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飞道:“这种打击能让他生出杀人的念头吗?是不是过于敏感了?”
尚扬道:“那就不好说了。他本身先天有残缺,又被父母遗弃,心思比常人敏感一些也比较正常。”
“可我还是不认为他是真凶,”金旭听了这一会儿,才发表意见道,“先不说他是不是弹弓高手,他会做出在食物里吐口水这种事,足够阴暗,但不够狠毒。”
尚扬想了想,说:“这会不会形成一个思维误区?其实吐口水的阴暗和杀人的狠毒,也并不冲突,这两件事他都可以做。”
金旭不说话了。
尚扬觉得他只是不想反驳自己,他应该仍然还是倾向于张自力并非凶手的推断,他对每个涉案人都持怀疑态度,可又不会轻易认为某个人就一定是真凶。
古飞看了眼时间,说:“顾问跟我去找上级汇报一下工作吧,金队你?”
“我准备一下,也该出发去市局了。”金旭对尚扬道,“晚上我会晚一点,你这边结束了就自己回家睡觉。”
尚扬道:“不,你少管我。”
金旭:“……”
古飞装模作样去旁边看手机,假装忙得很。
“又怎么了?”金旭道,“我哪惹你了?”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应该分开的。”尚扬道,“可是如果你在工作里不敢反对我,我在生活里也不会听你的。”
他不喜欢金旭在工作里表现出要让着他的样子。
“好,我记住了。”金旭又讶异地看着他,道,“你本来打算在生活里都听我的?”
尚扬心想才不是这个意思……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金旭一笑,道:“先走了,晚上别等我,早点睡。”
他转身出去了,尚扬收回视线来。
古飞立刻就不忙了,道:“汇报工作去?”
他带尚扬去见了当地省厅刑侦局的上级。
说是一起汇报工作,尚扬旁听的居多。
他名义上是顾问,按理说都并非需要直接参与这案件的侦破工作,千里迢迢来了,在这边也没别的事,才被古指导也当成探员来使唤。
并且这次工作汇报,除了和车祸案相关的部分,古飞主要是想来报告一下栖凤经侦警察违规制造冤假错案的情况,这桩由车祸案牵出来的案件,因为和车祸案无法并案,古飞想请上级移交给相关单位,让其他更合适的同事来办理。
而这方面的情况,直到现在跟着古飞一起来做汇报,尚扬才第一次知道了案件的全貌为何。
六年前负责侦办邹文元经济犯罪案件的经侦警察,在邹文元入狱不久后,就陆续离开了公安队伍,相继进入了省里非政法口的行政单位,可谓是跨界升职,而且升的速度还相当快。
古飞在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就和金旭到栖凤组织部去调阅了这几位原经侦警察转入行政单位后的人事资料,惊异地发现,他们都是通过栖凤宣传口的相关单位做了下跳板,然后才顺利转入省内其他部门。
那么邹文元案的无形黑手是从何处伸出来的,自然就有迹可查了。
十余年前,黎艳红福利院有了一定名气,经由栖凤当地电视台的报道,塑造成了栖凤先进人物,之后其人其事迹引起省里有关单位的重视,在经过省级媒体的选材上报至央视,最终诞生了在省内乃至全国都极具影响力的道德模范人物黎艳红。
黎艳红本人得到的荣誉不计其数,翻阅历年新闻都能查到清晰的记录。“黎艳红”作为一个全国知名的先进人物,给栖凤当地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扩大了城市知名度,在一定程度上造福了民生,因而“黎艳红”在当地百姓中评价也很高。
但与此同时,“黎艳红”这个模范的成功打造,也成为某些人上升履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黎艳红”是助养了上百名儿童的爱心人士,是积极响应政策惠民利民的企业家,“黎艳红”更是宣传口某些、某位负责人的政绩。
文具公司在黎艳红和邹文元共同经营期间,就有了不少坏账死账,黎艳红虽不精通做生意,公司实际主管人是邹文元,但黎艳红能用来维持福利院开销的经济来源,仍然是文具公司里这些违法所得。
此事如果被曝出,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黎艳红作为先进人物的荣誉难保,黎艳红福利院也会变成一个尴尬的存在。
在无形黑手的操控或指使下,文具公司一分为二、黎艳红另立门户的一段时间后,邹文元被经侦部门调查,查出存在经济犯罪的事实,邹文元锒铛入狱,黎艳红清清白白。
侦办此案的经侦人员经此一事,摇身一变,从地市级分局基层警察,飞上枝头,进了省级宣传口单位。
傍晚时,尚扬和古飞才与上级辞别出来,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院子里不少人朝外面走去,夕阳洒在这些多数身着制服的同事们身上,警帽和肩章上的警徽在余晖中仍反射着灼眼的光芒。
尚扬轻叹了一声,调侃古飞道:“古指导,别老想着飞升了,很危险的。”
古飞配合地做出发愁的表情,说:“想还是要想想,不然哪有天天加班的动力。要不你们就三五不时来敲打我一下,提醒我千万别犯错误。”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确实也不能强行要求每位同事都本着毫不利己的奉献精神,我国公安人员的普遍日常就是如此无休止地加班,加班,还是加班。
“你们金队不一样,”两人站在楼道里,夕阳只晒到他俩脚边,古飞道,“他身上那股劲儿,大部分人都没有。”
尚扬认同道:“对,他就是很有韧劲,既不怕输,也不怕穷,更不怕丢脸,我也常常很佩服他。”
古飞道:“没准这就是遗传,他应该很像他爸,你看过他第一次审邹文元的笔录吧?他爸是个很正直的人。”
“看过。”尚扬道,“但是我不是太了解他的父亲,他只简单提过几句,说他爸去世前最后的心愿还是想转成协警。其他很少说,我也不想揭他的伤心事,就没问过。”
古飞停顿了片刻,才道:“他爸以前做他们老家镇上的联防治安员,工作量比片警都大,九几年,镇上连派出所都没有。他爸生病以前,基本上每年都能评上我们白原市的先进联防治安员,千禧年过年的时候,还协助市里刑警,在山上大雪里追了一天一夜,抓到了逃窜到他们镇上的重刑犯。”
尚扬被这闻所未闻的信息镇住了,他从没听金旭提过这些,一直都只以为金学武只是个普通的乡镇治安员。
他问:“那怎么……到他去世连协警都转不成?”
有这种工作经验,还参与过大案,怎么会批不了转警申请?
“名额太少了,轮不到他。”古飞言简意赅地,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天边一点残阳,夏秋之交,西北的傍晚已经彻底没了暑气。
古飞道:“顾问,你别跟着忙活了,回去休息吧。小周应该快从大学回来了,我要去市局等等她。”
“顾问要求旁听,回去也没事。”尚扬不但关心周玉对张自力的调查,也想去市局看看,金旭审邹文元有没有进展。
两人刚走到警车边,还没上车,古飞就接到了周玉的电话。
“你回来了吗?”古飞站在驾驶位旁,对周玉道,“我和顾问正要去市局等你。”
尚扬站在车这边,等着他们打完电话。
周玉在电话那头不知道交代了什么,足足说了几分钟,从古飞的表情看,是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那别等了!”终了,古飞兴奋道,“把人带回来问话!现在就带回来!我和顾问马上去市局!”
他挂了电话,示意尚扬快上车,两人落座后,他利落地系安全带,从车位朝外面倒车。
“带张自力回来吗?”尚扬猜到了,问,“查到什么了?这就带人回来问话?”
古飞在省厅大院里把警车开得横冲直撞,简直目无法纪,一边开出去一边告诉尚扬:“这事稳了八成,张自力是个弹弓爱好者,他同寝室的人说他能用弹弓打知了。小周还在他的寝室抽屉里,发现了一把全钢弹弓。”
第22章
开出省厅大门,上了公路,古指导总算记起了交通规则,才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朝着市局的方向行驶。
尚扬犹然不敢相信,这么快就找到了抓捕真凶的直接证据。
古飞将周玉刚在电话里向他汇报的情况,一五一十转述给顾问听。
周玉和另一位刑警在大学里分别找了张自力的老师和同学,朝他们询问张自力近期有没有反常的行为举止。
因为学校正热火朝天开着运动会,人员四散,操场上接打电话互相都听不清楚对方说什么,张自力的班主任还以为自称公安的周玉是骗子,接连挂断她电话好几次。最终能和张自力比较亲密的数位关系人成功联络上,也颇费了两位警官一番功夫。
根据了解张自力的老师和同学反映,张自力从上学期末开始,整个人的气场就变得低沉、易怒,对身边人缺乏基本信任,当时还以为是考试周压力太大,可是过了一个暑假回来,他的情绪不但没恢复,反而好像更差了些,教室寝室两点一线,也几乎不和以前相处不错的同学们来往,偶尔离校出去,也有些神神秘秘。
而张自力同寝的室友则说,有一次,张自力又穿戴整齐,要去校外,在寝室提了一嘴,说和朋友约了打弹弓,有位室友好奇问弹弓有什么好玩的,张自力就推开寝室的窗,从包里掏出一把“一看就很厉害的”全钢弹弓来,一拉、一瞄准,当场把窗外一棵树上的知了打落。用室友的话说,“技惊四座,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后来他们寝室的人也就都知道,张自力只要是背那个包出去,就是去打弹弓了。
尚扬感到不可思议,说:“如果这把全钢弹弓就是凶器,他就这么放在寝室抽屉里?”
“小周当时就在寝室里找男生们问话,反应这情况的男生,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不是胡说,随手一拉张自力的抽屉,装弹弓的包就在抽屉里搁着。”古飞也一顿,道,“张自力可能没想到,会这么快被查到?”
可他这时也觉得,刚才好像高兴过了头,捉到线索的兴奋,盖过了这里头的不太寻常。
尚扬道:“反正小周已经在把人带回来的路上了,干脆问一问。他房间里那罐茶叶,还有刚发现的这把弹弓,虽然都不是直接证据,但也都很值得怀疑。”
周玉等两名刑警在学校里调查张自力的事,不用多久,最多到晚上,张自力本人也会听到风声,现在也确实该带他回来问话了。
那所大学离市局比省厅过来要远一些,又是周一的晚高峰时间,古飞和尚扬到市局时,周玉等人还没回来。
尚扬一来这里,就惦记起了正在这儿审邹文元的金旭。
古指导自然善解人意,叫了位警员过来,请人家带尚扬过去,说辞是:“我们顾问想观摩一下金队审嫌疑人,你带他过去一下。”
“谢谢。”尚扬保持着端庄仪态,跟着那位警员去“观摩”金队审嫌疑人。
人的习惯真是可怕,端端两天,他对古飞时不时的调侃,竟已经免疫了。
隔着单向玻璃,能看到金旭和邹文元正在对话,俩人面前各自放着一杯热茶,邹文元面前的烟灰缸里还有几个刚抽过的烟头。
俩人这是聊上了?
尚扬拿起耳机听了听,里头邹文元正说道:“那年我还不到四十,两千零五年,我就已经赚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五百万,你知道那时候北京房价多少?才七千。”
金旭道:“那邹叔够厉害的。”
尚扬:“……”
他猜金旭心里此时的真实想法八成是:万恶的资本家,给老子爬。
他问旁边负责设备的警员:“他们俩一直在聊这些?”
警员道:“差不多吧。”
尚扬心想,可真是有耐心,从四点半开始审,已经两个多钟头了,就给他“邹叔”做财富人生专题采访吗?
他把录好的音频往回倒了倒,听了几段,除了邹文元的财富人生,里头俩人还聊了邹文元当初做联防治安员时候的事,差不多就是在聊邹文元的前半生。
邹文元为了改善家庭生活,辞职下海,开文具公司,正当和黎艳红一起把生活经营得蒸蒸日上,他俩的女儿在一场意外里死了。
黎艳红伤心之余大病一场,被医生告知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生小孩儿,那之后她就办了个“爱心之家”,就是后来“黎艳红福利院”的最初雏形,开始助养弃婴、孤儿、残障儿童。
刚开始邹文元觉得是好事,做点善事积积福气,也能安抚下黎艳红的心情。谁想到黎艳红在这事上砸锅卖铁,不计成本,邹文元受不了,觉得她疯了,俩人频繁吵架,最终闹崩,离了婚。
情场失意的邹文元,事业春风得意,除了自己会经营,又“很有战略眼光”地没和黎艳红分割事业,文具公司赚钱,他自己的身价翻了几番,因着黎艳红的名声招牌,文具公司的发展畅通无阻,机关单位几乎一路绿灯,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没有他签不成的合同。
现在他正和金旭聊到他2005年的致富经。
入狱倒计时十年。看这样子,且还有得聊。
尚扬望着玻璃那一面的金旭,这人一边听邹文元吹牛,一边端了茶杯喝水,脸上那就是跟熟人聊天才有的表情,半点不像在审嫌疑人,像在跟故交叙旧,叙得还挺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