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假天真问:“那你毒吗?”
陆南川被假象迷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神,却在顾玉琢脸上捕捉到坏笑,亮晶晶的一双眼看着他,说:“夸你呢陆老师,说你好看。”
陆南川从小到大经常挨夸,要么是长相要么是成绩。他早习惯了周遭审视的目光和时不时的奉承,真情假意,都不重要。
但顾玉琢这一句却让他脸上热起来。
空调房里,四周围都被吹得凉丝丝的,他脸颊却被某种不熟悉的情绪烘得如同坐在火塘边。
他安心地喝粥,视线浮在粥碗上,对顾玉琢的话没回应。
黑崽本来也就是拍马屁,没期待马屁拍出去还能得着马一句谢,只要不是拍到马蹄子上就行。
陆南川浑身虚的慌,热粥热汤下肚也没支棱起来,可闭上眼又睡不着,翻烧饼似的在一米宽的病床上折腾。
“陆老师你失眠了?”顾玉琢问,“要不我把灯关了?都十一点半了,别的病人都睡了。”
是啊,都十一点半了,你不回酒店吗?
陆南川看着他。
“我不走,行军床都搬来了,我不能走。”为了让陆南川安心,黑崽又加了一道保险,“前几年我爸割阑尾住院,我也是这么陪床的,有经验。没事,陆老师,你想上厕所就喊我。”
陆南川让他一声“爸”噎得窒息,顿时不想看他了,撤回目光,转身背对着崽。
顾玉琢一瞧,真好,我进步了。我不但读懂了陆老师憋在眼神里的意思,并且进行了合理的回答,一点都不做作,是个优秀的晚辈了。
他起来去把照眼睛的灯全关了,只剩下一盏夜灯,在沙发边冒着幽光。
这一晚注定是个没法安眠的夜。
陆南川一宿没睡成安稳觉,药效来的不是那么迅速,肚腹隐隐的痛感驱使下,又跑了两趟卫生间。挨着枕头躺平后,又怎么都睡不实在,直到初现的晨光穿过天空蓝的窗帘,给病房铺了一层毛茸茸的亮。
顾玉琢是倒头就睡,可行军床窄得很,他睡觉不老实,腿甩在床下,早上一睁眼,从胳膊到腿,中间连着一截腰,没一个地方不难受的。
他觉得站起来时候就跟一条十八截棍成精了一样,咔嚓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嘶吼。
要不是前面床上坐的是陆南川,他就直接扑上去了。
急性肠胃炎如果治疗及时本来也不是大毛病,陆南川能在病房混一宿纯粹是那八百道弯电话的关系,现在天亮了,他肚子也偃旗息鼓了,就得给上午来住院的人腾位置。
袁茂借剧组的车在楼下等着,车上还有导演助理和一个制片人。
未免一撮人聚一起引起注意,他们仨都没上去,那二位干脆是走步梯下来的,全程谁也没碰上。
安全。
郭天禾的意思,让陆南川再歇一天,不着急赶进度。可陆南川没同意,让直接去片场。
站顾玉琢的角度看,陆南川挺拼的。
他有奖项傍身,有作品能撑起脊梁,有硬气的资本,不是才进圈的毛头小子,大可以偷闲一日半日,何况实打实是病进了医院,谁也说不出什么。
但怎么说呢,他这种“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的理所当然劲儿,让顾玉琢挺佩服的。
成功的人多少要凭些运气,可运气背后,总要有些懒人们达不到的优秀品质作为支撑。
世上没有白来的功成名就。
在郭藏獒的带领下,整个组都处在严肃活泼团结紧张的气氛里,效率相当高,眨眼就是一个半月时间跑过去,他们在村里的戏也完成小半了。
这一群人混在河西村,后面拍夜戏就得住下,顾玉琢闲不住,和村里几条土狗都混熟了,还从网上买了狗零食给狗子们分了分。
到了伏天,知了疯了一样在树上聒噪,入了夜也不见消停,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剧组这一排闪瞎眼的灯给闹的,把知了给照成了美国知了。
听着蝉鸣,顾玉琢捧个西瓜在田边蹲着,啃一口嘶一声。
这一夜是激情戏,非常有乡土气息的那种激情。
是于汉唐和城里姑娘发乎情但没有止乎礼的一夜。
里面清了场。
顾玉琢本打算猫郭天禾后面偷偷师,可双方刚吻上他就别扭了,近景一推,哇,别扭死了。
于是转头就溜了。
他出来之后跟袁茂说,我还是太小学生了,纯洁,当场看人打个啵儿看把我给尴尬的。
袁茂去旁边给他拿大西瓜,递到他手里,笑话道:“不是你跟姑娘拍吻戏的时候了?不是你说跟吻自己手没区别的时候了?”
“呀,那不一样,我们青春剧的吻都是点到即止。里面,”他小声凑袁茂耳边,“干柴烈乎……啊!”
就这么,黑崽平地摔了一跤,西瓜也飞了出去。
摔得不严重,油皮都没破,单是摔了满身土。
他站起来拍拍,转头正要跟袁茂说话,就看圆圆张大了眼睛,紧接着,他又倒地了。
——谁能料到,刚走一步,就那么寸,正踩着西瓜皮。
这一下太惨了,胳膊肘和小臂共同壮烈,他被随组医生摁着冲了酒精又擦了碘伏,用巴掌大的创可贴给贴上了。
陆南川和姜鹭这一场戏拍得很慢,屋里没留下几个人,外面围的这一群也不敢大声喧哗,要么低头干自己的事,要么就闲着发愣。
顾玉琢属于闲着发愣的。
他得到一块新西瓜,忍着胳膊上一跳一跳火辣辣的疼,一口一口挺有节奏地啃。啃到一半,听见旁边有人闲聊,讲恐怖故事。
一个说:“知道么,就那层,顶头那间房,听说以前有个人在里面自杀了。”
另一个震惊道:“卧槽!不知道啊,哪层?”
神秘兮兮的声音:“23层,最西边。”
另一个很唏嘘:“咋了,是不是有啥不干净的东西?”
“别的也没什么,就传说谁进谁倒霉,体质差的还容易得病,而且那间房还老漏水,修都修不好。”这个道,“说是酒店把房间封了两三年,后来找大师给里面摆了个阵,才又开始让客人入住了。”
另一个沉默半晌,忽然骂起来:“你他妈三更半夜讲这东西,赶紧呸!”
“这么多人呢,怕什么,再说,又不是你住。”
你妈的,老子在住!
顾玉琢手里的西瓜不甜了,脑袋里从方才就刮起的小风这会儿也不刮了,只剩下肝颤。
他捧着胳膊跑去找袁茂,说可算知道我为什么能平地起飞了,合着是我住的那间房有飘哥!
袁茂对着他脸叨咕了两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道:“行,咱明儿回去就换房,得空我再上隔壁村娘娘庙里给你求个平安符。”
黑崽于是忧心忡忡,直到凌晨三点半收工,和陆南川一块儿坐上返程的保姆车。
路上,他犹豫再三,才转头问陆南川:“陆老师,你听说过我那间房的传闻吗?”
陆南川略感诧异,但没表露,似是而非地问了句,哪一个。
顾玉琢一听,了不得啊,哪一个,敢情不止一只?
他整个人顿时斯巴达了,颤颤地把方才听来的墙角又复述一遍。
陆南川绷着脸,说:“哦,知道,旧事了。”
顾玉琢很痛苦,“你知道你不来救我!”他戏精一样抱住自己,“行了,别解释了。陆老师,我不想跟你好了,咱俩友谊的小船啪一下翻进了阴沟里。”
陆南川乐不可支:“你可想清楚啊,我前几年算过命,金刚护身,能辟邪那种。”
夜里的风很热,包裹着疾驰的车。
车内空调温度却打得很低,凉丝丝的空气像只看不见手,一点点攀上顾玉琢的后背,在轻挠他汗湿的脖颈。
贼吓人。
作者有话说:
嘿嘿(*^▽^*)
第13章
顾玉琢这辈子就没这么痛苦过。
怎么形容呢,就类似于心脏被大锤锤了那么百八十下,以为它烂干净了,结果低头一看还能蹦,只是蹦得苟延残喘,喘一下都得浑身哆嗦。
……
他没想到,飘哥憋了这么一个大招,趁他不在一把子给咕咚送走了。
他们到酒店时候,房间外已经站了几位服务人员,其中有两位西装革履的,一看就是管理层。
见他们过来,西装们点头哈腰,二话不说先道歉,解释说下水管道炸了,所有损失都会按价赔偿,十分地对不起,房费方面将给予最大的优惠。
从头到尾,他们二位的肩背就没打直过,顾玉琢甚至没能看清他们的脸。
后来给咕咚收尸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人家大概是怕他认准了去打击报复。
——真是想多了,要报复也是找个老道来把飘哥给灰飞烟灭了,关他们啥事呢。
咕咚就这样走了。
泡在让人闻一口能瘦十斤的粪水里,臭到灵魂上都沾了屎味儿,下辈子可能没法投胎的程度。
顾玉琢隔着一次性手套接过来咕咚,还有他几双限量版运动鞋,眼睛里几乎泛起泪光。
他的房间已经进不去人了,宛如一个新鲜的化粪池。
最后顾玉琢的行李被抢救出来一部分,但也不能凑近闻,那味道不说上头,起码是挺折寿。
天蒙蒙亮时,这一通兵荒马乱才结束。
也是不凑巧,他们酒店刚接待了百来人的会议,再算上剧组原本包下的房间,竟是连一间房都腾不出来了。客房部经理连连道歉,却也无可奈何,说安排房间只能等会议结束。
这么一来,要么顾玉琢出门再找酒店,要么就跟袁茂挤两天。
可一天一夜的戏熬下来,谁都不想折腾了。
臭烘烘的黑崽转身要去袁茂房间时,发现陆南川站在后面正看着他,说不上的委屈此刻忽然涌上来,促使他两步跨到陆南川面前,把情绪宣泄出来:“陆老师,咕咚没了!”
“别难过了,”陆南川说,“回去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这种骗傻子的屁话自然没有效果。当然,顾玉琢也不是真要闹,他就是不得劲。
“那行,我回去了。”他整个人都塌架子了,“陆老师晚安。”
“去哪儿呢?”
还没走,陆南川又拦住他。
顾玉琢仰脸:“去圆圆房间先凑合两天。”
“小袁他们都是大床房,你们两个大小伙子怎么凑合。这几天拍摄任务重,后天又是大夜戏,你休息不好要耽误进度。”陆南川不紧不慢地,像是摆明了利害,“先跟我去二十五楼,空房间你暂时住着,等楼下腾开了你再搬也不迟。”
顾玉琢的脑袋瓜再昏,也知道不合适,刚要拒绝,嘴还没张开,就被旁边的袁茂一巴掌拍闭上了。
“您是不知道……”袁茂啪啪地拍着他后背,“我们小顾别的都能将就,就是床不行,特别挑特别事儿。您能给他匀个单间可忒好了,就是是给您添麻烦了,实在不应该。”
黑崽震惊地看着这根卖孩子的小火柴,暗呼臭不要脸。
陆南川挺满意,与他看法不同,认为袁茂有眼色又机灵,适合混这圈子,只要肯吃苦,前途不可限量。
顾玉琢就这么被陆南川领走了,他一副三魂七魄少了一半的傻样,直到陆南川给他拿了套滑溜溜的睡衣放手里,才回魂。
婴儿蓝的底色上飘着棉白的云,充满童趣。
“尺码买小了,裤脚短,”陆南川扫他一眼,“你试试看。”
顾玉琢捧着睡衣,手指在料子上捻捻,低头看着腿问:“很短吗?”
陆南川顺着他看,大大方方打量,“挺长的,也挺直。”他说,“去吧,洗澡睡觉去。”
客房都在二层,门对门,格局相似,只是顾玉琢那套稍小了些,可从床品到床垫,都比楼下要舒服。
他窝在浴缸里用手掸泡泡时候想,果然没有花钱的不是。
还是许尧臣那个钱奴说的对啊,钱花哪儿哪儿舒服。
黑崽泡在香喷喷水里的时候,陆南川也没闲着。
他草草地冲个澡,头发都没吹就开始给远在故乡的朋友找活干。
电话那头的秦一白刚起,还带着睡梦里没醒透的懵,听陆南川说要让他拿几十万的籽料做个没趣的挂件,直接挂了电话。
陆南川也不急,低头给秦一白发了图,说就照这个图样,只要能做出来十分的神韵,到年底工作室分红多给一个点。
字没打完,秦一白电话又来了,听他有节奏地呼哧带喘,大约是雷打不动的晨跑开始了。
陆南川问:“一个月内能行吗?”
秦一白道:“就那毛狐狸,连雕带抛再给你开光,也要不了十天。”
陆南川说:“那就十天。”
秦一白在呼哧声里呼出一个笑,“怎么,老铁树,你这花开得居然朵小可爱吗?”
“嗯。”
出乎对方意料的,陆南川居然认了。
秦一白语塞,一时竟没接上下一句。
挂了电话,在陆南川将睡未睡时,收着秦一白发来的照片,是码了一排的籽料,其中有一块被圈了个圆圈,秦一白说:就它了。
陆南川对玉石类无甚研究,对秦一白究竟挑了哪一块也不感兴趣,他甚至没想好这块东西做出来要以什么样合适的理由送给顾玉琢。
或许也并不需要理由。
在拨通秦一白的电话前,陆南川的确什么都没考虑,单纯是想这么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