉被刺穿,他吃痛地皱起眉,是极为不悦的神态,手用力抽开。因为他的动作,微量的血液终于漫进我的齿关。
尝到铁锈的味道,我味蕾错乱,错认成烈酒。
我天真地以为以为这一刻会持续到宇宙尽头,但突如而来的海风卷散歌声。
梁心拉开窗户,从船舱里探出头。
——“裴律师,林先生。钓不上来就算了,我们在烤鱼,过来吧。”
上面亮,底下黑,他看不清我们,但我迟疑间牙关一松,裴雁来已经抽出手。
“好的,马上来。”
裴雁来说着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到的水。
我也爬起来,像酒劲刚醒,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到底做了什么疯事儿。
裴雁来捏着手套把鱼粗暴地扔进桶里,响声震天,抬腿就走。我喉结滚了滚,企图亡羊补牢,匆匆叫住他:“伤口,不然我,我帮你处理一下?”
“林小山。”
意料之外的,他竟然真的停下。
我讷讷:“啊?……嗯,我在。”
“事不过三,我给过你机会。”他侧过脸留下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很短暂,阴冷又潮湿,语气却轻和又平静:“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事不过三,给我过什么机会,他又在做怎样的倒数……我听不明白。
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我尚且琢磨不清他想说什么,手机却突然响了。
是我妈的电话。
“小山啊,在忙吗?”因为信号不好,她声音有些小,但勉强能听。
我喉咙干涩,清了清嗓子,答:“在外面。”
“啊。”她闻言加快语速:“前段时间跟你讲过的,你高叔叔客户的女儿,你还记得吧?”
“……记得。”我倒真想说不。
她笑笑,语气温柔轻快:“她四月初正好在你们律所附近办点事儿,我一听说,就帮你约了一起吃个午饭,这事儿你得记在心里啊。我已经把她的电话发给你了,具体的你们年轻人自己联系。对了,餐厅记得提前定一下,不要怠慢人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