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程亦辰跟着我又走了一段路,这一带的游人少了些,一些车子开到海滩上,有的在水线附近的硬沙上缓缓前行,有的停在那里拍照。
走到一台平平无奇的黑色车子附近,车后突然闪出来两个男人。
他们大步上前,以一种让人来不及有所反应的速度,猛然将我们抓住,而后塞进车里。
车子随即飞速驶离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程亦辰甚至没能发出声音,就被粗鲁地蒙住眼睛和嘴巴,反手绑着丢在后座上。
我从后车窗,看见有几个人拼命追上来,像是试图阻止,但那显然只是徒劳而已。
即使隔着玻璃,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焦急慌乱。
我无声地微笑了起来。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景色,这里十分偏僻。窗外无非是些欠缺打理的树丛灌木,泛黄的叶片在初冬那不甚热烈的阳光下,显得很是黯淡。
有人敲了敲门,而后推门进来,是孙世伦。他笑得非常由衷:“很好很好,比预想的还顺利。”
我没出声,他又满面笑容地恭维道:“多亏了你,不然没人能在他那些保镖的监督下把程亦辰带走。”
我平静地说:“我早就说过。是你需要我。”
他满脸堆笑:“是的是的。”
他又问:“你准备好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
“一晚上了,也差不多该给他们一点消息了。”
孙世伦拨通了电话,装腔作势地说了几句绑架犯的例行台词,而后递给我。
我在孙世伦的注视里,接过手机,不轻不重地“喂”了一声。
那边像是松了口气:“小竟,小竟?是你吗?小竟?”
是卓文扬的声音。
我用克制的语气说:“是,是我。”
“你还好吗?”
“我没事。”
“我爸呢?”
旁边陆风的声音也在问:“小辰呢?!”
我小声说:“我不知道,他不在这里。”
陆风像是在咆哮了:“他在哪?让他听电话!”
“他被……”
我随即按下挂断键。
像这样只说了一半,比什么都没说,更能让那些人煎熬和痛苦。
我将手机卡拔出来,问孙世伦:“你许诺我的那些,都安排好了吗?”
他笑道:“在安排了,但你也不用急,他们以为你是和程亦辰一起遭遇绑架的,只会担心你。”
我摇摇头:“陆风不会这么想。他比谁都敏锐。”
我站起身:“我去看看程亦辰。”
地下室很阴冷,没有窗,只开了盏暗淡的灯。
程亦辰闭着眼睛,靠墙坐着,没精打采的样子。蒙着眼睛和嘴的布都取下来了,手也松绑了,但一只脚被用链子锁着,像条狗一样。
听见动静,他睁开眼睛,而后露出惊讶的神色:“小竟!”
“你还好吗?”见我并没有受到束缚,他很激动,也有些疑惑:“你逃出来了?”
我蹲在他面前,点点头,说:“我来救你。”
他又欣喜,又难过似的,看我在他的脚镣上装模作样忙碌了半天,他低声说:“这个打不开的。你快走吧,是我连累你了。”
我依旧低着头,他哽咽着说:“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你。”
我停下手,突然冷冷地问:“你在担心什么?”
他望着我:“啊?”
我微笑着说:“你是担心我的安全呢,还是担心,我有一天会想起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
他整个人瞬间僵直了。
我靠近他,他动弹不得地望着我,他的眼睛瞪得很圆,睫毛都根根分明,好像我是最可怖的修罗。
我近距离欣赏着他的表情。
从希望之巅跌入绝望深渊的感受,一定毛骨悚然,一定很痛苦吧。我能替他想象出来。
而那不如我所体验过的千分之一。
过了许久,他凝固了的表情才终于有所变化。
他的眼珠子动了动,像是活过来了,却没有生气,被猫玩弄过的老鼠一般。
我笑道:“怎么,你吓到啦?你怕什么呢?我才是那个受害者,不是吗?”
他看着我,动了动嘴唇。
我以为他会激烈地挣扎,咒骂,但都没有,他像是欲言又止,而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我说:“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轻轻地说:“我知道。”
而后他又说:“对不起,小竟。”
我像是被针猛然扎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廉价的道歉,让我整个人如同见了红布的公牛一般,眼前迅速充血,心中盈满愤懑。
我站起来,朝他脸上用力吐了口口水。
他没有动弹。
我走出门之前,程亦辰突然喊我:“小竟。”
我厌恶地说:“别这么叫我。你不配。”
他又安静了,过了一刻才说:“陆风……你别太折磨他了。”
虽然满腔愤怒,但听到这种话,我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太感人了,好深情哦。不过奇怪了,你有什么资格替他求情啊?你不会是想让我放过他吧?拜托你清醒一点,”我冷冷地说,“就算我大发慈悲,孙世伦也不会,他是一心要弄死陆风的,你懂吗?”
程亦辰静静地说:“我懂。”
“……”
“陆风那时候疯了,是我逼疯的。他做的那些事,你别怪他,怪我。是我害了你们,”他低声说,“你就,给他个痛快吧。别让他受太多苦。”
“……”
他轻轻地问我:“可以吗?”
“……”
他太平静了,也接受得太快了,没有挣扎,没有否认,没有哀求。
他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而一直等着似的。
我全力打出的拳头,仿佛落在松软的棉花上。
这让我更觉得愤恨,不甘,满腹的憋屈。
我恶狠狠地回应他:“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而后我用力关上门。
大步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得到自己心跳得很快。
那里面有一把火焰在熊熊燃烧,它足以让一切都毁灭殆尽。
我要撕下他们若无其事含情脉脉的面具。
我要在他们心口插上几刀,踩上几脚,再放上一把火,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最珍爱的东西化为灰烬。
就像他们曾经对我做过的那样。
第七十七章
过了几天,我找了个地方,登陆了聊天软件。
不是为了聊天,而是为了欣赏那些我会收到的留言,就像亲手收割和品尝胜利果实一样。
果然登陆的画面才转完,一大堆信息就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几乎将窗口卡死。
我迅速滑过柯洛的名字,他的消息是我唯一想回避的。
我知道他们已经发现是我了。
从柯洛电脑里拷出来的东西,我给了孙世伦。这之后,孙世伦在那些情报的基础上所操作的种种,必然能让他们确定是出了内鬼。
而要查出来是我,一点都不难。
我对柯洛始终心怀歉意。在这场闹剧里他是全然无辜的,他从来没有欺骗或辜负过我,而我利用了他对我那样全盘托付的信任。
我点开了陆风这阵子发来的消息,而后被彻底逗乐了。
陆风这疯批又深情的霸道总裁人设实在太过喜感,令我回想起程亦辰当时的叮嘱,配合食用可谓风味更佳。
这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款款深情,简直就像是低劣过时的狗血偶像剧,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别人都不值一提似的。
确实也是如此,不然当年,不相干的我又何至于变成被糟践的炮灰呢。
我边欣赏陆风的迷惑发言,边忍不住一直发笑。多亏了他的表演,让我手里冷掉的手抓饼都变得美味起来了呢。
LEE的留言看起来就冷静得多,他没有批评,也不威胁,只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我。
“小竟,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冲动,你再冷静地想一想,好吗?”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小竟。只要程亦辰没事,什么都好说,都有挽回的余地,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再继续下去,我们就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你无论怎么做,都有充足的理由。但我希望你想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就算你成功了,把他们全都毁了,你真的会开心吗?”
我笑了。
且不论我毁了他们以后,我是不是会开心。但要是我不报复,我一定不开心啊。
倘若我忍气吞声,做一个圣人,那么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自然都皆大欢喜,而只剩下我一个人不开心。
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而我去讨回了我要的公道,即使最后我有那么点不开心,也没关系,因为反正肯定有人比我更不开心。
正常人的选择,至此不是显而易见吗?
我最后打开的是卓文扬的消息。
翻了翻记录,一开始他还是充满对我的担忧的,后来他就问:“是你吗?”
“所以你现在没事,对吗?”
“你不要恨我爸,他也是被逼的,很多事他都身不由己。你恨我吧,都是我的错,伤害你的认识我。”
“拜托你,小竟,放过我爸爸。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无论你要什么。”
我对着他的信息看了一会儿。我意识到,他和柯洛一样。
他们都有自己想奋力拼死守护的东西。
而我不在其中。
我把手抓饼里的最后一口里脊肉吃掉,退出了登陆。
他们说的,我也并非不懂。
我当然清楚,这里面最作孽的人并不是程亦辰。
只不过面对这样一个集万千呵护于一身的宠儿,像我这种永远只能充当被放弃的角色的人,有所嫉恨也是正常的呢。
我把所有的恨意和折磨都施加于在他身上,以此来惩罚那些珍爱着他的人,这对程亦辰是有些不公平。
但我生来也未曾得到过公平,不是吗?
这只是以牙还牙。
我换了张电话卡,打给陆风。
我问他:“最近还好吗?”
按理他现在应该是腹背受敌,焦头烂额,急火攻心,但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冷漠又冷静。他像是不会有恐惧这种情绪。
“说吧,你想怎么样,”他说,“要什么你都可以提。”
“你确定吗?”
“我确定。你的诉求我都能理解,也能配合。我可以自己送上门,跟你换小辰,”他说,“这不会让你吃亏。我绝对比他更有价值。”
我笑了:“你这是把我当傻子吗。你我都清楚,怎么样才能让你最痛苦。”
他的音调蓦然变了:“林竟!”
我愉悦地在其中嗅到了一丝恐惧的气息。
他迅速地说:“不要!!林竟,你不能!”
我笑道:“我可以。”
而后我挂断了电话。
我兜兜转转,又回到那栋偏僻的房子。吃饱了,精神上也获得餍足,我应该是一本满足的。
我走进那个供我休息的房间,开始整理东西。按计划,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而后我瞥到墙角躺着的一个黑色背包。
那是那天早上出门时,程亦辰带着的。把他绑来这里之后,检查过并没有什么会被追踪的物品,它也就被随手丢到一边。
我再度打开它,翻了一翻。
程亦辰准备的便当还在,已然变质了。有一盒寿司,还有切好的各色水果,以及卤鸭掌鸡爪,牛肉条,自制的饮料。那天睡得晚起得早,不知道他哪来的时间搞这些。
真的很离谱就是去海边玩为什么还要自己带吃的,那儿的摊贩难道还少吗。
当时我就说用不上,无奈有的人执迷不悟。
我把它们一股脑儿丢进垃圾桶。
剩下的就是雨伞保温瓶风衣之类的杂物,虽然它的主人未必还能用得上,但我也不打算占为己有。于是我单手将包拎起来,去找程亦辰物归原主。
走近地下室的时候,隐约听见一些响动,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妙,我于是迅速冲下楼梯,大步过去拉开了门。
孙世伦正趴在程亦辰身上。
我只觉得脑子一热,在来得及思考之前,我已经抡起了手里的包,恶狠狠砸在孙世伦的后脑上。
这一击之重,孙世伦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一旁,明显懵了,半晌没回过魂来。
程亦辰衣衫不整,脸上因为挣扎和愤怒而涨得通红,嘴唇颤抖着,却死人一般苍白。
我心跳得很快,脑子里也有点乱,但看得出来只是衣服扯坏了,胸前留下一些猴急的痕迹,姓孙的并没有来得及对他做点什么。我大大松了口气。
幸而我来得早。
我缓过来,细想了方才自己的行为,只能说我还是有一定的原则,作恶归作恶,但对龌龊下流之事实在无法苟同。哪怕用种种酷刑折磨程亦辰,也比这种下作行径来得磊落。
孙世伦还坐在地上,略显茫然地看着我,我嘲讽他:“你什么品位?是有多饥不择食了,这也下得去嘴?”
孙世伦回过神来了,笑道:“倒也没什么兴趣,就是想给陆风点颜色瞧瞧嘛。”
“别搞这种事。恶不恶心。”
孙世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倒也落落大方,笑着说:“我不也就是为了恶心陆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