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他似酒意上头,红着一张脸,对尚扬道,“你下午对我说的,我都明白了。”
“我就几句话想说给你听听,同学朋友听了都怪我矫情,没人听我说。”
“我小时候,喜欢美术,长大点喜欢上了雕塑,但是学那些没有前途……我爸说的。”
“我爸说,中国的社会生态就是这样的,体制内就是最好的工作。”
“师兄们别笑话,我们小城市的家长,个个儿都是这样想的。”
“我文化成绩还可以,可是又考不上清北人复,我爸精打细算啊……精打细算……”
“让我考公大,警中清北,专业就是公安管理最好,只要在校表现好,联考成绩好,毕业再跑跑关系,最次也能进省厅……我爸说的。”
“……别误会,我去咱们所实习,没跑关系,全靠我自己联考成绩好,我真的是靠自己考上的。”
“我爸把我当骄傲,中秋回来,他痛风刚好了一点,带我跟他的朋友们吃饭喝酒,就为了显摆我,说我儿子进部委研究所了,你们谁儿子能进啊?”
“可是我不配,不配啊……尚主任说得好对,我跟警察这个职业就不配。”
“……”
“高中的时候,我做过人生中第一个独立完成的雕塑作品,是一个抽象的大树,很大,在树下能遮挡一切风雨,可是它的枝干很锋利,让人看了又害怕,我给它起名叫《父亲》。”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我的雕塑就不见了,我问我妈,我妈不敢说,让我去问我爸,我就知道了,我的《父亲》被我的父亲扔了。”
“我的作品没有了,从此我就是我爸的作品。”
就着高卓越的“故事”,尚扬也慢慢喝了半杯酒。
金旭时不时看看他,知道他想起了他自己和父亲“作对”的十几年。
高卓越走时脚步很稳,没有醉,尚扬和金旭都看得出来。
尚扬给他叫了辆车,他要把自己的车钥匙留给尚扬,让他们这两天出行方便点,被尚扬拒绝了,他也没再说什么,笑着对他俩说:“师兄再见。”
尚扬道:“再见,师弟。”
那车载着高卓越远走,驶上了夜晚仍灯火辉煌的大道。
回到房间里,一关房门,尚扬骂骂咧咧:“有的家长才该送到心理辅导学校去!”
那半杯酒让他精神亢奋起来了,指着金旭命令道:“给邢光打电话,问问那对兄弟招了没有。”
金旭答应着,打过去问了,还开了外放让尚扬听一听。
孙铭和孙良两兄弟就在刚刚,全招了。
起因是孙铭知道妻子黄梦柔是图自己有钱才肯下嫁,经济上愿意多给黄梦柔些支持,但结婚近两年了,黄梦柔却一直不愿意生小孩,同时他又通过黄梦柔的种种异常行为,怀疑起黄梦柔外面有人。
26号晚上,他质问黄梦柔白天去了哪,是不是私会情人?黄梦柔矢口否认,但孙铭撕扯黄梦柔的衣服,发现她身体上有不该有的痕迹,当即大怒,掌掴了黄梦柔,黄梦柔出言嘲讽他无能,孙铭怒急,彻底失去理智。
等到他将黄梦柔摧残得不成人形,并最终将其扼死后,才惊慌失措地意识到自己杀了人是要偿命的,凭着“多年来做生意稳赚不赔的头脑”,迅速想到了一条最稳妥、最不亏本的计策。
而他的弟弟孙良也愿意这么做,他如果坐了牢,孙良没了钱包,自己在外面也过不上好日子,不如替哥哥坐十几年牢,出来也还年轻,反正有哥哥帮忙买房买车娶老婆,没经过什么犹豫,就同意了哥哥的“妙计”。
于是哥俩就演了这一出,草包弟弟顶罪,并制造过失杀人的现场,然后再将黄梦柔带至郊外毁尸灭迹。
整个审讯过程中,兄弟俩毫无悔意,尤其凶手孙铭,对于妻子这“荡妇”深恶痛绝,认为她死一万次也活该。
但当结束审讯的那一刻,刑警告诉孙铭,黄梦柔的出轨对象是一个年轻女孩——孙铭当场崩溃大喊后悔,说早知道是女的他才不在乎,他最怕的只是给奸夫淫妇养孩子,女的又有什么关系?
金旭和尚扬:“……”
那边邢光道:“我们还查到,黄梦柔和何子晴26号白天在本市酒店有开房记录,下午何子晴独自离开,黄梦柔追着下楼,在酒店门外的大街上还吵了一架,结合路人听到的话和监控拍到的画面,大概是黄梦柔隐瞒了自己已婚的事实,何子晴提出要分手,黄梦柔让她归还自己的礼物,何子晴就把手里的包照脸扔给了她,自己只拿了手机走人,黄梦柔很生气,退房后去开车,顺手把那包扔进了自己的后备箱。”
尚扬还想告诉邢光,何子晴失踪案的进展,金旭却不想再耽误邢光时间,匆匆对电话那头道:“行了,你快回家吧。”
邢光对老同学这两天帮忙也感激不尽,并不知开了外放,在那边笑道:“你也早点休息,趁着假期还剩几天,咱们都好好陪陪老婆。”
便挂了电话。
尚扬大惊地指着金旭道:“你怎么又……没有柜子能关住你了是吗?”
第37章
尚扬还不知道,这回柜子这么不结实,是他自己的问题。
刚才他喝的那半杯白酒后劲十足,这时上脸还上头,絮絮叨叨起来,指责金旭:“我连班长都没告诉,就怕处起来会尴尬,你怎么回事?以后我都不好意思跟邢光见面了。”
“邢光都好意思,我们有什么不好意思。”金旭信口道,“是他自己看出的,说明邢警官业务能力很不错,咱们班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他没把实情告诉尚扬,尚扬听了肯定羞愧难当,没准从此滴酒不沾了。那岂不可惜。
尚扬平常不大喝白酒,但每次喝得稍微多点,次次都有惊喜。
俩人没恋爱时,他在金旭家喝多了,拉着金旭叽里咕噜说醉话,夸人家逆境中砥砺前行真励志啊,又扯着人家领子,夸你这男的整天吃什么怎么能长得这么帅?
后来恋爱了,偶尔喝几杯脑子不清醒,但能记得住这男的是自己对象,过马路也要小学生一样牵着手,一脸严肃地观察红绿灯,醉酒中也不忘遵守交通规则。
要是在家里醉了,更有意思,那天邢光婚礼后,金旭诓他说他不穿衣服去窗边跳舞,他能将信将疑,是因为以前真干过有点类似的事。
金旭还挺喜欢他这半醉不醉的状态,作弄起来格外好玩。
尚扬本来坐在床边,这时咚一声仰面摔躺下,道:“我头晕,才半杯,不至于啊。”
“你也不看什么酒,67度老白干,不晕才怪。”金旭开客房小冰箱,挑了盒牛奶,插好吸管,拿给尚扬喝。
尚扬只喝了几口,觉得太冰表示不要了,金旭便自己咬着吸管喝剩下的冰牛奶。酒精度高也才半杯,倒不至于让尚扬醉了,只是头有点晕,躺在那里,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最后盯着金旭看,抬手在金旭背上拍了拍,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想碰一碰对方。
“还喝不?剩了一口给你,没那么凉了。”金旭以为他想喝牛奶,便又想喂他。
“不。”尚扬拒绝道,“你都喝过了还给我。”
金旭道:“嫌弃我是吧。”
尚扬笑道:“嗯,你来打我呀。”
金旭:“……”
他也没动尚扬,正头晕,再一折腾,别把人给弄吐了。
他把空了的牛奶盒随手一扔,准确地丢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然后也在尚扬旁边躺下。
两人的手自动摸到对方,指头扣着,牵在一起。
“邢光怎么看出来的?”尚扬仍感到不可思议,说,“他结婚那天那么忙,不看新娘,怎么还有空观察咱们俩?”
金旭信口开河道:“要不他是刑警呢,你们文职不明白。”
“哦。”尚扬心生不满,故意说,“是啊,你们刑警真的好厉害。”
但他这回可不是要夸金旭,而是赞扬起了别人:“姓孙那兄弟俩多么阴险狡诈,邢光他们支队长只用了两个钟头就撬开了嘴,拿到了口供,太厉害了,太帅了。”
金旭无所谓,还接话道:“确实,那支队长是长得挺好看。”
尚扬一愣:“你见过?”
“他们市局院里宣传墙上有照片,没注意吧?”金旭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啧,你们文职啊。”
尚扬:“……”
半晌,冷冷地:“哼。”
金旭侧过脸看他:“气着了?逗你玩的。”
“不气。”尚扬道,“基层同事们就是很厉害,高手也很多。”
金旭道:“公安工作无大小,凡事都得有人做。再说,你们研究所隔壁楼就是刑侦局,高手更多,咱们以前学校里当教材说的那些大神,好些都被集中到了刑侦局。”
“等你再立几次功,没准也要上教材了。”尚扬如此说道,并且他真这么想。
“正高高兴兴休假,别给我画饼了。”金旭自嘲了一句,又说,“我看袁丁朋友圈的状态,他去了刑侦局以后,也成长不少。”
不提这位半途跑路去搞刑侦的前徒弟还好,提起来,尚扬又一肚子气,道:“我真是求求了,像袁丁这种揣着刑侦梦的小孩儿,和小高那种想当官的小孩儿,能不能别来骗我这个卑微师父的感情了。”
金旭笑起来,哄他的语气说:“就是,你对徒弟那么好,怎么就遇不着个好徒弟。”
别看尚扬时常抱怨以前小徒弟叛出师门没良心,其实袁丁那时想去刑侦局,尚扬还特意给他写了推荐信,前头那个去了纪委监察局的,新单位来做背调,他也把那小孩儿狠狠夸了一通。对高卓越也很不错,小高跟着他实习半个月,虽然还没崭头角的机会,可乱七八糟的杂活他一概没让人做过。论起当师父这块,尚主任绝对是没话说。
“这三个还都是公大师弟。”尚扬叹气道。
“我就说师弟没有好东西。”金旭借题发挥起来了。
尚扬哈哈笑,觉得头晕好些了,慢慢坐了起来,看床头数字钟,十二点了,说:“洗澡睡觉,明天还有事。”
但他站到地毯上,眼前还是有点晕,想到好好的假期本来能睡到自然醒,现在要用来忙这些事,一边去拿换洗衣服,一边嘟囔着骂起罪魁祸首来:“孙家兄弟俩,真是一对狗东西!该送到阳光学校去,好好电击一击!这种混蛋,脑子里头都是狗屎!”
金旭仍躺在床上,单手撑着头,笑着看他,故意逗他,念他的警号并道:“尚主任,你怎么说脏话?警务规范用语忘干净了?”
“我就说,就说。”尚扬把要换的衣服抱着,转过身来冲着金旭,说,“尤其那个当哥的,傻逼男的,还娶漂亮老婆为了改善基因,他什么狗屎基因啊还想改善,他又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
提到教育孩子,他又想起何子晴,又怒而把何子晴父母也骂了一顿,倒是不如骂孙铭骂得那么难听吧,最后总结道:“都是些什么东西,气死我了!”
金旭在这边不太走心地附和:“说得对,骂得好。”
尚扬也不是为了求认同,就是生气骂一骂舒服点,骂完就停,晕头转向地去卫生间洗澡,还进错了门,差点撞到头,他们住的这客房卫生间和浴室是分开两边,对门,四周墙面还都是镜子,一进去就跟待在万花筒里一样,四周全是自己。
尚扬嘟囔着拍镜子数落:“这什么破设计……”
又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突然美滋滋地小声:“挺帅啊你。”
终于进对了门,开始洗澡了。
金旭在外面床上笑得简直要打滚。
等相继搞完个人卫生,准备睡觉,金旭要求举行一项热恋期正常的活动。
“正常个鬼,”尚扬道,“别人谈恋爱也不会每天都有这活动。”
金旭有理有据道:“那是别人先天条件不允许。”
“……”尚扬也并非不想,先天条件确实也允许,喝了点酒比平时还燥一些,但想到明天可能还要有事情做,就明确表明了态度,“那明天早上就不要招我了。”
等于是二选一。
“可以。”金旭同意。
达成共识,于是开始办活动。
在酒精里泡了一泡的尚扬,和平时说区别大吧,也不太大,就是平时只在心里想的话,这时候就能大大方方全说出来了。
平时活动举办中,金旭问些正常又不正常的问题,大部分时间是得不到回答的,被问急了小羊还呲牙咬人。
今天就花式答题,快把金旭的题库给掏空了。
金旭不由得赞叹道:“你这不是挺会答题?平时都是装不会么。”
尚扬则义正辞严:“我还能不知道吗,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
但他很快又抗议起来:“你这不对,说好的宽大处理呢?怎么还越来越凶了?”
“下次一定。”金警官却公然铁面徇私,为所欲为。
早晨不到七点,尚扬按时醒了,看了看时间,还不晚,就没着急下地,坐那儿发癔症,脑子里忽忽悠悠,想起来昨晚睡前的胡闹和荒唐,跟平时不一样,越想越不好意思。
他抬手隔着被子拍了拍旁边这男的。
不知道这男的梦到了什么,睁开眼,脱口就回他一句:“我没招你。”
尚扬:“……”
他这还能不知道梦见什么了才怪,作势要打,金旭便配合地作势要躲,并喊冤道:“梦里也算数吗?那我早该被判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