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我知道。
但让我困扰的是,我也并不觉得梦里发生的场景会重演,甚至这事情我已经释怀了,它却依旧反反复复在我梦里重演。
是我的潜意识在抓着它不放吗?
好像尽管我努力想忘记,但灵魂深处的另一个我却不愿意。
这种状况持续到我出院,也没有什么好转。
我本以为随着时间过去,积极调整心态,后遗症迟早会渐渐消失。然而事与愿违,只要我一睡着,那一切就都会回到我的梦里。而那噩梦不仅没有淡化,还越来清楚。
那个人的动作越来越鲜明,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像是他快要从我模糊的梦境里活过来,将这所有难堪的过程转化为现实一般。
我的失眠问题变得太严重了,即使不说,也以黑眼圈的方式显露在我脸上,以至于卓文扬几乎要绑架着我去看心理医生。
“你这种情况很常见的,”他说,“车祸以后有创伤性应激障碍,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不用害怕,也不要逃避。”
我还兀自嘴硬:“我没事,真的……”
他看着我,说:“你可以求助的,小竟。”
“……”
“你不需要什么事情都靠自己消化。”
“……”
他真的好温柔,温柔到我完全无法抵抗。
卓文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预约的这位医生,是位很模样很斯文的中年女性,说话非常的平稳,柔和,如春风般抚慰人心,又像能将人催眠一般。但我还是有点紧张。
我绞尽脑汁地编造着自己关于车祸的噩梦,她也认真地倾听着,不时问我几个问题。
过了一阵,她放下手里的本子,温和地问:“其实,你真正梦见的是什么呢?”
“……”
“困扰你的并不是车祸,对吗?”
“……”
“你不让我看到你真正的内心世界,我们的治疗进度就会慢很多,”她说,“我能理解你不想说真话,但我和你社交关系中的其他人是不同的。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评头论足,你甚至可以想象我只是台治疗仪器,在X光机器面前,我们并不会遮挡自己的病灶,不是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那,他会知道吗?”我指的是卓文扬。
“当然不会,我们有保密协议。你在我这里说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安全的。”
我舔了舔嘴唇,小声说:“我,几年前,被人性侵过。”
她安静地听着,表情没有变化,并没有任何评判我或者怜悯我的意味,我于是安下心来,继续道:“后来……”
我没有向人倾诉过,因而不很熟练,一开始的叙述断断续续的,破碎又凌乱。我努力回忆着,整理着,那段并不打算回想的,已经褪色了的往事,在脑子里逐渐清晰,流畅起来。
在这讲述的过程里,我突然有了些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去敲了一道封锁已久的门,而那门背后,有了我所不知道的,模糊又蠢蠢欲动的回应。
告别医生出来,便见得卓文扬还坐在候诊室里等着我,他闻声望向我,问道:“怎么样?”
我比了个OK的手势:“很顺利。”
“是吗?那很棒,”他看穿了我这个学渣的急于求成一般,微笑道,“不过这个不用急着有效果的,慢慢来,你别有压力。”
“嗯嗯。”
他又说:“我们去走走吧,随便逛一逛。你太久没出来放松了,也是对情绪有影响的。”
这附近有个景区,因而也必不可少地有着小吃一条街,我们在黄昏的霞光里行走着,看着两侧各种各样的餐饮招牌,和沿路摊位上滋滋作响的炸鸡排,铁板烧,章鱼小丸子……
大概是我眼珠子滴溜溜到处转得太明显了,卓文扬问:“你有想吃什么吗?”
我故作矜持:“这些好像不健康吧,等等辰叔要骂我的。”
他微笑着说:“偶尔破例没关系的。”
“那我想吃烤鱿鱼!”
他笑道:“好。”
暮光里他带着浅浅笑容的脸,和新烤好的鲜鱿鱼在唇舌上的滚烫触感,是这一天太阳沉下去之前最后的温暖。
白天的心理咨询做得不错,倾诉过后心情确实轻松了很多,因此我充满了不再做噩梦的自信。
然而等晚上睡意席卷了我,在困倦的浪潮里载浮载沉的时候,我又梦见了一样的场景。
这梦里我依旧被牢牢压着,呜咽着,所有的挣扎都徒增痛苦又徒劳,火烧般的感觉在四肢蔓延开来,我好像身在炼狱。
我拼命,拼命地,用尽全身力气想睁开眼睛,想摆脱这黑暗。
而这一次,我睁开眼了。
我从噩梦里猛地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我手脚冰冷,却感觉得到汗从额头上淌了下来。
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着颤。
梦里那个人的脸,并不是陆风。
他是程亦辰。
第七十四章
我全身僵硬地坐了很久,四肢像是无法动弹,却一直在打着冷战。
康复的那段时间里,我脑子里也曾闪回过很多奇怪的画面。我当时以为那只是无中生有的噩梦,或者幻象。
现在我明白了,那并不是。
那些碎片拼接起来,如此真实,又清晰。
那是我失去过的记忆。
阴天的光线让房间里显得又暗又冷,架子投下来的阴影扭曲而诡异,使得这地方看起来像个什么怪物的巢穴。
我在这阴暗湿冷里,慢慢地想起了更多更多关于过去的事。
它们就像一群黑色的细蛇一样,无声地,陆续地,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我的身体。
我的背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鸡皮疙瘩。
所有的事情,突然之间都说得通了。一切都找到了它们的理由。
陆风的疏离和警惕;卓文扬的反反复复,讳莫如深;还有程亦辰对我那种难以解释的,近乎讨好的关切和热情。
他们的态度各不相同,但原因是一样的。
他们都在怕我。
他们害怕我有一天会想起来,他们对我做过的那些事。
我坐在没有开灯的,愈发灰暗的房间里,渐渐地笑出声来。
我换上衣服,离开了公寓。
我不清楚自己想去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但我知道自己无法在这个空间里待下去了。
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让我近乎窒息地汗毛倒竖,牙关打颤。
我在街上咬着牙疾步走了很久,不知道到底走出多远,只感觉得到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而我已经走得筋疲力竭,脚底生疼,于是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我要去哪儿,我靠在后座上,疲倦地回他:“随便开吧,能开多远开多远。”
大约是见多了我这样半死不活的人,司机倒也并不大惊小怪,只以一副了然的口气,关切地问:“年轻人,遇上闹心事啦?”
“……”
我闭上眼睛没说话,他也识趣地不再打探,过了会儿说:“别太难过,日子长着呢,往后总会更好的。”
我闻言不由安静地微笑了。
并不会的。
往后只有更丑恶更龌龊更混乱而已。
手机响了,我摸出来看了一眼,是程亦辰发来的消息。
“小竟,你没在家休息啊,上哪去了?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知道是不是晕车的缘故,我有点反胃。为了不吐在车里,我只得又把眼睛闭上。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意识到车窗外的景色似曾相识。
司机应该是不敢真的开偏开远,只能煞费苦心地在市中心绕了一圈又一圈,也是难为他了。
我默默往外看了一会儿,说:“这里停吧。”
司机随即停了车,给我打气似的:“好咧,在这好好喝几杯,什么就都过去了。”
这条路上确实有不少酒吧,包括narcissim。
我沿着街一家家走过去,最后还是停在narcissim门口。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那扇大门。
这扇门后面,是我第一次看清卓文扬正脸的地方。
其实高中我和他一直是同桌,但这里,才是我认识他的开始。也是我最深刻的痛苦的开始。
从那一刻起的整段记忆,都被上一次遭遇车祸的我自己抹去了。
那时的我就是竭尽全力想忘记这个人,忘记和他相关的一切,忘记自己那几年里卑微又虔诚又热切地爱慕过他,就像活在海里的人鱼在奋不顾身地勇敢追逐海面上的光一样。
那种没有自知之明的爱,太过愚蠢了。
所以我最后得到的,自然不会是王子的垂爱,而是来自他的一记耳光。
他折磨我,羞辱我,唾弃我。他骂我是贱(和谐)人。
那是他心底的声音。
他亲眼看见了程亦辰强迫我的录影,但他不可能承认他那位伟大正直人生偶像一般的父亲会和龌龊有关,所以选择将所有的肮脏都泼洒在我身上。
当然这很正常。在他眼里,我反正已经够低贱了,烂泥上多一些污秽,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想着想着,又微笑了起来。
从旁观者的角度,这真的是很好笑的。
这同一屋檐下的三个人,都对我做过一样的事。我仿佛是这家人共用的垃圾桶。
而谁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个垃圾桶会被亲友洗洗干净,装扮成体面的器皿,送到他们面前,令他们不知所措。
为了粉饰太平,他们只能若无其事地强行用这个垃圾桶吃起饭来,还要吃得情真意切,赞不绝口。
这不就是卓别林式的喜剧场景吗。
在我失去记忆的这几年里,这几位道貌岸然的施害者们围绕着我,合力上演了一出内心戏波涛暗涌的欢乐剧。
他们心虚,他们惶恐,他们心照不宣,他们夜不能寐。而只有我从头到尾沉浸在感动和幸福里。
光是回想起来,品味着那些细节,就让人乐不可支。
我笑了一阵,平静下来,伸手推开酒吧的门,就像回到最初的起点一样。
Narcissim里已经十分热闹,灯红酒绿,人头攒动。
只要拥有一定资本,无论金钱或者美色,就能在这里寻找到属于你的快乐,一切都明码标价,银货两讫,没有什么会辜负你欺骗你。这么公平的地方,谁能不爱呢?
难怪年少的我对这里十分向往,一心沉迷,原来我早早就找到了人生真谛呢。
我安静地打量着这里充满了快乐气息的人们,而后一眼看见那个男人。
虽然上一次碰面他给的名片我早已经随手扔了,但他那种高深莫测的知情人姿态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有所感应似的,目光也准确地落到我脸上。
他随即露出笑容,再一次朝我举起了酒杯。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他热情地笑道,“有兴趣来的话,怎么不打我电话呢。”
我说:“我又不是对你有兴趣。”
他不以为忤地又笑了:“你啊,还是这么刺。”
“你倒不用一直这样,假装得好像以前跟我很熟似的,”我说,“我印象里,我们也没什么交集吧。”
他放下杯子,看着我:“你想起来了?”
我不置可否,在他面前坐下。
他问:“以前的事,你想起来多少?”
我语气平平地问:“跟你有关系吗?”
“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微笑着说,“我只是知道你遭受了什么,单纯地关怀和同情你。如果你记得的话,就该知道我曾经爱慕过你呢。这点关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我笑了。当年我确实还挺招人喜欢的。不过把“爱慕”换成“垂(和谐)涎”的话比较贴切一些。
那时候的我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只野性难驯又脆弱的猎物,包括陆风。
“我知道,你不怎么信任我,也不喜欢我,”他亲热地笑道,“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
我看着他,他又说:“你现在迫切需要一个我这样的同盟,因为没有其他人会站在你那一边,对吧?”
这个问题,我在走出那间公寓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
柯洛是不可能站到陆风对立面的。他连自己那么多年的苦和怨都能一声不响地咽下去,没名没分也心甘情愿跟在这个父亲身边,任劳任怨。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外人而动摇。
至于LEE的选择,那并没什么悬念,他一向识时务者为俊杰。甚至我爸和程亦晨,对程亦辰的感情也远大于我。
一度我误以为自己周遭很热闹,有亲人,有朋友,有兄弟。而一旦我选择了清醒,一切就会瞬间全数散尽,剩下我独自一人。
我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一定需要你这个同盟呢?”
他笑了:“怎么,你不想报复吗?以你一个人的力量,有可能对付得了陆风吗?”
他端详着我的神色,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般,大惊小怪地轻笑了起来:“莫非,你不打算报复他?抱歉抱歉,是我格局小了,我以为一般人咽不下这口气。想不到你不是一般人。”
“……”
我感觉到那些黑色的细蛇又在我身体里怨毒地扭动起来。
“你不会是想就这么忍气吞声地逃走吧?”他摇摇头,“你太懦弱了。难怪他们都糟践你,因为反正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我站起身来:“你这要这么说,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聊的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