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雁来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抬眼看我像时像在看傻逼,说,你。
哦,我。
我?
于是两天后,我就和裴雁来坐上了故土重游的航班。
官方安排的是商务舱,环境并没不舒适。原因是正值暑期,家长带孩子出去旅游的旺季,我坐在过道,左手边就是一大家子八口人,还带着年纪小的小孩,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这种环境,别说裴雁来,我都很难睡着。
我塞了一只耳机给裴雁来,裴雁来闭着眼睛,拿掉,说嫌吵。
机舱里不止我和裴雁来有意见,不到两分钟,就在裴雁来睁开眼,神色平静却暗潮汹涌,意欲有所动作时,后面坐着的一位年轻姑娘开口。
“不好意思阿姨,飞机上禁止喧哗,可不可以小声一点,咱们互相体谅体谅。”
“……行行行。”那阿姨被人点名要求闭嘴,面色不佳,但还是拧起小孩儿的耳朵:“你再吵一句,你妈我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摔成肉泥,听见了没?!”
小孩哭嚎一嗓子,听完害怕地把嘴捂上了。
短暂的安宁,我舒了口气。
飞机上连不了网,但微博上本地缓存的媒体长图还在。
三天前,“首都连环迷奸案”上了热搜。
迷奸案的主角王昊天,男,二十九岁,前某互联网公司应用程序员。除常混入女性公共卫生间偷拍外,连续三年以相亲为借口,非法购买违禁药品,使用暗中下药的手段,迷奸了数十名女性,并拍摄不雅照片以作威胁。
期间,还有多名受侵害者自述,称曾被其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进行骚扰、猥亵。
检察机关依法提起公诉,因事实清楚,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一审法院判处十一年有期徒刑。判决宣布后,王某放弃上诉。
不过调查的结果确实让人意外。
强奸虽然是公诉案件,但由于涉及个人隐私,立案难,取证难,法院对于是否构成违背妇女意志的要件认定方式模糊不清,导致受害人应以愿意与否决定性行为的正当性的权利难以得到维护。
就比如这起连环迷奸案,受害者有数十位,最后畏于被告手里的照片和舆论压力,没人选择报案。
可悲吗?
我想,置身事外的任何人都没权利代替受害者对事件定性。法律人更需警醒。
裴雁来在我身侧闭目养神。
我碰了碰他的手腕,没什么意图,他也没什么反应。
时至今日,我大概能明白裴雁来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行业。
被宗教主导的民族,宗教本身是强大的暴力机器,其他形态同理,因此并不存在更强大的个体。在这样理论上规则至上的世界里,能被法律规制的对象是个体臂展可触及的最大边界。
果然是野心家的战场。
下了飞机,活动方本应派人接去统一订的宾馆,但裴雁来提前拒绝了。他约了车,目的地是他高中住的那套公寓。
陵市是阴天,温度比首都低了不少,打开车窗,风争先恐后地吹进来,凉爽舒服。
一个离谱、但放在裴雁来身上又很合理的猜测萌生,我问他:“你来参加论坛不会是因为……”
“嗯,”裴雁来垂着眼,说,“首都太热,烦。”
“……”果然。
没想到第二次走进这间房子已经是十年后。来之前,裴雁来叫人打扫过,床是新换的。
因为没人居住又套着防尘罩,家具损耗并不大,除了过时的电器,乍一看像是新居。
就待几天,带的行李不多。刚收拾完,裴雁来就问:“想去哪儿。”
论坛从明天起分三天举行,上午下午加起来六个小时,剩下的都是自由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我想了想,给出了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意见。
“不然随便逛逛?”
然后我和裴雁来真的去随便逛逛了。
小区离高中太近,没走几分钟,就看见了陵市一中的学校大门。
学校门口有家夕阳文具店,听说是店主是世袭制,店龄比我年纪都大。
十年前店门口拴着只年幼的吉娃娃,现在居然还在,只不过它风烛残年,比记忆里干瘪了太多。
这只吉娃娃从前见到裴雁来就狂吠,姑且算是动物对危险的预判,但它在我之前就获得了裴雁来多余的目光——讲出来很丢人,可我确实曾经嫉妒它,并且在重逢的此刻,我清晰地回忆起那时的滋味。
我和裴雁来走近,那只吉娃娃就从地上站起来。它四肢细得像枯枝,眼睛凸出来,但跳起来狂吠的姿态矫健得让我恍惚。
叫声又尖又亮,然后意外也不易外的,裴雁来再次被它吸引了注意力。
我不太开心。
蹲在它攻击范围之外,我和它平静地对视,然后让它“闭嘴”。这件事我做过很多次,只是从前都是在裴雁来离开后我偷偷吓唬它,而这次是当着裴雁来的面。
童年阴影会伴随人的一生,或许狗也是。
我也没想到这只吉娃娃会和十年前有一样的反应,几乎像条件反射。
它倒在地上,四只蹄子往上蹬,愤懑郁结到我开始自我检讨,是不是不该和一只耄耋之年的小型犬计较。
和它的对峙被裴雁来一声笑打断。
我站起来,说:“这狗不仅凶,还耍无赖。”
裴雁来用一种很新奇的目光打量我,半天才说:“不叫的狗咬人最凶。”
语气十分微妙,我立刻就意识到此狗非彼狗,闹了个大红脸。
继续往前走,路过学校正门,陵市第一中学几个字重新做了电镀,大门也翻新,暑期暂时没有学生,但保安还在岗上。
我的高四是在另一所寄宿学校度过,和那里比起来,这里更像人间。如果裴雁来在,那就是天堂。
“李逵当时劝我不要复读。”我踩了踩地上的石块:“我没听。”
从北方飘来一朵阴云,刚好把太阳全遮住,我和裴雁来的影子都变淡了,轮廓带着毛边,分不清谁是谁。
“我想去首都找你,当时想的是…虽然不是一个学校,但再不济也是同一个城市,说不定就遇见了。”
裴雁来把石块踢飞,这下我只能看着他。他说,“嗯。”
他的反应很正常,我却觉得微妙。
我愣了下,问:“这些你全都知道?”
“知道。”他点头,答案并不意外。
突如起来刮起一阵风,凉且带着潮气,我和裴雁来的衣角都被吹起,大夏天竟然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李阳鸣案二审结束的那班地铁上,燕大学生对裴雁来的议论仿佛就在耳侧,裹挟车厢穿过隧道的摩擦声,把我带回很多年前那个和我妈意见相左的晚上。
沉默半晌,我近乎笃定地问他:“你大一下学期出国,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我模拟填报的志愿表。”
照顾我妈孕期的情绪,高四那年,我打印出来有整页A4纸大小的拟定志愿,选定的高校天南海北,就是没有一所在首都。
我知道我不该想太多。
于情于理,如果裴雁来有去耶大的机会还选择留在燕大,这才是反常。但很遗憾的是,关于裴雁来的事我很少猜错。
关于这个问题,裴雁来没给我任何答案。冲动如浪涌顷刻间没顶,我去牵他的手,像青春期早恋的情侣,我们掌纹贴着掌纹,不必用力也紧合。
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向前走,从校门前经过时毫不留恋。我却知道我是对的。
我曾以为裴雁来钢筋铁骨,无空可入。
优雅温和的表象让他在利益至上的人情社会如鱼得水,无往不利,他永远从容,永远游刃有余,永远做谋定而动、拉着弓的猎人——奥林匹斯山上只有一位宙斯。
但世人画不出完美的圆,裴雁来也不能例外。
……我以为的纯粹利己主义者其实并不纯粹。
裴雁来的利他情结是我。
晃到“半斤废铁”门口时,我还在想,老天,我有这么大的魅力?裴雁来遇见我也算倒了八辈子霉,我得对他再好一点。
春节后看见老歪的朋友圈,他花了一个月把“半斤废铁”改造成餐饮并行的多元酒吧,显然小有成果。临近饭点,客流比之前多了不少。
我和裴雁来推门进去,刚好撞上老歪。他又蓄起胡子,看样子现任已经变成了前任。
“欢迎光……嗯?是你们?”
老歪看看他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他,突然笑出声:“今天喝什么?罗马爱侣还是撒哈拉蜜月,我亲自给二位做。”
东拼西凑的酒名挺能唬人,我问:“你现编的?”
老歪推推墨镜,声音低沉:“你怎么知道。”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少贫。”
“这位是?”裴雁来侧着头,突然温声问。
我还没开口,老歪却摆手哼哼两声,柔声道:“叫我老歪就行。”
我不确定裴雁来是否记得这号人物,补充道:“老朋友了。”
“少套近乎,谁和你是老朋友,骗我打折呢吧?”老歪摆摆手,做作地对我说:“忘了问,您叫什么来着?”
年逾五十的人来疯,也是少见。
“差不多行了,歪叔。”裴雁来在,我不乐意配合他演戏:“今天不喝酒。”
老歪拿不住了,捂着嘴笑了两声。
他正式发了个招呼,就要领我们去僻静的位置,裴雁来却看着他,轻声说,我记得你。
老歪一愣,和他打太极,我也记得你,你长得帅,高中那会儿经常来喝酒。
裴雁来笑笑,垂下眼,我看不清神色,没再说什么。
我猜他应该想到了过年时我打给他的那通电话,又或者想起当年林辉惨案还有这样一位目击者,而这个人有极大的可能,碰巧把事情始末转告给了我。
但这些已经不太重要了。
没点餐,老歪却做了两个半份的牛油果鸡蛋沙拉——牛油果我和裴雁来一人一半,核在他那儿;鸡蛋我和裴雁来一人一半,蛋黄在我这儿。
我说,又没说不付钱,歪叔,您可有点儿抠。老歪却答,小孩懂什么?我这是夸你们俩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萝卜一个坑,命中注定。
俗话太俗,但最后一句的吸引力却偌大。
——我们曾被撕裂、或又粉碎,形态残缺,但断口的钥匙也会有匹配的门锁。我打开他,他吞没我。
命中注定,多好的词。
吃完饭是八点,灯光骤然暗下来,正式到喝夜酒的时间。
裴雁来和阴影极度契合,在暗处他不再做君子,头顶一盏昏红的小灯亮起又熄灭,像点燃的野火,他的五官随光明灭,俊美到危险。
我明明没喝酒,却色玉熏心,觉得自己快醉了。
恰逢老歪请的驻唱歌手今天因故迟到,我头脑一热,临危受命接过话筒。
“送你的回礼。”起身时,我对裴雁来这样说。
键盘手敲了个调,我坐在高脚凳上,比了个OK的手势。台下喧闹,稀稀落落吹起口哨,乐声响起,我只看得见一个人。
……
“愿可做你,”
“脚下那堆烂泥。”
裴雁来,向你献祭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我的姿态不够美丽,不够柔软。
甚至饥饿如闻见锈味的水蛭,难缠如嗜阴贪潮的苔藓,唯有独占欲磅礴又旺盛。
“来守护你,”
“我未理身上那污秽。”
但你看看我。
看看林小山这个人。
他灵魂干瘪、精神生活乏味、除了尚且年轻的肉体一无所有。
“别轻视我,”
“纵是这种烂泥”
人类向死而生。但只要你在那头,他可以偏航。
这份真心坚贞独一,无可匹敌。
……
连呼吸声都被麦克风放得这样大——
“能滋润你,”
“耗尽每分让你艳压一切。”
我是这种烂泥。
我爱你。
?阿列夫零
《烂泥》许志安
第68章 你心有不甘
论坛开幕当天,早上八点全员到会。我精力远不如裴雁来旺盛,闹钟六点钟响起时,手腕上的指痕和腰腹还在作痛。
怪我,不该在正事前一晚不知死活的撩搔,被拖回家后果然被裴雁来无情鞭挞。
……不能细想,实在快活过头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又倒下,再睁眼时裴雁来已经西装革履。
“几点了?”我再次惊醒。
裴雁来戴上腕表,垂眼看了看:“七点零三。”
正值前调,他身上“Straight to heaven”的香气明显。我深吸一口气,但时间不等人,无心进行别的联想,只能匆忙从床上爬下来。
爬不是夸张的动词。我下肢酸软,真站不稳,狼狈到家了。
草。
我忍不住想骂他。
“你不用去了。”
正当我像条缺水的鱼一样想从地上弹起来,裴雁来却横揽我的腰,重新把我摔回床上。
“我不用去?”这话听着像把我辞退了一样,社畜的本能让我心头一悸。
裴雁来整理领带:“主办方的邀请函上没写你的名字,你不来没有影响。”
道理是这样,但哪有不带助理一个人到场知名律师?裴雁来不在乎这些条条框框,我却不想让别人另眼看他。
他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突然开口:“记得么,你赢过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