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济条件不错,”刑警道,“父母不满意他喜欢男的,多年前就和他断绝了来往,他单身,独居,在广州市区买了一套大平层,自己住着。”
这人是个技术宅、游戏宅,很少出门,商务方面有签约工作室,工作室帮他对接洽谈,游戏测评工作不得不与业内人士接触,但通过网络就能完成,不必真人见面。在现实生活中,死者几乎没有社交关系。
他请了位钟点工,每周打扫一次卫生。今早钟点工上门服务,以为像平时一样不必和雇主正面打交道,一进门钟点工就闻到了异味,还以为是雇主出了门不在家,食物外卖没有清理所致,结果进去一看,发现了雇主的尸体,那异味正是尸体发散出来的腐烂味,钟点工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报了警。
经法医判定,死者死于慢性中毒,警方在他住所里找到了半瓶胶囊形式的保健药品,经过化验,确认胶囊里含有一种化学毒剂,以胶囊中含有的剂量,长期服用会使器官受损最终致残甚至致死。死者的直接死因是饮酒后酒精激化了毒物反应,引发了急性肝衰,其他脏器也有不同程度的衰竭。
警方询问了负责死者商务的工作室,和死者对接的公关人员表示,死者近期说过数次觉得很疲倦,身体不舒服,公关以为他只是UP们常见的因作息不规律、工作疲劳导致的亚健康,建议他去医院做个检查,死者准备忙完手头的测评就去,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
死者服用的那种保健药是正规厂家的产品,警方也联系了厂商和销售商,抽样调查了与死者家里那瓶同一批次的药物,均未发现含毒。因而可以得出结论,死者这瓶药被人为地动过手脚,也即是说,死者极可能遭遇的是以谋杀为目的的投毒,才不幸殒命。
“排除轻生可能了?”金旭听到这里,出言道,“UP主,性取向,长期独居,没社交……这几点加起来,抑郁概率还是挺高的。”
同事道:“他没有表露出自杀的倾向,宅归宅,工作一直都很积极,广州警方还查到,去世当天,他刚刚下单买了一个新游戏,跟PR说想玩这游戏,顺便做个测评,如果不想活了,不大可能有这种举动。”
“有道理。”尚扬道,“广州的同事联系过死者前男友了吗?死者打给他的那通电话,有可疑?”
下慢性毒药害人,即便死者能侥幸保住一条命,也会留下残疾和病痛,要承受长久的身心折磨。尚扬不觉得井轩能干出这种狠毒的事来。
好在刑警立刻便说:“目前看,尚主任你这同学没什么嫌疑,他跟死者分手一年多,没有联系,死者临终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他的,为什么打给他,只有死者知道了,但这井轩当时在开会,没接到,后来见是陌生号码,过后也没回。”
尚扬疑惑道:“广州警方都搞清楚了,还托咱们找他查什么?”
“广州那边主要是想让咱们通过井轩再查一查,死者以前有没有跟人结怨。”刑警道。
据说死者虽然宅,但性格很不错,待人接物都比较友好,也不参与UP们之间偶尔爆发的嘴仗纷争,就只专心做游戏测评。他和井轩恋爱的时候,在北京住了两年多,后来两人分了手,他才搬回广州去生活,回去也有一年了,在广州没交过新朋友,也很少出门玩,微信里偶尔聊天、朋友圈里点赞的人,都还是以前在北京的朋友。
金旭明白了,说:“所以跟他有矛盾、想要害死他的人,也可能是以前在北京这边结下的恩怨。”
“对,是这意思。”刑警委婉地向尚扬道,“正好尚主任在,等会儿见面向井轩问话的时候,有什么不方便的隐私问题,我们也不好问,拜托尚主任帮忙了,毕竟你们是老同学。”
听起来像是在说,井轩和死者是男同,过于隐私的问题,他们问出来会有点冒犯对方。实际上的潜台词则是,井轩的身份特别,人人都知道,并且人家并无作案嫌疑,只是来协助调查,警察也不好问得太过分。
井轩因为外卖员被杀案接受问询的时候,都没提过自己的性取向。可这帮刑警早就心知肚明对方是男同,揣着明白装糊涂。
金旭笑了一声,嘴唇一动想开口,尚扬立刻意识到这家伙憋不住阴阳怪气,八成是要嘲讽人家不敢开罪“赵公子”。他马上抢先说话,把金旭的话堵了回去,对同事道:“当然没问题,大家都是为了公安工作,这忙我肯定是要帮的。”
进了市局院内,同事先要找市局的人安排一下工作,金旭和尚扬借口一起去上洗手间,单独聊了几句。
“你不要谁都讽刺,”尚扬道,“把你这毛病改一改行吗?别人也在兢兢业业地全力侦破案件,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金旭背着两手,挨批评的小学生模样,说:“知道了。”
尚扬道:“一会儿井轩来了,你也不要讽刺他,他又不是嫌疑人,是来配合调查的守法公民。”
“哪个守法公民会接二连三地卷进命案?”金旭道。
“不要顶嘴。”尚扬被他这一提,心里也难免咯噔,过于巧合了,但他还是说,“证据说话,不要主观揣测。”
“嗯,领导说的对。”此时没别人,金旭才提出了他刚才就疑惑的问题,“UP主这么赚钱的吗?这么年轻就在广州买大平层。”
尚扬对他解释道:“行行出状元,死者是他们业内的状元。”
“条件这么好,都不配被井同学带回去见家长。”金旭道,“他还挺挑,就想等个门当户对的,比如什么公安世家子弟,什么公安部研究所的副处长,呵。”
尚扬:“……”
“也不一定是因为配不配,”尚扬试图说点正经话,“分手可以有很多种原因。”
金旭却说:“可井同学挑下一任,这么看重家世背景,和前任分手八成就是因为这个。”
尚扬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但是:“我觉得井轩应该和命案没关系,下毒这事太狠毒了……我不是说他人有多好,只是觉得他做不出来。”
“我也觉得和他无关。”金旭听出尚扬在找补,笑着看他,好似很大方似的说道,“你说他人好也没关系,我又不嫉妒,他人再好你也不跟他搞对象。”
尚扬道:“那他人确实挺好的,长得也很帅,见多识还广,最重要是还买得起房。”
金旭:“……”
尚扬嘲笑的语气学他道:“我、又、不、嫉、妒。”
稍后,井轩到了,形容十分憔悴,失了往日的风采。他看见尚扬也在,愣了一愣,才对尚扬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尚扬现在也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刑侦局同事和他先聊了几句,大意仍是围绕那通死者去世前最后一通电话。
“他换了新号码,我不知道是他。”井轩几度深呼吸,眼中满是怆然,道,“听广州的办案警察说,他当时应该是喝多了酒,可能是……我猜他可能是心情不好,想找我说说话。”
法医的结论说,死者在慢性中毒的情况下,又忽然摄入大量酒精饮料,更激发了毒性,急性器官衰竭加上酒精导致他失去行动力或没了判断力,没能自救和求救,反而上床去睡觉了,很可能还以为自己的不舒服只是暂时,只要睡一觉,休息好,就好了。
问话的刑警和金旭都望着井轩,在观察他的反应。
尚扬翻开了刚刚拿来的资料,映入眼睛的就是一张年轻男生的证件照,五官长得很好看,长相和气质都很清新,像还在读书的学生。
“他是性情很温和的一个人,”井轩垂下眼眸,道,“从不和人结怨,对所有人都很好,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害他?”
刑警看看金旭,金旭朝前倾了倾身,说:“你对他的评价这么好,分开一年了,他喝醉还要打电话给你,你们感情应该不错,为什么会分手?”
井轩看他一眼,又看了旁边低头看资料的尚扬,才道:“吵了架,就分了。”
“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吗?”金旭道,“他家在小城市,父母亲都是普通工人,赚得不少,可也没正经工作。”
井轩定定看着他,而后道:“我应该不是必须回答你的问题。”
金旭道:“当然,我随便问问。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井轩道,“他搬家回广州之前,找我一起吃了饭。”
金旭对他笑了下,道:“就只是吃了饭?”
尚扬本来还在看资料,耳朵听着他问话,这时也听出他话里故意透出的轻浮来,分手的情侣再见面,就只是吃了饭?难道没有进一步的亲热行为?
旁边刑警自然听得出来,但却没有阻止。
井轩表情有些难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面前这个小警察在故意刁难他。
“好,我们知道了。”小警察又问,“那他回了广州后,你们联系过吗?”
井轩道:“没有。”
金旭道:“这一年多,你就一直单身?”
井轩道:“关你什么事?”
金旭微抬双手做了个投降一般的手势,使得井轩怒火稍稍压下去,然后金旭又问:“他回广州后,有没有交新男友?或者找性伴侣?”
尚扬代入井轩,他简直也受不了金旭,太冒犯了……再这么问下去,他真的担心,明天刑侦局就把“名不副实”的金旭给踢回研究所了。
井轩也是真受不了,怒道:“没有!当然没有!你能不能尊重下死者?你能不能尊重下我?”
金旭却收了刚才那不庄重的表情,严肃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你们不是没联系?”
井轩一怔。
尚扬和旁边那位刑警也愣了一下。
金旭道:“他换的新手机号你都没有存,你却知道他没交男朋友,没有出去一夜情。”
井轩:“……”
金旭沉声道:“他现在已经死了,死后好几天,没人知道,没人关心,被人发现的时候散发着尸臭,浑身爬着蛆虫……”
尚扬对着死者那张清隽面容的照片,心里都有点难受。
“你不要说了!”井轩更是浑身发抖,眼见得就要崩溃了,面容狰狞地看着金旭。
“他是被人谋杀,”金旭道,“井轩,你不想抓到真凶吗?你希望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井轩沉默许久,情绪似乎渐渐平复下来,但下一秒,他承认自己撒了谎:“那天他打来电话,我知道是他,我是故意没有接。”
金旭向后靠在椅背上,看了尚扬,示意他来接着问吧,斗心眼的部分结束了。刑警同事乐得自己不用干活,更不用得罪井大公子,并且知道接下来会有不合适他旁听的话题,不动声色地起身,假装要去拿东西似的,离开这间办公室,出去了。
“……”尚扬合上资料,目视井轩,问你道,“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
井轩道:“我……”
他抬起眼睛,看着尚扬,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不起。”
尚扬已经明白他的歉意从何而来,道:“没关系,我没有损失什么。”
井轩想对他笑一下,双眼却滴下泪,又低下头去,说:“我不接他的电话,因为我不敢,接了他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可能会暴露我自己,我不想被他知道,我还爱他。”
尚扬:“……”
金旭一脸“什么玩意儿”,被尚扬无声瞪了一眼,才把不合时宜的表情收了回去。
“我一直偷偷关注他的生活,”井轩道,“他所有的测评我都会看,他测评过的游戏我都会去玩,我有很多个小号,窥探他在各个平台上的动向,还假装粉丝给他留言,发私信,找他聊天。他不爱出门,也不爱跟真人打交道,只和签约工作室少数几个人来往,其中一个负责他商务合同的公关,是我的……我的熟人。”
说是“熟人”,大概就是被他“收买”的眼线,向他汇报前男友的一些动态。
尚扬一听,那北京广州两地,死者结交过的人,井轩应该都知道,他问道:“那他真的没和什么人结过怨?”
“没有,我刚刚说的是真的。”井轩道,“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是对认识的人很好,在这一点上,我真的没有说谎,我也希望你们警察能快点抓到真凶。”
尚扬道:“你们到底为什么分手?”
井轩沉默着,尚扬见状,道:“真是因为家庭背景,你……或者是你家里人,看不上他的出身?”
“不是,我才不在乎这些。”井轩道,“他很介意,经常说我是天龙人,说我有皇位要继承,有时候我哪儿做得不合适,话说得不得体,没有顾虑到他在这方面的敏感,他就疑心病发作,觉得我在嫌弃他,可他也不跟我吵架,他只是不理我。刚开始一次两次我就忍了,低声下气求他理理我,后来公司要在纳斯达克挂牌,我北京纽约两边飞,忙得脚不沾地,他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他又跟我冷战,我也急了,半个月,我们谁也没跟谁说过话。后来我服软了,找他想和好,他提了分手。”
尚扬:“……”
金旭道:“这一年多里,他只给你打过那一次电话吗?”
“是的。”井轩道,“刚开始,我还等着他打给我,只要他打过来,哪怕一句话都不说,我也会跟他和好。后来我也不等了,我也要开始新生活,凭什么?他凭什么,让我这么辛苦地等他……”
他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但毫无疑问,金旭和尚扬都能看出,他在哭泣。只是不知道,他是在为再也等不到那个人回头而哭泣,还是为错过了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求和信号。他错过的,还很可能,是对方的求生机会。