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逃避
“小慧,别哭啦,领导都是这样的,说话不中听,也不会考虑我们的感受。咱就打个工拿个工资,工作没做好,重新做了交上去就行了,你把他的话当放屁咯。”
资华航天精密机械公司总部茶水间里,一个女孩安慰另一个女孩。
叫小慧的姑娘还是抽噎着:“但他有必要那么凶嘛,懂不懂尊重人啊。”
言青已经在这边工作三年,对他们老板的臭脾气早就见怪不怪,稍稍觉得这茬新人有点娇气。
“哎呀,老板脾气一向臭,对你们新人已经手下留情了。要是刚做报告的是我,肯定当场就被开除了。”
姑娘泪眼婆娑的眼睛一瞪,赌气道:“开除就开除,到哪儿还没个工作。”
“要开除谁呀?”一个清朗的男声插进来,茶水间门口杵着一个瘦高个,靠着门框,悠哉悠哉嘬手里刚接的热咖啡。
“唐助,你不是说这段时间陆总的脾气变好了嘛,怎么今天又跟吃了炸药一样,把人小慧都骂哭了。”
刚刚会议室那幕唐驰也在。销售部做报告,也不知道二组怎么想的,让新来不久的助理做。结果PPT讲了一半,客户名单错了位,和销售数据全对不上。
陆明臣顿时火大,问哪儿找来的实习生,竟然犯这种低级错误。问二组是不是敷衍他,浪费他这么多时间,把组长钱经理喷了个狗血淋头。然后会也不开了,报告也不做了,直接甩手走人。
钱经理这种做销售的老油子,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只苦了这新来的小姑娘,心态瞬间就崩了,对老板的印象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果然看人不能看脸。
唐驰掏了纸包递过去:“哎,可怜的,妆都花了。”
突然来了个男同事,还是老板的总助,怎么看都是上司的样子。卢晓慧不太好意思,收住抽噎,撇开纸包,拿袖子蹭了蹭脸:“谢谢,我没事。”
唐驰抽出纸巾塞到她手上:“陆总这人就这样,工作上不要让他挑到毛病,不然一准挨骂。避免这种情况有两种方法,要么你就尽最大努力把事情做得挑不出一点错,要么就别直接和他对接工作。今天的报告本来该是你们组长做的,结果他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你了。”
女生怔怔地看着这个扎着一条花领带的年轻帅哥,这些话,她来公司三个月了,她的直接上司全没和她说过。
“以后多跟言言学学,她很得陆总器重哦。”他指了指旁边那姑娘。
小慧看了言青一眼:“谢谢唐助,我知道了。”说完擦了脸,擤了把鼻涕,从茶水间出去。
言青也跟着要出去,走到门口时,却被唐驰伸出胳膊轻轻一拦:“言助,你要多帮忙带带新人啊。”
言青是另一个销售组的助理,工作做得漂亮,人也漂亮,颇得老板好评。
“她又没在我的组里,我怎么带?再说人事那帮家伙吃白饭的?”
唐驰略过这茬,神秘一笑,低声道:“今年公司的业务量上来了,陆总对二组的工作也不是很满意,销售部要增加两个销售组……”
言青一双杏眼霎时瞪大:“增加销售组,那组长的人选?”
“你喊声‘哥哥’我就提前给你透露点消息。”
“……滚吧。”
“哎,言组长这么凶,以后在你手下工作岂不是也要被骂哭了。”
增加销售组的事情开年公司就在传,对于新组长的人选大家也做了诸多猜测,言青是热门人选。她一直很忐忑,直到从唐驰嘴里听到这消息,才总算放了心。
跟着又抱着一点八卦的心态,从这个离老板最近的人身上探听风向:“我说,咱老板最近受啥刺激了,前边不都挺‘平易近人’嘛,怎么最近又天天发火?”
“……我倒是觉得老板最近终于正常了,前段时间才不正常。我当他助理快五年,从没看过他准点上下班的。只有前段时间,准点来准点走,多一秒都不呆,不知道为什么。”
言青皱眉想了想:“说不定老婆怀孕了。”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老板戴着婚戒啊,肯定结婚了,老婆怀孕不是很正常嘛。按点下班回家陪老婆,现在孩子出生了,又回来拼事业。”
唐驰打了个响指:“你的推理很有逻辑,但绝对不可能。”老板是gay,娶的是个男人,公司里几位中坚老人都知道。但也没谁成天没事说这些闲话,所以后边来的不知道。
“可不可能都不干我事,让我出去。”
唐驰又笑嘻嘻地:“言言,中午一起吃饭呗?”
“不。”言青撇开男人的手臂,自个走了。
言青走了,他讨了个没趣。刚坐回办公室,就接到老板的电话,让他过去。
唐驰敲门:“陆总?”
“进来。”
陆明臣指了指办公桌边上的一摞文件,都是他签完字盖好章的,让唐驰拿去重新分发。
唐驰拿了文件,又听陆明臣说:“这一批新人,全部让人事重新培训考核。下次开会再遇到这种篓子,从人事到销售,经手的人全给我开除。我的时间经得起这么浪费?”他抬起眼看唐驰,神情冰冷,眼神凌厉,“是不是前一段我在公司呆得少,大家都放松了?”
“没有啊。二组张经理老婆生了二胎,工作上顾不过来也能理解。”
陆明臣想了一会儿:“还给他安排一个这么马大哈的助理?你看着调整一下。”
“知道了。”
“大客户转回我这儿吧。还有航天研究所那批件的跟进情况。”
“是。”
“行了,去忙你的。”
唐驰退出来,轻轻拉上门。
原本那几家大集团老客户一直是陆总亲自过问。航天研究所那批件是用在火箭上的零件,生产过程中遇到了不小的技术难度,之前也一直是他亲自跟进。
但老板突然就晚来早走周末双休地去过家庭生活了,这两块业务就丢到唐驰头上,前头可把他给忙坏了。不知今儿发生了啥,业务又被要了回去。
在繁忙的工作中,时间过得飞快。等唐驰从电脑跟前抬起头,夜幕已经降临,对面写字楼大大小小的格子被灯光点亮。
他伸了伸懒腰,今天的工作完成,他出去接杯水,打算喝杯水下班。
一路上有的办公室灯黑了,有的还亮着一两盏,只有挨着他的总经理办公室灯火通明。他抬手看了眼时间,七点半,老板似乎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工作狂节奏。回到办公室,他用内线拨了个电话。
“陆总,要给你订餐吗?”
那头犹豫了一会儿:“你也还没吃饭?”
“没有。”
“那一起吃个饭吧。”
“好。”
唐驰挂断电话,收拾好东西,在门口等陆明臣。
他们偶尔会一起吃个饭,大都是陆总有了新想法新业务,想找个人商量,或者单纯让人听一听。唐驰作为上下的连接点,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两人一路下到地库,上了陆明臣的车。车子开出来,陆明臣打了个电话,用唐驰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对电话里的人说:“今天有点事,会晚些回来,你不用等我,自己先吃吧。”
“好的。”
温柔的男声从电话听筒泄露,唐驰有点意外。这明显是老板的另一位,正在家等他吃饭,他却宁可在外边和下属一起。
夫夫关系不好么?听他老板这语气又不像。
照例是去离公司不远的海鲜烧烤,陆明臣点了烧烤,要了一打啤酒。看他低头坐在藤编的椅子上,总有点垂头丧气的感觉。
唐驰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陆总,我估算了一下,今年一季度的销售额比去年提升了百分之二十。”
这是个十分振奋人心的消息,但他这话并没有让陆明臣打起精神。男人默默闷了半杯啤酒:“在外边不用叫陆总。”
“那叫您陆学长吧。”唐驰帮他杯子里的酒倒满。
他们是校友,还是同学院,陆明臣比唐驰早好几届。当初唐驰拿了不少事业单位、党政机关的offer,选择资华,多少看了点校友的情分。当然,陆明臣也没有亏待他。
“交女朋友了吗?”陆明臣看了年轻人一眼。
唐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没呢,我看上的看不上我。”
“我觉得不是看不上,是对你不放心。言青那样的姑娘,有事业心的,没那么多精力耗在感情上,应该是想找个比较放心的对象。”
“啊?”
陆明臣还是第一次聊他的私事,这让唐驰很惊讶,而且一眼看穿了他,这也让他很尴尬。
陆明臣笑了笑:“我看你对新销售组长的事很关心,猜错了?”
唐驰低头:“我以后注意点。”
陆明臣又喝了半杯酒。菜还没上来,他已经喝了好几杯。
“办公室恋情,我不太赞同。要是没能走到最后,无论你们谁离职,对我都是损失。”
唐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知道办公室恋情比较尴尬,所以他也没有想好要不要认真。但说起喜欢,又确实挺喜欢。
但马上又听陆学长幽幽说道:“要是真喜欢的话,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人遇上真心喜欢的,也不容易。”他看着这年轻人,“喜欢就认真去追,别再干给全办公室女同事买奶茶送花这种事了。”
唐驰笑起来,他第一次发现老板竟然这么有人情味儿。
“谨遵学长教诲,我敬您一杯。”
陆明臣菜吃得少,酒喝得多,后边话也说得少。猜测他大概有点什么不开心,唐驰也不多问,只是陪他喝酒。
到了后半程,唐驰觉得自个头重脚轻,就快醉倒了,但陆明臣似乎一点醉态都没有。
他想说他不行了,再喝要断片了,就听陆明臣突然问:“你说,一个人跟你说‘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觉得有压力’是什么意思啊?”
“啊?”
唐驰抬起脸,怀疑自己已经醉得眼花。他看着老板眼角红红的,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还在愣怔中,又听老板说:“没什么。差不多了,回吧,我给你叫车。”
果然是眼花了么。
第30章 醒不来的梦
“你别做这些,我来吧。”
因准备前一天的生日惊喜,家里弄脏了些。陆明臣说叫家政,丈夫说不用。陆明臣帮忙,也被赶走。看丈夫一点点擦完地,说给他做个精油推背放松一下,像在普吉岛做过那次一样。
他去把卧室的遮光帘放下来,房间里光线昏暗,也看不清什么,说要是还不放心,就把他眼睛也蒙起来。
丈夫只是默默看了他片刻,随后撇开目光,小声道:“明臣,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觉得有压力。”
……
这几天陆明臣反复咀嚼这句话。很简单的话,是个人都听得懂,但从丈夫口中说出来,他又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要对他好?为什么他会有压力?夫妻之间互相爱护关心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到底哪儿做错了?
陆明臣不懂,他只觉得像是有一只手,按着他的头顶,直到把他全部没入冰冷的水里。冷水将肺部的空气挤出,胸膛弥散开一种窒息的疼痛。他不能去想,却又做不到不想。
类似的话好像丈夫以前也说过,什么时候说的,到底说的什么,他也忘了。只是这种熟悉的气闷和难过,他还记得。
车子像游鱼滑入夜色。
临近午夜,街道空旷,时而一辆错身的汽车拖出寂寞的尾音。他让代驾的司机开慢一点。
车厢里还是陈奕迅的歌声——梦里梦见醒不来的梦,红线里被软禁的红……
不知是不是醉了,陆明臣头重脚轻,觉得自己也正在做着一场醒不来的梦。他从车里找了支香烟,按下车窗,城市的风猛然灌进来。
春天来得这样迅疾,夜晚的风也再没有刺骨的冰凉。但这凉爽的晚风,也并没有让他感觉好一点。
他突然觉得没意思。
做资华的总经理没意思,和长得漂亮技术很好的男人上床没意思,得到别人的狂热痴迷的爱和崇拜也没意思。像是回到了学习最累的高中阶段,考第一没意思,领奖也没意思,坐在教室里对窗户外的世界也兴趣缺缺。
他并非会逃避的人,无论基于责任还是欲望,都会选择面对,然而现在独独不知该怎么面对丈夫。他宁可和自己的助理一起吃饭,在这偌大的城市漫无目的消耗着时间,也不想回家。
因他不知道怎样才是恰到好处而不造成压力的“对他好”,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那些想和丈夫亲近的渴望。他捧着自己的真心,在丈夫面前茫然而又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单纯是自己过度敏感。
敏感是一种软弱,陆明臣不觉得自己该有这样的特质。
车子停在地库,代驾的司机结账离开,指间的香烟烧到烟蒂,家就在头顶,陆明臣仍然在这黑暗里,难以挪动步子。
电话这时候响起来,他知道不是丈夫,丈夫从不会因他晚归给他打电话。
他兴趣缺缺地“喂”了一声,对面的声音有点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人是谁。
“陆哥,方便说话吗?”
陆明臣扔掉手里的烟蒂,又摸了一根点上:“方便,您哪位?”
“……”
“……”
“哥,你真行,又不记得我了。我苏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