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扬看了周玉一眼,周玉也心有余悸,她是无心插柳随便搜了一个,没想到还挑到了这么靠谱的马甲。
黎艳红福利院至今二十年,一共助养过上百名儿童,现在福利院里只有八个小孩,年龄在二到六岁,都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纪,福利院里请了幼教老师,带孩子们学一些学前知识。
“送到外面上幼儿园当然更好,”胡老师无奈道,“八个小孩,五个身体上有点问题,送去普通幼儿园怕照顾不好,特殊幼儿园又太远了,副院长不放心,就都留在这儿了。”
她又带两人参观福利院的设施,穿过楼道走廊,能看到后面院子里,一位中年阿姨正在晾着一大盆小孩的衣服,旁边小楼上隐约传出来孩子们的笑声,角落一座低矮房子,门口放着几箱刚运来还没收进去的蔬菜和水果,看包装精美度,比很多正规幼儿园学校采买的果蔬都要好一些。
“这是以前电视台和报纸来采访的照片。”胡老师指着走廊墙上挂满了的相框,介绍道,“这边这些,是从福利院出去的孩子,有的我都不认识,我才来了没几年呢。”
周玉假装留“采访稿”素材,举着手机对焦、拍照片。
尚扬先是看到了一些新闻照片,还有不少大合影,孩子们站后面,黎艳红在第一排,和她挨着的看起来可能是栖凤某些单位的领导。
然后他看到了孩子们的单独照片,一眼就看到了张自力,那个在医院里冲保温饭桶吐口水的跛足男孩。
张自力的照片相比较其他人来说还是挺多的,最初是二十几个孩子的合影,然后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五六个、三四个。
他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胡老师:“这个孩子在这里很久吧?他的照片好多。”
胡老师道:“这孩子呀?是很久,他是被人扔到我们大门口的,当时才三岁多一点,先天残疾,刚会走就……现在长成大小伙子了,副院长说他是这里一百多个孩子里,最刻苦最努力最有上进心的,你们看这张。”
是张自力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照片,照片里笑容洋溢,充满了朝气。和尚扬那天见到的充满愤恨的样子,完全不同。
照片里除了张自力,还有黎艳红和郝小兵,夫妻俩在中间,张自力在左边,右边是一个年轻女孩,手里也拿着和张自力同所大学的通知书,那是本省最好的大学。
“这个女孩好漂亮。”周玉道。
“她叫谭红,”胡老师道,“真人更漂亮,谁见了她都喜欢,听说大学里追她的多着呢。”
那想来大概是没有什么残疾。
尚扬问道:“她也是弃婴吗?”
胡老师说:“不算是……她爸把她送来的,说家里穷,孩子太多了养不起,想让福利院帮着养,结果送来就再也不来接了,连看都不来看。我听副院长说,谭红小时候不懂,还当是来上寄宿幼儿园,老师发的棒棒糖,她都收起来不舍得吃,想拿回去给弟弟妹妹吃。”
周玉愤然道:“这都是弃养了,怎么不报警?”
“有的事报警也不管用,”胡老师道,“警察来,轻的是把她家长批评教育一下,重的就直接抓起来,可最后这孩子还是没着落,我们福利院是给孩子安个家,不是给他们讨公道。”
周玉一时语塞了。人家说的对,讨公道是他们公安的责任,不是福利院的。
尚扬道:“我看照片上,人最多的时候有三十来个孩子,好像这几年需要助养的孩子少很多了?”
胡老师道:“少很多了,医学和观念都进步了嘛。”
稍后,小孩们下了课,胡老师带着两位“十万粉公众号撰稿人”来给孩子们做采访。
这群孩子都很小,但衣服和脸蛋都干干净净,可见照顾他们的人是花了心思的。周玉和上课的幼师聊了两句,对方是幼师专业的本科生,乡镇幼儿园都没有这样的师资力量。
尚扬内心的天平指针在“黎艳红是沽名钓誉伪君子”和“黎艳红是真爱心人士”之间晃晃悠悠,已经严重偏向了后者,毕竟眼见为实,这坚持了二十年的福利院,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处细节,都在认真助养这些因为种种原因失去家庭温暖的可爱小生命。
一分钟后,尚扬后悔了。
可爱个鬼啊!
似乎是因为这里的老师和阿姨都是女性,小孩们对年轻男士充满了好奇,置漂亮姐姐周玉于不顾,集体把尚扬团团围住。
胆大的已经上来抱尚扬的腿,还把口水蹭在了他裤子上……洁癖顾问赶忙把这孩子抱了起来,结果这一抱让其他小孩觉得都有机会,都扑上来要抱。
尚扬简直要崩溃了。
周玉在旁边乐得前仰后合,不但不帮忙解围,还赶忙拍了几张照片。
胡老师也热心地在旁为“公众号”的长远发展出谋划策:“这个当头图就很好,反正我看到肯定会点进去看看的,你们这小哥以前怎么都不露脸的?早让他露脸,你们粉丝早就过十万了。”
金旭和古飞在市委办完了事,出来后都是一副被事情进展搞得很烦恼的模样,古飞尤其是。
“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金旭道,“问问周玉进展怎么样了?”
古飞道:“你不能自己问顾问吗?”
金旭郁闷道:“他工作的时候不爱理我。”
古飞便问了,很快收到了回复,古飞一下笑起来,说:“你看。”
“什么?”金旭一看,是尚扬被迫当了男妈妈的现场直播,顿时:“……”
古飞道:“还没见过尚主任这么……狼狈的样子。”
他本来绝对不是想说“狼狈”这种词,但怕调侃过了头,金旭暴起掏枪毙了他。
金旭自己则想道,靠,领导很适合……
也没敢想下去,怕尚扬知道了又踢他。
第18章
男妈妈正哄这几个孩子哄得头疼,还不知道已经被实况转播了出去,更不知道还有人色胆包天,竟拿他异想天开地妄念了一些有的没的。
好在胡老师见周玉拍够了“素材”,上前来劝退了孩子们:“要发水果零食了,该怎么坐呀?”
小朋友们不太整齐地回答:“排、排、坐!”接着就陆续坐回到了自己的小板凳上。
只剩下已被尚扬抱起来的五岁小男孩,尚扬没放下他,他就也心安理得地趴在尚扬肩上,捏着尚扬衬衣领口的扣子玩。
因为刚才一堆小孩儿都来闹,尚扬还没大看得出来,现在就抱着这一个,也察觉到这孩子身体上有点小毛病,极可能是个脑瘫儿,白白净净的小脸蛋,留着小蘑菇头,但左手向内勾着,眼睛有些斜视,说话大舌头,勉强能说得让人听懂七七八八,含含糊糊的字都要靠猜。
生活老师来发水果零食,尚扬替小男孩接了,喂了瓣苹果给他吃,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含糊发音,还要反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尚扬说了自己的名字,小男孩说他叫“泡泡”,明显是个小名。
“真可爱,”尚扬也用小朋友的语气,笑着说,“谁给你起的名字呀?”
泡泡说:“郝爸爸,郝爸爸喜欢泡茶,泡泡喜欢帮郝爸爸泡茶,就叫泡泡。”
周玉在那边帮生活老师发零食,并和其他小朋友聊上了天。
胡老师也跟在她身边,多少有点想指导孩子们回答“采访”的意思。
“不要调皮,要认真回答姐姐的问题。”胡老师道。
最大的孩子问:“胡老师,郝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另外几个孩子也七嘴八舌:“郝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周玉道:“你们就不想黎妈妈吗?”
最先问的那个孩子说:“也想,可是黎妈妈爱骂人。”
胡老师忙道:“批评都是为了大家好,大家还是想念黎妈妈的,对不对?”
小朋友们互相看看,才答道:“对!”
胡老师略有尴尬,向周玉解释说:“都是慈父严母,我们是反着来了,副院长脾气好,院长就只能严格点,孩子也不能太惯着。”
周玉点头表示理解,远远看到尚扬冲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要出去看看,她立刻会意,拉着胡老师继续问别的问题。
尚扬抱着泡泡,假作到室外透气躲清静,从教室里出来,看到刚才送水果零食的生活老师推着小车进了一间屋子,他便也走了过去。
生活老师在屋内看见他在门口,道:“这是厨房,我们是有卫生证的,每天按时消毒,外人不要随便进来。”
尚扬忙道:“不进去。大姐,您在这福利院多长时间了啊?”
生活老师和黎艳红岁数差不多大,很可能在这里工作的时间比胡老师还长。
果然对方答道:“十几年了,我家就在旁边村子里,来这儿做工很方便。我有健康证,会按时体检,我们这里很正规。”
大概从前来过所谓“暗访”的媒体自媒体,试图“深挖”福利院的边边角角来博眼球。
“我们不会乱写。这次来其实主要是想了解下郝小兵副院长的生平事迹,”尚扬忖度着说道,“想给他写一篇人物专题。”
那生活老师一听,放下东西出来到门口,说:“副院长那可是个好人,他……”说着眼圈就红了,看看尚扬怀里抱着的懵懂小孩儿,又抹了眼泪。
好在泡泡年纪太小了,也没听懂,还在玩尚扬的衬衣扣子,倒是很乖,知道大人说话,也不打岔或捣乱。
生活老师把郝小兵一顿夸,心善,待人好,待孩子们更好,最后结论是:“副院长就是吃了长相的亏,长得不像好人,以前电视台来采访,都故意不拍他,说他形象不好,发出去叫别人误会,说会毁坏院长的名声。”
尚扬:“……”
“还知道心疼老婆,”生活老师看了泡泡一眼,说,“出事前天晚上,他还窜稀嘞,难受得慌,我们和院长都说,叫他第二天早上不要和院长一起出门了,在家休息。他也说行行行,第二天清早又起来去开车,不放心院长自己一个人出门。”
尚扬心下一动,道:“我见过副院长一次,感觉他体格不错,平常身体应该也还行,那天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
生活老师马上道:“你说的这话!副院长也和娃娃们一起吃饭,我们卫生证,检疫证,健康证,都是齐全的,不会吃坏肚子的。”
尚扬又问了些别的,把话题拐到了:“大姐,您在这儿这么些年,肯定认识张自力吧?我跟自力是校友,我也是X大学毕业的,比他高几届,在学校见过。”
生活老师道:“怪道,就看你也像大学生嘞。”
泡泡却听懂了这句,抢话道:“自力哥哥,自力哥哥。”
尚扬道:“泡泡也知道他呀?”
“自力哥哥,糖。”泡泡比手画脚地说。大概意思是张自力回来会给小朋友们带糖吃。
生活老师也道:“自力对娃娃们很好,他是好娃,上了大学还常回来,上个周末还回来瞧我们了。”
尚扬抱着泡泡回到教室门口,把泡泡放下,让他回教室去和小朋友们玩,然后示意周玉带着胡老师出来。
到离教室和孩子们稍远的地方,两人向胡老师出示证件,亮明了身份。
胡老师短暂诧异后,对公安工作表示了理解和支持,也希望能尽快侦破这个案件,抓到真凶。
福利院包括胡老师等人在内,都已经接受过栖凤当地刑侦部门的询问,该说的其实都已经说过了,他们也认为院长夫妻俩没有跟人结过仇。
“唯一可能的就是院长的前夫,那个姓邹的,犯法坐了牢,不反省,还怪院长不救他。”胡老师道。
周玉道:“怪黎艳红不救他?这个说法是从哪儿来的?”
胡老师道:“他坐牢以后托律师来过,想让院长帮他找关系减刑。”
黎艳红当然是没有帮邹文元“找关系”。但除此以外,胡老师也不知道别的了。
“出去的孩子,还会给他们保留房间吗?回来的话,还住在福利院里?”尚扬问道。
“没有那么多地方,”胡老师道,“大部分孩子也很少回来,就去省会的三个大学生,三五不时回来一趟,住院长家里。”
她指了指福利院后方的一栋普通民宅,道:“那就是院长家。别的警察去过了。”
周玉对尚扬摇了下头,意思是当地刑侦部门反馈过,没在黎艳红家里发现和车祸案有关的可疑线索。
“我们去看看吧。”尚扬道。
黎艳红夫妻俩住的这栋二层房子,和镇上其他居民的房子规模差不多,外观上甚至还不如隔壁两家邻居,家里的装修和家具都非常朴素,家电款式也不新。
出事时的那辆车还算比较新,但也只是一辆十余万的家用型轿车。
问过胡老师以后,尚扬找到了张自力的房间,在二楼,房间不大,东西倒挺齐全,采光也不错。这房间的主人,分明是被当成这个家里正式一口人算的。
尚扬谨慎地在门口环顾了一圈,良久,视线落在了摆在书架夹缝不起眼处的一罐茶叶上。
与此同时,在旁边另一个房间窗外打量室内的周玉,接到了古飞的消息,她过来告诉尚扬:“金队和古指导忙完没了事,开车过来接咱们俩了。”
尚扬已进了张自力的房间,并戴上了手套,回头对她说:“让他们把警车停远点,别让孩子们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