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处理了他堵塞的导流管,顺路又看了看手里其他几个病人,等再回休息间的时候,小米粥已经坨成了一块粉团。
下次还是买煎饼果子吧,纪尧想。
纪尧早上查了房出来,转头又上了手术,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半了。
昨天他收了六个病人,今天从大清早起来就忙得脚不沾地,昨天碰见蒋衡带来的那点不自在早被消磨在了忙乱之中,要真论起来,前男友还不如36床那位阿姨值得纪尧惦记。
他下午本来按情况可以休息,但纪尧懒得回家,干脆就在休息间凑活着补了一下午的觉,四点多的时候脚步虚浮地爬起来去交班。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一个微信备注“葛兴”的男人给纪尧发了条消息,纪尧点开一看,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纪尧一头雾水地回了个问号过去,那边很快蹦出几行新消息。
“蒋衡的新手机号,我帮你问过了,他刚回国还不到三个月,现在好像跟人合伙开了个律所。”
纪尧:“……”
亏他没喝酒喝断片,酒醒了居然还能记住跟他打了电话。
“谢谢。”纪尧心平气和地回复道:“我其实真没什么兴趣。”
“真没兴趣你大清早发消息问我他的事儿?”葛兴的回信一条接一条,纪尧甚至能从他新消息的频率里看出他的激动程度。“鸭头,你撒谎,我不信。”
纪尧被他恶心的一阵恶寒,又不能说自己早上是做了他的春梦一时脑子糊涂,只能含糊地应付了两句。
“都前男友了,还能有什么兴趣,要是哪天你们看上他了想让我给搭桥,我倒是有兴趣打包兜售一下他的喜好手册。”
葛兴不知道是被他这拉皮条的行为震惊了还是怎么,手速飞快地发给了他三个省略号,然后就此消声,不说话了。
纪尧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了一下,犹豫了半秒钟,还是在消息记录里删掉了那条电话号码。
前男友这种生物只适合出现在回忆里,还是别跟实际生活扯上关系的好。
纪尧虽然自认为跟蒋衡没混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但也没打算跟他藕断丝连纠缠不清。
只可惜他最近似乎水逆,每次他打定了什么主意,老天爷总要当头给他一棒子。
凌晨两点四十六分,刚钻进休息室想要见缝插针眯一会儿的纪尧还没等摸到枕头边,就被后脚跟着他进门的值班护士叫住了。
“纪医生,急诊那边来电话。”值班护士站在门口叫他:“说是送来一个急性胃出血,请外科也去会诊。”
纪尧:“……”
他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抽出张湿巾抹了一把脸,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消化内科呢?”
“已经去了。”值班护士说。
纪尧匆匆赶到急诊的时候,里面已经忙起来了。他侧身避开一个正往外走的值班护士,眼神匆匆扫了一圈,问道:“人呢?”
急诊室里忙乱不堪,门边的床上左一个喝酒断片的大哥,右一个骑电瓶车摔断腿的小姑娘,纪尧一眼扫过去,差点没找到人。
好在很快有个小姑娘走过来,领着他往急诊室最里头走。
纪尧又跟着往前走了五六步,才看清最里侧的一张床位已经拉起了一半隔帘,值班医生正站在床边,弯着腰查看那人的情况。
“下胃镜吧。”
纪尧走近时正好听见这么一句,他习惯性地袖子一挽,想问问情况。然而还没等开口,一抬头间正好对上了那位“患者”的眼神,两个人嘴边的话同时卡住,彼此都愣神了一瞬间。
蒋衡:“……”
纪尧:“……”
——他怎么阴魂不散的?纪尧想。
纪尧对蒋衡的最后印象还停留在昨晚酒吧里那个招蜂引蝶的精英形象上,现在乍一下在急诊里看见他半死不活的,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倒是蒋衡反应极快,他很快从愣神的状态里抽离出来,硬生生从惨白的脸上挤出了一点和善的笑意。
他一向风度极好,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揣着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以至于纪尧曾经一度怀疑,他就算哪天被黑白无常索走了,看见人家说得第一句话都是“辛苦了”。
“纪尧?”蒋衡说:“你在这上班?”
他声音极轻,但还是咬着牙关把这句话清楚地说完了。
消化科的值班医生也有些意外,转过头看了一眼纪尧,问道:“纪医生,你认识?”
纪尧嗯了一声,没多解释,只是绕到病床另一侧,打量了一下他的情况。
纪尧来之前,急诊显然已经给他做完了初步处理。蒋衡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掉落在床边,衬衫扣子解开了一半,滴液挂在手上,流速有点快。
蒋衡脸色比床单还白,嘴唇上沾着一点血渍。纪尧扫了一眼,发现他应该是入院后又吐过一回。大部分血都吐在了地上,只有零星一点蹭在了枕头上,大概是实在顾忌不到了。
他额头上密密麻麻地一层冷汗,显然是难受得厉害,空着的那只手总控制不住地想去按自己的胃,只是还没等抬起来,就被纪尧下意识按住了。
“什么情况?”纪尧问。
纪尧这句话本来是问护士的,谁知道蒋衡会错了意,迷糊间还以为他是在问自己,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配合道:“深水炸弹,标准杯。”
纪尧:“……”
然而纪尧对蒋衡的酒量心里有数,深水炸弹一杯顶多五十毫升,蒋衡身强体壮的,被这么一杯撂倒,纪尧本能地觉得有点不相信。
“还有呢?”纪尧问。
“十杯。”蒋衡补充道。
纪尧:“……”
可真能作死啊,他想。
第3章 “你不会把纱布落我肚子里吧?”
在纪尧所有的情感经历里,蒋衡是第一个分手之后又撞到他眼前来的前任。
而且他出现的时机太快太巧,又太过特殊,简直精准地扎在了纪尧“职业道德”的底线上,让纪尧一时间除了“救死扶伤”之外都生不出什么尴尬心思来。
早知道他今晚会进医院,我就应该接受同事的调班申请,纪尧想。
然而生活一向戏剧化,掉在眼前的没法视而不见,撞上门来的也躲不掉。
纪尧自认是个职业道德良好的大夫,又实在没有看前任受苦的特殊爱好,于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地扯了下被单,帮蒋衡抹掉了唇角的一点血。
“先尝试止血吧。”纪尧当然知道急诊叫他来是做什么的,他先是转头问了问护士基本情况,然后想了想,对着对面的值班医生说道:“要是能找到出血点药物止血,就最好还是不要动刀。”
紧接着,纪尧退后两步,把床边的位置让给消化内科的人,转过头随口问道:“家属呢?”
站在床尾的护士为难地看着纪尧,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家属,说是都不能来。”
“那朋友呢,同事也行。”纪尧说:“谁送他来的?”
“他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护士说:“没有别人了,之前我们问过了,他说自己刚来上海,在这没什么亲戚朋友。”
听他胡扯——纪尧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荒唐,凭蒋衡的能耐,别说他已经在上海落脚了,就算丫刚从航班上落地三天,他也能从犄角旮旯里发展出一堆人脉关系。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陪护是事实,从护士这里问不出更多消息,于是纪尧不得不转头回去,再去问蒋衡自己。
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蒋衡显然已经疼得厉害了。他半合着眼睛,喉头不住地吞咽着,强自压下反胃想吐的感觉,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蜷缩起来。
纪尧走到床边,弯下腰推了推他的肩膀,问他:“蒋衡,医院这边要联系家属,你说出个人,医院方面可以帮你联系。”
当年在一起的时候,蒋衡几乎没提过他的家庭和父母,纪尧虽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但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他们关系并不怎么好。
起码,蒋衡自己并不想跟他们扯上联系。
于是纪尧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家属实在不在,朋友也行,或者同事。”
蒋衡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没有。”
纪尧皱着眉,脸上出现了一点不赞同的神色。他正想说让蒋衡好好配合,就见蒋衡勾了勾唇角,扯出一点苦笑来。
“纪医生。”蒋衡说:“我刚回国,虽然确实有工作,但跟同事不过都是点头之交,这大半夜的,我难不成卖人情卖到他们身上去吗。”
“那其他朋友也行。”纪尧顿了顿,似乎是给他留着面子,微微压低身子,凑近他耳边说道:“炮友,或者什么其他的——你昨晚在酒吧认识的那男人也行。”
蒋衡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细想他怎么知道自己昨晚去了酒吧,就听纪尧接着说:“你这个情况有点严重,肯定要有陪护的,之后的检查和跑手续,你自己忙不过来。”
纪尧这句话说完,蒋衡恰好回过神。他不知道有没有把纪尧后面这句话听进去,只是弯了弯眼睛,脾气很好地解释了一句:“昨晚那位就是我同事……唔,是我合伙人,不过他今天出差了,所以来不了。”
纪尧噎了一下,确实被他问住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有点先入为主了,他下意识把蒋衡跟他的印象重叠起来,却忘了他对蒋衡的印象已经停留在了三年前。
要是换个陌生患者,他必定不会这么刨根问底,但换了蒋衡,他怎么就不对劲了。
纪尧微微皱起眉,暗自在心里反省了一下。
“纪医生。”蒋衡短促地抽了口凉气,忽然说:“如果要缴费办手续的话,能不能麻烦您一下。”
纪尧:“……”
纪尧本能地就想拒绝。
蒋衡自己说完这句话也后悔了,因为他很快就发现,他给了纪尧一个很为难的选项。如果蒋衡现在是全须全尾满血状态的,他显然不会这么“发挥失常”,可惜他现在是个半残,大半的精力都用来对付胃疼了,分不出余力来周全。
不过现在把这句话再吞回去显然不太现实,尤其是身边还乌泱泱围着纪尧一堆同事,好像怎么深究都不对劲。
“那样也行。”消化内科的值班医生没看出来他俩之间的暗潮汹涌,朴实而热心地肯定了这项提议的可行性,转头问道:“纪医生方便吗?”
纪尧总不能真把他丢在这等着医院报警,于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妥协了。
“行。”纪尧对着不明内情的同事说道:“那这先麻烦你了。”
他说着掀开被子,从蒋衡身上摸出对方的皮夹,还没等询问,蒋衡就贴心地送上了使用指南。
“工商银行。”蒋衡说:“密码你知道,还没换。”
纪尧闻言看了蒋衡一眼,但急诊室人来人往,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拿着对方的皮夹出去了。
缴费区前的队伍不长,纪尧排到一半,让了位置给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大爷,自己又重新站回队伍末尾,从皮夹里抽出了蒋衡的银行卡。
蒋衡说的“密码”是当初他俩人确定恋爱关系的日期——蒋衡此人,在恋爱上总是颇有心得。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无孔不入地把恋爱对象纳入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就像是他全心全意把对方放在心上,已经随时准备好跟人白头偕老一样。
他像是有一个独立的大脑装载相关文件,纪尧甚至曾经怀疑过,蒋衡到底是怎么做到从来不记串这些数字信息的。
纪尧手里的卡片上还覆着一层镀膜,看着像是新换没多久的卡。
蒋衡那颗七窍玲珑心仿佛是琉璃做的,绚丽有余,亲近不足,纪尧跟他谈了快三年恋爱,也不敢说自己把他完全看透了。
比如现在他就不明白,蒋衡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在时隔几年之后的今天,在换了新卡的情况下保留了“上一阶段”的恋爱纪念。
于是纪尧想了想,又把这张卡怎么拿出来的怎么塞了回去,没去动用那“心照不宣”的密码,自掏腰包给他缴了费。
纪尧在缴费区耽误了一会儿,回到急诊室的时候蒋衡已经洗完了胃。他灌了药也没能止血,吐出来的血鲜红一片,显然出血量已经很大了。
“上手术吧。”消化内科的值班医生对纪尧说:“刚才又吐了一回,胃镜实在看不清楚。”
“行。”纪尧说:“我收住院——他没有家属,把人先叫醒,签一下手术同意书。”
急诊室的护士长很机灵,一溜儿小跑地去拿了手术知情同意书。纪尧跟消化内科的大夫换了个位置,弯下腰推了推蒋衡的肩膀,开始按流程跟他讲手术风险。
蒋衡被折腾了一晚上,又疼又想吐,离昏过去就差一线之隔,现在被纪尧硬生生晃醒,看他简直就像在看一个冷面无情的黄世仁。
他勉强打着精神听完了那一长串手术风险和术前告知,然后囫囵点了下头,艰难地在同意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纪尧利索地把几张纸从他手里抽走,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回头招呼了一声护士长,叫人把他一块推走。
蒋衡看着他的侧影,心里暗暗划掉了黄世仁的选项。
这不像无良地主,这像是拿走自己卖身契就翻脸不认人的老鸨子,蒋衡想。
蒋衡紧接着发现,在这个吐槽剧本里,他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位置塞进了“可怜无助的失足少女”上,不由得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弓着身子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